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1871|回复: 5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未完成的成丁礼(下)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8-9-16 09: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宾玛拉开始哭了,她抽抽泣泣,顾不得再去啃手指。因为她一直想要一个小弟弟,她要把他背在背上,带他出去采蒲公英,或者在晴朗的日子里,给他捉来彩色的蝴蝶。
  
  她扑上去牵她母亲的手,但她又立即甩开了,边哭边吹她的手说:“你把我的手烫烂了,阿嫫,你的手像一块火炭。”泽措也感到了从她母亲身上散发出的灼人的温度,他没有去牵她,半蹲下身子说:“阿嫫,我背你下去。”

  半蹲下身子的泽措把孱弱最大限度地展现在他的背上,展现给他的母亲,他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像一只跃跃欲试的蟑螂。

  但她笑了,我们说过,她是一个容易快乐的女人,她的笑有更多的百感交集。

  这时候泽措的祖母正步履匆忙,她宽大健硕的身体摇摇晃晃,行走在回来的路上。她汗如雨下,脸色潮红,羁绊着她步伐的宽大的长裙掖在腰带上。有路人问她:

  “你背着老宗巴跑那么快干什么呀!他不会自己走吗?”

  她说:“我的阿嫫就要死了,我可不想让她变成没有人引路的孤魂野鬼。”

  她的声音,连同老宗巴嘴里悠闲地吐出的一束烟,缭绕在她宽大的身后,如一束寒冷冬日的风,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落水村的人们都知道,泽措的老祖母就要死了。

  泽措张大鼻孔把脸舒展开,但是并没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如他预期的那样。一切原封不动,依旧是窄窄的床,黑黑的木楞壁板,依然在地上铺着棕色带红纹的毡麻毯,依然是一束方形的光惨淡地穿房而过。

  多年以后,随着地铁门那一声咣当的脆响,身处错觉当中的泽措,在这个被沙尘覆盖和笼罩着的城市里,看到了在他12岁那年,用一把闪亮的钥匙打开生死屋时一样的景象,所不同的是,他还闻到了那种混合着酥油与腐烂青草味的潮湿气息。

  祖母终于把老宗巴背到自己家里了,尾随着她的许多热心的女人们看到了令人吃惊的景象,这种景象,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宗巴也有一瞬间感到束手无策。

  泽措的嫫躺在她自己的羊水里,她把头靠在女柱上,好像这样,就能从这根象征女性生育能力的柱子上获取无穷的力量。为了忍住羊水,她紧闭着嘴往腮帮里鼓气,直到鼓得不能再鼓,她的腮帮像气球一样变得接近透明的时候,她就把气放掉。她身上还在散发灼热的温度,使整间房屋热气腾腾,使每个人都感觉到脊背上往外渗透出的汗珠。

  泽措的老祖母,睡在生死屋里的木板床上,张着她空洞的眼睛和同样空洞的嘴,平静地睡着,谁也不知道她要这样地睡多久。

  在此之前,她们曾进行过长时间的无声的商量,老祖母用她金色的眼睛,泽措的母亲则用她从牙缝里挤压出的丝丝凉气。在这段长时间的无声的商量中,泽措第一次感受到了神像宗巴的眼神,它被供奉在他们家最神圣的位置上,他感觉它的眼睛散布在房间的很多角落,在老祖母和母亲的身上移来移去,然后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它的目光散乱而忧愁,犹如噙着怜悯的泪。

  就连神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商量的结果是泽措的母亲停止了往外挤压空气,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泽措,打开门,把老祖母抬进去。”

  要是在平日里,这种声音就会高出很多,像一只越飞越高的小黄鸟,泽措在听到他母亲说话的时候,常常看到这只飞翔的小鸟。我们说了,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钥匙在哪里?”泽措没有浑厚的声音,他高声说话的时候听上去就像在尖叫,他异常后悔用那么高的声音。

  “在老祖母的腰上。”

  他轻易找到了老祖母系在腰间的钥匙,钥匙很新很亮,隔着厚厚的衣裙在老祖母的肚皮上摩檫了很多年,所以即便锁生了锈还是很好开,只需轻轻一下。

  轻轻一下,泽措便看见了那些逝去的时光,它们像一些白色的小飞虫,舞动着透明的翅膀,急促地聚在一起,它们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消失,为了拥有与泽措对视的一瞬间,然后夺门而去,在泽措略显惊异与忧伤的眼神中消失殆尽。

  这就是时光。

  这就是时光。

  就算是万能的生死屋,也无法锁住流逝和变迁。

  它们飞走了,在泽措惊异与忧伤的眼神中,伴随着一声悠远的叹息。这是老祖母的叹息,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一个正在死的人是很重的,她的僵硬的重量显然远远超过了她那干瘪而又瘦小的身躯,她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由泽措和宾玛拉将她抬到生死屋的期待,自己坐了起来。她睁着金色的眼睛,抿着无牙的嘴,大幅度地抖动着身子坚定不移地朝着那间神圣的屋子走去,好像那里居住着她的青春。

  有一瞬间,泽措和宾玛拉以及他们的母亲几乎同时觉得她也许是又不想死了。

  她走进了生死屋。

  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停止了抖动,她眼里的火光扑哧一下熄灭,就如同没有了眼睛,只剩下两个深不可测的洞。

  泽措的记忆在这里变得含混不堪,他站在一群忙乱的女人当中,不时地被人推开,被人呵斥,但他觉得自己就如同不存在。多年以后,当一场沙尘突然席卷了北京街头的时候,泽措再次陷入了怀疑中,他怀疑自己在那一刻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这时候,泽措刚从美国毕业回来,他的英文名字叫威廉。其实人们一直叫他威廉,在他离开落水村之后。

  威廉,人们喊着这个来源蹊跷的名字时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一种深长的意味,来自异域,来自不可知的遥远,来自人的最初记忆,它们蛰伏不醒,仿佛活在漫长的冬天。

  “他从哪里来?”

  大部分的人都要这样发问。

  身处怀疑与错觉中的泽措,或者是威廉,终于回到了现实中,他被拥挤的人群簇拥着,他看到一张张或苍白或蜡黄或涂脂抹粉的脸,没有表情,挤挤挨挨。簇拥在他的身边,簇拥在每一个有可能的角落,仿佛拥挤就是生活的原态。

  回忆就要离去。

  在它离去之前,泽措收拾了一些零星的碎片,那一天,他的老祖母和母亲被人们无数次地抬来抬去。抬老祖母的时候,人们弓腰驼背,汗流满面,嘴里低声地喊着号子,抬他母亲的时候,人们轻松快捷健步如飞,犹如抬着一片云彩。

  他还记得他曾经问过“我的成丁礼什么时候开始”,但他虚弱而又含糊不清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一束风,依然是风,在无数忙碌的裙裾间穿梭而过,消失在交织着兴奋与焦灼的话语中了。

  最后,他记得他走出了喧闹的家,屋外洒满了桔色的阳光,他像是推着太阳在走路,又慢又臃肿,像个沮丧的成年人。那一天,在泸沽湖畔打鱼的人几乎都看到了泽措缓慢行走的背影,不知为何,他们觉得有一样东西随着这个孩子缓慢的行走变得无限绵长,心里无端地涌上一份同样绵长的惆怅。

  那一天,人们忘记了他的成丁礼,顺带着也忘记了他。

  泽措,这个面色苍白身材矮小的男孩再被人们想起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有一个外地人带着一个懂汉语的摩梭人来到落水村,他要找一个十多岁的长得和他相像的小孩,村长说“泽措”,在村口玩耍的小孩子们一律都说:“泽措。泽措。泽措。”

  他被领到泽措的家里,凭借记忆他认出了十多年以前的木楞房,花楼,认出了泽措的母亲,尽管她现在抱着一个孩子显得有点胖,但还是那种样子,长发垂腰,高大挺拔,光滑的皮肤泛着青花瓷的光泽,眉宇间散发着无尽的欢快。

  正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个人站在她的面前但她还是认不出他来了。

  这个善忘的女人尽管认不出他,但知道这是泽措的父亲,他来了,他们是那么地相像,苍白的皮肤,扁平的鼻梁,柔软的头发。

  她或许还是依稀记起多年以前一个有风的夜晚,记得这个男人说过许多她永远也听不懂的话,声音很好听,她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把他领到她的花楼里的。

  真的,不为什么,就为他的声音。

  这种没有意义的声音,只能作为一种零乱的符号,在她的心里短暂地停留,然后就流逝了。

  但是现在,它们又返回来了,而且还带着她年轻的迹象,返回来,站在她的面前,站在这个善忘的女人面前,并且告诉她,记忆未曾远离,也未曾破碎。

  好在,泽措的母亲依然欢快。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这个人来是为了把泽措带走,她又用了更长的时间弄明白泽措将要去的地方比落水村好出许多倍。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泽措想不想去。

  泽措说他想去。

  这个幸运的外地人几乎都要哭了,他的鼻尖发红,像是在寒冷的冬季受了冻,因为他甚至都不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并把他带回去,他准备好的一长篇说词甚至没有派上用场。

  他曾经千百次地想过,假如他真的在遥远得连梦都很难到达的落水村留下一个孩子,那么他应该怎么样才能告诉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简直比他的命还重要。

  真的,他要怎么说才能让他们明白他的妻子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不能生育,他的父亲就要死了,公司的股份作为遗产面临着重新配置,而股份是按人头来分的,如果他有一个亲身孩子那么他就将以极大的优势击败他同样已经结婚但还没有生育的弟弟,顺理成章地接管公司。

  还有,他要怎样才能够让他们明白在他弟弟带着他的夫人频繁出入医院检查是否怀孕的时候,他曾经经历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在那最灰暗最紧张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遥远的落水村,一个健壮而又欢快的摩梭女人,他想到她的时候就像想到那天她指给他看的缭绕在格姆神山上的云霞,辉煌到一种极致。

  然后,他又想到他有可能留下一个孩子,尽管这种想法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个孩子的小手指。

  但是现在,这个孩子就在眼前,眉眼是如此地相像,甚至连DNA都不用做。当然,最后为了给家族一个合理的说明,他还是自信地做了。

  他要给他请来各种家庭教师,比如英语、数学,比如绘画、古典音乐,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要把他送到国外学习经济管理,然后回来和他共创事业,将来他的妻子势必出生名门,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家庭教养与他们家相匹配。

  但是这一切都不用说了。

  这个外乡人差不多是喜极而泣了,看看上天对他的眷顾吧!

  他全然失去了平日里在商场打拼时潇洒果断的气派,变得手足无措,悲喜交加,他鼻头发红,眼睛潮湿,抖抖索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泽措深深记住了他父亲这个矮小而苍白的形象,并在那一瞬间心生怜悯,真的,直到那一天,在那个昏暗的世界里,在他拥挤在无数张脸庞中的时候,想到这一幕,他的心中依然是一份一触就有可能融化的怜悯。

  最后,泽措的父亲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来,他想拥抱这个抱着孩子的摩梭女人,拥抱她,并贴着她小麦色的泛着青花瓷光泽的脸颊告诉她他是多么幸福(如果他能够得上的话),真的,这一刻是这个男人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尽管它消逝得很快,就如一株昙花,或是一道闪电。

  但是他不敢,他只敢掏出一叠很厚的钱来。

  泽措的母亲好奇地看着这叠钱,突然笑了。她的笑声又尖又脆,就如经历了长途跋涉终于找到栖息沼泽的大雁。泽措觉得自己将很快地被她遗忘在这欢快的笑声中,就如遗忘她刚刚死去的祖母,她孩子的父亲和一切她生命中或仓促或缓慢走过的人。

  泽措伤心欲绝,这是他最后一次伤心欲绝。

  也许,母亲的快乐来自于忘记,然而,谁的快乐不来自于忘记呢?

  母亲没有收钱,但外乡人的手一直举着,就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树僵硬在空气中,他举了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很长是多长,总之,每隔一定的时候泽措按照他父亲的嘱托给他母亲寄钱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截枯死的树枝,褐色的僵硬的固执的,停留在凝滞不动的空气中,停留在他母亲欢快而无邪的笑声里。

  泽措沉默不语,再度回到现实。

  我们还是叫他威廉吧,泽措这个名字,连同属于这个名字的所有时光,全都留在泸沽湖,栖息在落水村人的记忆中了。

  现在,沙尘消失了,他的母亲随风翻涌的百褶裙消失了,迪测姐姐的笑声消失了,他的成丁礼消失了,他们家用来注视死亡和迎接新生的小屋也消失了。

  和他的母亲一样,威廉学会了忘记。

  地铁呼啸而过,威廉面向窗户的脸也转瞬即逝。他的手仿佛触到了无处不在的细小沙尘,但他面无表情,心若止水。

  命运如同成长,如同这列行驶的火车,永远,无可阻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8-9-16 10:4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延续了上半篇的风格,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十分新鲜的生活画卷。作品题材新颖,描写生动,纳西族青年女作家为太虚版带来了清新的空气,欢迎!精华作品!
3#
 楼主| 发表于 2008-9-16 11:0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小说延续了上半篇的风格,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十分新鲜的生活画卷。作品题材新颖,描写生动,纳西族青年女作家为太虚版带来了清新的空气,欢迎!精华作品!


谢谢,还要努力。
4#
发表于 2008-9-16 11:11 | 只看该作者
“命运如同成长,如同这列行驶的火车,永远,无可阻拦。”

小说如同剧终重重地落下了帷幕,现实和回忆重复交叠的写法,更接近人主观世界的真实。

精华!
5#
发表于 2008-9-16 15:44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佳作!
6#
发表于 2008-9-17 08:5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非常精美,顶!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1-16 08:12 , Processed in 0.329868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