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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
孙福新
县里招开了一次粮食会议。村长李满仓参加了会议。散会后,天黑下来,他和邻村的几个村长到一家大酒店喝了酒,唱了歌跳了舞,搞了一些余兴节目,回到家里凌晨一点多钟了。
老婆对他很生气,也有点怀疑了。为了消除老婆心中的疑团,李满仓不顾疲劳,又和老婆一番风雨后,把他累得气喘吁吁,就像一只赖蛤蟆,趴在老婆支起的那张温馨的不床上睡着了,到了早晨八点多钟,满仓还在呼呼大睡着。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惊醒,赤裸着身体跳下床,拿起电话一听是衣镇长打来的,让他马上到镇里。
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往外走,差点和老婆撞了一个满怀。她夜里得到实惠,抛给丈夫一个媚眼说:“又是尿憋的,正想喊你吃饭呢……”
满仓发动起摩托车,老婆在屁股后面说:“你到底干啥去呀,锅里还给你煮了二个鸡蛋呢。”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当夜里有欢乐时,老婆就会煮一个鸡蛋,犒劳他一下。
“……去……去……去……你也就是干这样活儿最行……”满仓不耐烦地哄了几下油门,然后松开离合,摩托车旋风般地驶了出去。
一路上,满仓心里总在嘀咕,镇政府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他呢?是自己哪件事又办得不好了?是不是昨天夜里在县城大酒店喝酒时,搞得那些余兴节目被人揭发了?
摩托车驶进镇政府大院。把摩托车熄了火,用力一撑,满仓察觉停放的和镇长那辆锃明瓦亮的“蓝鸟”轿车挨的有些过近,他象生怕招惹什么麻烦似的,用力挪一下摩托车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上门前的十三步红色花岗石台阶。
大厅里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乳白色的全瓷地板砖倒影着满仓慌慌张张的身影,鞋根叩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在屏风前停下脚来,想整理一下衣裳,打一遍腹稿。偶像一下见到镇长握手时,是用一只手还是两只手?如果一见面镇长就朝着他大发脾气,又如何去应对?一想到这些满仓心里乱了,感觉出入官场比他妈的当贼都难!
满仓一走进镇长的办公室,衣镇长就“啪”一声拍了桌子,把满仓吓了一大跳,但他还是挤着一副笑脸,眨巴着一双惊慌失措的小眼睛看着镇长。
镇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没有完全拉开的纱帘褶皱里透着阳光,也将镇长的身影涂上了一层红色,他那表情像破庙里供奉的一尊神像。他摆着手说:“…算了吧,你这村长别干了…”
满仓笑容凝结住了,心想看来后果严重。衣镇长每当训斥村长时第一句就是这句话,但这句话对满仓却起不到内心杀伤力,满仓早就不想干这村官儿了。衣镇长泠笑了一下又说:“…你这村长和傻老婆没啥区别,被人日弄了还不知道呢…”
这话更把满仓日弄糊涂了,他站在镇长面前,真有种被强奸的感觉。镇长说:“我不知道你这个材支书是怎样干的,你村里竟然有人用手机往中央政府打了电话,反映国家粮食直补问题…”
满仓一听脑袋就炸了,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腾”地直立起来,像愤放着火焰。粮食直补款是中央为鼓励农民种粮积极性,缓解国家粮食紧缺问题,实行的一种优惠政策,这是天大的事,村里有谁敢把天捅个窟窿。
满仓冷笑了一下说:“不可能,俺村不会有这样的人。”衣镇长一副焦急的模样说:“…到什么时候,你还推拖责任,这事惊动了省、市、县三级的主要领导,已经火烧到头眉头,据说,国务院很快派调查组到你村里,调查粮食直补款的落实情况,调查出问题,到时候你吃不了,可要兜着走了…”
国家明确规定,粮食直补款从中央银行,直接拨放到地方银行,让农民拿着身份证和村里统计出的种植粮食的地亩数。到银行去领取,直补款决不能流经地方政府的手,更不能挪用。可穷乡偏壤,经费太困难了,又不能向庄乡爷们钱了,再说要钱农民也不给了,还说些不好听的。一年一度的水利款村里是要向上交的,怎么办呢?挺而走险,雁过拔毛,满仓还把直补款截住了,扣下了那么一部分,剩下的发给了下去。然而,现在的农民都知道中央精神,都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了。农民真是不同凡响,竟敢掐着村长的脖子评判事非,这无疑是社会的一大进步。
满仓连忙说:“你凭什么说,这个打电话的的人是俺黑白村呢?”衣镇长的屁股像被钉子扎了一下子,他猛地抬了一下屁股,大声地说:“…你被谁唬弄怕了,打电话的人口口声称是你黑白村的……. ”满仓说:“他没留下姓名吗? ”衣镇长说: 没有留下姓名,你回去速去查清这个电话到底是谁的?
说着衣镇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纸条递过来,满仓哆嗦着双手看了一眼,纸条上写的是一个135的手机号码,尾号是01.衣镇长说:这人使用这个号码的手机往北京打电话时,腔调和语气很强硬,是个男性,声音也很宏亮.
满仓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麻利的从兜里掏出手机,按着键,他喘着粗气把手机放在耳朵上,但是,那头传来是带有含糖量很高女人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又拨了114查询台,台上的小姐说,这手机号码没有登记.满仓没等那小姐说完,就吧手机一扣,大声地骂:“妈的,隐藏的还挺深,有种的你站出来,明着和我干一场.”
衣镇长敲着桌子说:“你在我面前耍横没用,你只要探听到是谁往北京打了电话,一切就好办了.”
2
满仓火烧屁股似的骑者摩托车进了村.一路上他把摩托车骑的飞快,公路两旁的树木齐刷刷的向后奔跑,他的脑海里象快速闪现的电影镜头,将黑白村900多名父老乡亲的面孔从眼前掠过,王保星的模样象一卷黑白胶片在他眼前定格下来.
李满仓把摩托车停在村委会门前.打开房门,一只大花猫象个幽灵一样“刷”地窜了出来,这把他吓了一大跳.村委会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对少了一个弹簧敞露着棉纱的破旧沙发,一张办公桌却少了一个抽屉,落满灰尘和鸟粪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挂着蜘蛛网的扩音器,墙上贴着一张用毛笔书写的被撕去半截的村委会成员名单.但是,李满仓的大名却很显耀地保留着,可不知被谁多了一笔,在满仓的后面写了“大王八”三个字.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土腥气.满仓小心翼翼地插上电源,他要把王保星喊过来,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挂在电线杆上的四个大喇叭发生了一阵揪人的电流声.满仓对着话筒吹了两次就喊:“王保星,听到广播赶快到村委会来。”
喊完后,满仓觉得肚子里“腾”地一声起了一层怒火。满仓和王保星是村里的一对冤家,一见面虽然都嬉皮笑脸地耍贫嘴,对着大家互揭对方把柄,粗话连篇地污辱着对方的老婆,但笑脸后面却像躲着一把尖锐的刀子,让人不寒而粟。
十年前,王保星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不良青年。他家的责任田整年是荒芜一片,杂草比庄稼旺盛。媳妇三天两头就换一个,用他的话说是常换常新,乐此不惫。
他伙同城里的几个地痞强买强卖,为别人讨黑帐。大年二十九,在县财政局局长家中强卖烟酒鞭炮时,大打出手,把局长打得满嘴淌血,被公安局逮捕,因是从犯,被判弄三年,到大山里劳改挖煤。刑满是释放后,不知他使了什么通天的本领,竟然把前任村支书掀下台去,他当了黑白村的支部书记。
黑白村的庄乡爷们儿曾在烈日下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刚刚刑满释放的犯人也能当村支部书记?村里坏风水了,村庄的耻辱,又往党的脸上抹黑…
更让村民们无法接受的是,王保星第一年敛提留时,竟然喊来了几个剃光头的社会混混,那横眉立眸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就凭那杀气腾腾的阵势,村民们也得乖乖地把陈年旧账以及提留赶快交上。
王保星为此在镇里得到过表扬。镇长在会上挥着手大声训斥着没有交上提留的村干部:你们要向王保星学习,学习他如何做群众工作的。
忍耐至极的父老乡亲没有忍气吞生最终有一个人跳出来,把导火线点燃了,他一米八的个头,一脸横肉,一说话嗓门大的能震破耳膜,两只大眼球子似乎要蹦出来的样子,一身妖气绰号老妖。他没有串联任何人,而是独身一人,扛着被窝卷,提着干粮来到市政府门前越级上访。三天后,市领导和风细雨般地接见了他。老妖将上访材料递了上去。他反映自王保星任黑白村支部村书记以来,将村里1000棵杨树砍伐,卖掉后没有公开账目,又将200亩村承包地以每年100元承包给农民,承包期为十五年,没有公开账目,归为私有,反映王保星是刚刚出狱的犯人,让这种人任村党支部书记,是对党性的亵渎。
市领导对此非常重视派调查组进村调查。市调查组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认定王保星在任村支书工作期间,犯有贪污吃私村公共财产的嫌疑。因此,上级领导做出撤消王保星村支部书记的决定,对原镇党委书记在任镇党委书记期间,对工作粗心大意,用人不当,做出了撤消党委书记的处理决定。
这对黑白村的村民们来说无疑是快乐的节目,可谓大快人心。这个春天的傍晚,黑白村鞭炮齐鸣,烟花飞向天空,把整个夜空点缀得璀灿夺目。但是,他们在喜悦中却没有意识到新的问题接至而来,黑白村在一段时间里,再也没人担任村支书了,村里因没有人敛取电费。亮堂堂的村庄陷入了长时间的黑暗之中……紧接着人们又听见老妖在路上意外受到一伙不明身份人的袭击的消息,他被砍成重伤,左腿打成粉碎性骨折,老妖成了一个瘸子.这一天,有人发现黑白村的街道上来了一个疯子,他披头散发,一脸的污垢,走起路来一拐一瘸,左脚象个沉重的夯石踹击着土地,脚下溅起的尘土象爆炸一样,弥漫在他的身体周围,着疯子边走边喊:“从南京到北京,没见过村里没电灯……”
有人认出这个疯子竟然是,当初单枪匹马,独闹市政府的老妖……“老妖疯了……老妖疯了……”
王保星骑着一辆摩托车,后面翻卷着一溜浩浩荡荡的尘土呼啸而来,摩托车猛拐弯,如同水中莽撞的食人鲨。摩托车“嘎然”停下, 王保星身体敏捷地下车,摘掉头盔,露出了他那张匪气十足的脸。.
“……太阳一出红似火,满仓的媳妇跟着我……”王保星变了一副笑脸耍着贫嘴说。
“……太阳一出红彤彤,孬种腥油王保星……”满仓也端着笑脸回敬着说,说完二人不由地都笑了,他们心中的恨意,好象暂时化解,乌云飘过,重现阳光。 王保星笑嘻嘻的说:“我还没有死,你就想续你家的家谱吗?”
“……让你来吊丧,别嬉皮笑脸的,快磕头吧……”满仓又说了一句,总算把王保星的贫嘴滑腔噎了回去。
王保星伸了一下脖子说:“快说正事,让我来给你家拉帮套吧?”
满仓把脸一沉, 王保星夸张地向后闪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激凌。满仓很严肃地说:“你不应该往政府打电话,反映国家粮食直补问题,你把天捅个窟窿,小心砸了你的脑袋,……你对我有意见,你可以单枪直入地明挑,也可以坐在家里的炕头上说事……”
王保星低等着剃着秃瓢的脑袋瓜子,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在一翘一翘,一副很认真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额头上的血管却在突现着,没有眨动的眼皮仿佛焊上了一层电焊火花,他的双眼好象在喷火。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气愤,大声吼叫:“你说这些话,纯属挨嘬,我什么时候往政府打电话了?你有证据吗?我反映粮食直补问题?我没有那个闲心,全天下的农民都不种田了,饿死那些吃皇粮的才好呢,你再说下去别怪我不客气。”
王保星现出几分凶残的样子,恶狠狠地上下打量了满仓几眼,然而甩屁股就走,他发动起摩托车,喷出一缕青烟,泛起一片尘土,象股旋风似的扬长而去。留给满仓的只是余悸和茫然.对这种人,满仓也是毫无办法。他想难道真的不是他打的电话,那又是谁呢?
满仓一屁股做在沙发里,因为沙发少了一根弹簧,他的身体猛地倾斜了一下,差一点从沙发里摔出去。满仓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搬起沙发向外仍去。
直觉告诉满仓, 王保星虽 他是对头冤家,但他没有往北京打匿名电话。把他排除掉,村里谁又是嫌疑对象呢?满仓象头栓在桩子上摆缰晃头的驴,他哆嗦着双腿,抖搂着屁股,在抓耳挠腮……
满仓感觉到村里有这么一个神秘的人物在匿影藏行地捉弄着他。神秘的影像仿佛隔着一层窗纸在眼前晃动,满仓眼前不由一亮,他扑捉老妖的模样,惊喜过后,满仓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老妖呢,他尽管整天疯疯癫癫的,可他头脑清醒时,完全具备有打匿名电话能力……
去年的夏天,人们吃了晚饭到当街去乘凉。满仓只从当上村支书以来,很少到人堆里去,因为只要他一在场,大家的话题就会停下来,这无疑是对他的排挤.因为天气闷热,满仓光着脊梁往街道上走,他老远就听见大伙在哈哈大笑着,……他站在黑暗里,看见老妖只穿一件红色的裤衩,赤裸着地上身,在滔滔不绝地发泄着心里的不平和气愤。他地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瞳仁布满了血丝,嘴角上挂着唾沫,嗓音有些沙哑地在说着一段顺口溜:天下农民最可怜,土里刨食不剩钱,背景离乡去打工,老婆守家被窝空。大伙听完不由地大笑起来,但是满仓却没有笑出来。这个疯子的话让他的心不由一疼。有人也笑着回敬着,也顺口编了一段黄色顺口溜:金针刺破桃花蕊,—让你老婆卖大腿,—腊月返乡你回家转,—有吃有喝炕头睡,—一觉醒来天放亮,—数不清被窝几条腿,
夏日的村庄里又爆发出一阵豪放的笑声来,笑声罩住了此起彼伏的蝉声。多少年来,村里人就是这样在墙根调侃找乐,驱赶着一身的疲劳。老妖没有笑,也没有恼怒,他继续手舞足蹈,铿锵有力地述说着农民的委屈,好象全天下农民心中的不平全部凝结在他的身上了。
老妖曾两次扛着被窝到北京上访告状,他告官商勾结乱圈土地,他家没田可种,告一地方官员借修路之机,大发了一笔横财,告村里死了人,以罚代化,他说一些官员趁机吃了一口死人肉,告计划生育服务站的那些公务员们,每隔一个月就让全镇的孕龄妇女到服务站去检查,(其实到那里交上五元钱就行了)并不做身体检查。他说这是吃庄稼女人的经血。总之,老妖告状的案例很多很多,但是最后的结果是,第一次老妖被强行送进精神病医院,第二次被迁送回乡。
老妖的老婆叫胡喜美,用老妖的话说,相当年他花了100元娶来的媳妇,可以能当牛使唤。她身高体大,丰臀肥乳,干起活儿,大屁股一撅仿佛撅出了一片肥沃的大原野。这一天,她听见门前有汽车的声响,走出去看见,有二个警察把老妖拽下车来,其中一个警察说.这是你家的人吧,以后你要多照看他一些,不要让他到处乱走了。
胡喜美看着三个月没有回家的丈夫,还疑为他死再了外面呢,心里又惊又气,她真不知道老妖临出门时,兜里没有一分钱,丈夫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她直呆呆地对警察说:“谢谢你们,求你们再把他关进西房里吧。”
一把大锁又把尘土垢面的老妖锁在了西房里。因为要活下去,胡喜美租种别家的几亩地,她早出晚归,在田里辛勤劳动。有一天中午, 胡喜美从田里回到家里,她发现西房的窗户被翘开了,快速的打开西房的门, 胡喜美就发现西房里空荡荡,没有了老妖的踪影。她有跑到北房屋看发现抽屉里的五百元钱被老妖带走了。
胡喜美神情木然地坐在炕上.一行泪水悄然淌过她的脸颊,她多次曾想离开这个家庭,她本来就是一个美人胎子。40多岁丰韵犹存,完全能再嫁一个好男人,但是胡喜美还是守这个家,她深知做为一个女人,出一家,进一家的就象脱胎换骨一样的痛苦难受呀。
胡喜美到处去寻找丈夫的下落,但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胡喜美好象又渐渐把老妖淡忘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小伙子因为想老婆,急于回家放炮,在接上碰见了胡喜美。他告诉她,在离家三百里的一个县城,到处都张贴着老妖书写的大字报,说着,那小伙子从兜里掏出二张纸来,让胡喜美看,她看后真是哭笑不得。第一张是老妖写给国家足球队教练的,他说自己有一个金点子,能让中国足球冲出亚洲,成为世界冠军;第二张是联合国主席的, 他说有一个金点子,能抵制官员腐败,国家走向富强……胡喜美看完后,咬着牙根,把那二张大字报撕成粉碎,然后用力抛向空中,碎纸屑在空中袅袅婷婷地飘荡着,象招魂的冥币。胡喜美大声的骂:你就死在外面吧……
满仓连个招呼也没打,径直地走过去推开老妖的房门。满仓看见胡喜美正在屋里赤裸着雪白的上身洗头,看见胡喜美的一对奶子还是那么挺拔丰满。满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不只是进是退。他嬉皮笑脸地说:“……哎约……婶子我吃口奶子行吗?” 满仓的话倒一下子打破了尴尬场面。胡喜美就把屁股一调,背对着满仓,她骂道:“哎约大侄子,想吃奶找你媳妇去……”满仓孩子似的顺手摸了一把胡喜美的丰乳,就走进里屋里,并把门一关,等着胡喜美把头洗完。不一会儿, 胡喜美披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一件紧衣羊毛衫,一身香气地走进来。胡喜美飞给满仓一个眉眼儿说:“你不是单凭为吃奶子来的吧……”
满仓的骨头象是有点酥,但他还是挺直胸脯,架住了胡喜美的风韵骚扰,他说:“我,我是来找老妖的……”
“……一个疯子,你找他干啥呢?有啥困难找我不行吗? ” 胡喜美说着就把胳膊搭在了满仓的身上。
满仓在关键时刻还是有深厚的定力,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怀疑他在北京告我的状。”
满仓就把事情的经过说给胡喜美听, 胡喜美一脸的媚笑逐渐变的冷若冰霜,那条温暖的胳膊慢慢地从满仓的肩上滑下来,一行泪水淌过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哭泣着说:“…老妖已经有60多天没回家了,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昨天夜里,我梦见他死了,梦见他的尸体浮在河水中向东流淌,梦见他们脸上身上流了那么多的血,但他还笑着对我说:“他的事已经办成功了,以后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满仓不想看风胡喜美哭哭泣泣的模样,他说:“你怎么把梦也当成真事呀…”
胡喜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着说:“他虽然是个疯子,但我还是盼望他现在能够活着,活着就有盼头,就有病情好转的那一天。如果他真的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就原谅他吧,再说有谁又能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
满仓苦笑了一下说:“我有时真有些不相信老妖叔疯了,他的身上只是带着一种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妖气罢了。”
胡喜美抹了一把泪水,瞪大眼睛说:“依你这么说,他是在装疯卖傻?”
“…我…我…没这个意思…”
第二天,满仓又被衣镇长招唤过去,满仓低眉垂眼地站在镇长面前,汇报了在村里的调查情况。衣镇长听完后,没有答话,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香烟,顺手扔给满仓一根,满仓打了一个激凌,感恩戴德地连忙用手去接,那香烟在空中旋转翻转着几个跟头,可惜没接住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拾起,吹了吹烟上的尘土,叼在嘴上,猫着腰掏出火机,“啪”地一声打火机喷出幽蓝的火苗来,他给衣镇长点烟。衣镇长的嘴里喷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面无表情地很长时间没说一顺话,满仓心里也就紧张起来,他没敢点燃叼在嘴里的香烟,而是把烟小心翼翼地揣进了上衣口兜,那架势就像收藏了一件稀有的珍品。
一缕烟雾在衣镇长面前缭绕着,那不动声色的表情就像一个得道的神仙。最后,他还是说话了:“这样吧,你回村后,先派几个人手,去寻找老妖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见到活口,立刻把他弄回来,别再让他在外面胡说八道,真是有丢基层干部领导形象”。
“……行……我立刻去办……”满仓连忙说。
“……据说,上级很快下派粮食直补调查组走访农户,你要从村里找几个能说会道,思想先进的人……”衣镇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你要教会他们在调查组面前说什么,不说什么,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力求口语一致”。
满仓回村后,他先找到胡喜美,让她提供一下老妖一些去向线索。当时,胡喜美正在麦田里浇返青水,她穿着雨靴,撅着屁股接着地龙带,水从地龙带里喷涌着,要想接上另一根地龙带需要的是技巧和快捷。胡喜美手中的地龙喷射着长长的水柱,并溅着扇面开头的木花,她很快就把地龙按上了,水又流向另一个麦垅,麦田的水仿佛是汪洋一片,一条晰蜴在突然袭来的洪水里拼命游动,一只地鼠终于从灌满水的洞穴中浮出水面,缩头缩脑地寻找着生存的希望。胡喜美站起身来,冷不丁地看见满仓站在面前像是吓了一大跳。她说:“哎哟,你真吓人,你找俺有啥事?”
满仓说:“村里打算把老妖叔找回来。”胡喜美呆愣了片刻,眼睛不由地湿润了,她挥动铁锨,扭动着身子,一边快速档着决了口的麦田水,一边大声地说:“……他已经死了,你们找他干啥?有他没他,俺一样种田过日子……”
满仓好说歹说也没从胡喜美的口中得知老妖的半点线索。
十多天的时间过去了,寻找老妖下落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走遍了很多的城市、乡镇,但也没打听到老妖的一点踪迹。满仓心想莫非老妖真得像胡喜美所说他已经死了?这一天,有人看见胡喜美跪在了村外的十字路口,她面朝西南点燃了一炷香插在了一堆黄土上,然后把纸又点燃起来,燃烧跳动的火苗把她泪珠映照特别晶莹透剔,灰烬盘旋着像扭动舞摆的,魂魂升腾在空中,袅袅飘浮,她这是招领远方的灵魂回归故里。
满仓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眉头也舒展开了。并且在前几天,他已经在村里安排好几个人,要是上级的调查组真得进村调查粮食直补的事,他就会领着调查组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已经把满仓教给他们的话,倒背如流了。
二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调查组也没有来到村里。夏至来临了,大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长势喜人,麦稻沉甸甸的在手里一搓,吹掉麦芒,把圆溜溜胀鼓鼓的绿色的麦粉捂进嘴里,一嚼真是喷香好吃。凉风习习,麦田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麦浪涌向田边,并夹带着一股股扑鼻的麦香。夏至过后是芒种,芒种三天见麦茬,再过几天就开镰收割了……,这一天,满仓在麦田里搓麦粒,手心里的麦粉已经变黄断桨了。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连忙去按,一听就是衣镇长的声音,他像屁股上着火似得焦急万分地说:“满仓,刚才我得消息,北京来的粮食直补调查组用微服私访的形式抵达本县,现在甚至有可能进入你的村庄了……,你赶快摸一下底,做好迎接准备,我随后就到。”
满仓放下手机就往村里风风火火地跑,他穿过一片小树林,跑过王保星的棉花地,王保星坐在树荫下正在乘凉,他看见一向四平八稳的满仓村长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隔着老远就瞪着心怀鬼胎地眼神冲着满仓喊,……你老婆是被人强奸了?还是家里死人了?……满仓气喘呈呈地骂了他一句,接着想跑,脚下的尘土被他掀起老高老高,在田里干活的人们都在看着满仓,就像一个个受了惊吓的长脖鹿,心里在琢磨是不是村里出事了?满仓跑过村口,跑过胡喜美的歪斜的院门时,满仓看见一辆黑色的“蓝鸟”轿车停在那里,他不由地“嗄哒”一下停住了脚步,但是心脏却像加了速的空气锤“嘣咚”地跳个不停,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极力地让自己平息下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又稳了稳情绪,这才故做从容地走进胡喜美的家门,他看见胡喜美在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下,正用手搓着簸箩里的棒子,看见在胡喜美的身边蹲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这女人看上去很文雅,肯定受过高等的教育,她长得天生的秀丽,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弯弯的柳叶眉,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瞳仁一转,活灵活现,面似银盘,高高的鼻深,她没有描眉,更也没有化妆,她在这农家小院里就犹如从天而降的天使,即使多么淫荡好色的男人,在她这种儒雅气质的影响下,她不会有半点非份之想。她在帮着胡喜美搓玉米,玉米粒子从玉米芯上一排一排掉下来,胡喜美看见满仓走过来,眼睛不由一沉,想站起身来和满仓答话,但被那女人的手按住了,那女人说起话来声音很甜,像嘴里含着一块糖,她说:“婶呀,你能告诉我,你种一亩麦子能有多少的收入?”
“……按一亩小麦能产1000斤粮食计算,小麦每斤8角就是800元,扣去投入的50斤二铵是100元,50斤尿素是50元,造墒浇田10元,浇返青水、麦黄水、灌浆水是30元,农药每亩20元,机械耕地每亩50元,机械收割每亩50元,种子每亩40斤,就是60元,不包括人工费,种一亩小麦也就剩300多元……”胡喜美缓慢慢地说着。
那女人听了有些惊讶,也有点激动,她说:“……我真没想到你种一亩小麦才收300多元,是你们在养活着我们,我应该喊你一声妈!”。
这时,院门外有几辆轿车停下来,衣镇长领着上级领导走进院子,他们谁也没最大声喧哗,而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倾听着胡喜美和这女人对话。
这女人好像没有看见他们这些人的到来,她从一个文件包里掏出一叠上访材料,递给胡喜美,她说:“婶呀,你看一下上访材料,你能证实这些上访材料所反映的是事实吗?”
胡喜美只看了几眼就泪眼摸糊了……
女人立刻掏出手绢为胡喜美擦着泪水。然后,她说:“……你不要有什么故虑,如果是事实你就点一下来,就可以了……”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胡喜美的身上。她像僵尸丽人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过了很久,胡喜美终于说话了,但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沙哑,大家都不由深感惊奇……,满仓看见她的眼神承载着一种伤痛和沉重,并且惊奇看见,在胡喜美的瞳仁里,闪动老妖那手舞足蹈的影子。
“……从南京到北京,没见过天空上有窟窿……”
“……灵魂附体了……”满仓惊慌失措地喊。
[ 本帖最后由 sunfuxin 于 2008-11-23 06:4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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