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雪梦

　

　　在那个困顿的年月，在那个青涩的年纪，他与她在大学里相识、相恋。

　　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贫穷孩子。他的穿着褴褛寒酸，口袋里只有几元钱，远不及城里来的男生风度潇洒。她的穿着陈旧朴素，胸罩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小布衫，把发育良好的胸部束得是一马平川，远不及城里来的女生花枝招展。他们亲睹了先辈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受苦受累一年的收成也解决不了温饱。他们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将来像城里人那样过上衣枕无忧的生活。

　　他们经常背靠背仰望小鸟自由地翱翔蓝天，经常手拉手憧憬着美好的明天。那年他20岁，她19岁。他们没有钱去咖啡屋享受奢华，但他们一点儿也不缺少花前月下的浪漫。他们一边读书一边谈情。湖畔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林间录下了他们朗朗的书声。遥望湖光潋滟，漫步林荫河畔，时常激起他们创作的灵感。吟诗作赋，表达着彼此心中的情感。

　　原野是他们时常采风的圣地。走累了，便席地而坐。他随手采了身边的野草编织了一个手镯。精致，纤巧。他轻轻捧起她的手，把草镯小心翼翼戴在了她的手腕上，望着她深情地说：“好看么？”她幸福地依在他肩头喃喃地：“嗯，真好看！”她羞着，脸颊漫上了霞般的绯红。她趁他不备把那个草镯藏进了她随身携带的书里，一个人静默时常常拿出来偷戴。在那个传统闭塞的年代，在校大学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他们的恋情怕被校方曝光。表面上彼此收敛了许多。

　　冲动的惩罚。大三那年，他们偷食了禁果，她剧烈的呕吐反应再加上营养不良，造成了严重的缺铁性贫血，有次在课堂上突然昏厥，被急切地送进了医院方知，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医生说做流产显然已不现实。当时她像听到了晴天霹雳，怎么办？她做事一向果断，未等学校开除，她主动提出了退学的要求。哲人说过，女人恋爱时的智商是零。她要让他明白，她是真心爱他，为了他的前程她甘愿一个人承受非议，放弃学业。他对她承诺，毕业分配工作后一定娶她。让她回家安心静养等他。

　　带着不舍与坦然她回了家。不久她的肚子逐渐拢起，面对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倔强的她依旧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是条生命，是跟他爱情的结晶及见证。面对周围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与抛来的白眼她并不屑，因为在内心充满着他的爱与关怀。那阵子她都能收到他一周一次的来信，信中缠缠绵绵，嘘寒问暖的话语，时常感动得她热泪潸然。她感到无比幸福，在她心中已认定他就是可托付终生的爱人。

　　生儿子那天，因难产，分娩带来的剧痛折磨得她精疲力竭。她多么希望心上人能守在自己身边给予安慰与温暖。可他没有。但她未怪罪他，因为生孩子时他正忙于毕业分配，以他一直优异的成绩，以他一贯的办事能力，他轻易打通了各部关节，他如愿留在了那座繁华城市，并进了一家事业单位上班。

　　两月后的一天，忙中偷闲的他才匆匆赶回来看望她们母子。于他而言，工作单位如意，又得了个胖儿子，应是皆大欢喜。但进门的他，望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望着敞裂着怀，披头散发，面色蜡黄的她，他心中莫名的抽搐了下，心悸着无所适从。也难怪，一个刚毕业的大男孩，人生刚刚起步，心尚未飞行，思想尚未做好充分准备，突降的小生命，即将修成正果的家庭绊住了他放飞梦想的脚步。这让他的心如何安放才好？他矛盾着，忐忑着，不敢相信，不愿承认眼前的事实。

　　两天后，他很快返回了工作单位。为了逃避现实，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由于他积极肯干，精深钻研，不久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与同事们的刮目相看。一年后，他被领导器用，从一位普通的小科员提拔为副科长。同科室的一位大姐见他年轻有为，便热心地帮他张罗起了对象。大姐对他滔滔：“人家女孩嘛，漂亮大方，家境优越，父母还是某局的高干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在这座城市无根无基，跟那个女孩恋爱，说不定呢……对我以后的飞黄腾达还真有帮助”他暗暗思量。在那一刻，他权衡了天平的砝码，是向左？向右？内心作了片刻的动摇后，他还是良心发现，那样做岂不是太对不起她？

　　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深井。承诺是什么？是粪土。在物与利的驱使下，他丧失了最后的防线，在情感的天平上做了倾斜。他与高干女儿恋爱了。

　　每次她来信主动提出结婚的要求，他都以工作太忙、先放一放的理由搪塞。在之后的两个月、三个月时间里，他给她的信越来越少，也极少回家探望。凭直觉，她窥出了他眼神的慌张，看出了他言语的迟疑。于她而言，何不想与痴恋的人及早步入婚姻的殿堂去相守一生，让自己飘忽不定的心及早落下，让自己与儿子能有个真正意义的家。但她口心不一：“你每次回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是工作不顺，还是其他？我们至此你是否后悔了？我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你放心，如果你真不爱了，我会放你走，绝不会纠缠你。因为我知道，真心爱一个人就希望给他自由，希望他永远开心快乐。你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看着心里难受！”她一口气说出了令自己都费解的话。这些话字字珠玑，字字点中了他的神经穴位。其实他早就等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羞愧是真的，不娶她更是真的。他撒谎说要出国深造，去三年，也许五年、十年。临走在桌上给她留了一大笔钱作为给她们娘俩的补偿，她分文未动地推给了他，并坚定地对他说：“钱对某些人或许是好东西，但有些东西并不是靠钱就能买来的”。感情上她或许是脆弱的，但生活上她是坚强的。他走后，她病倒了。几次她想轻生，但望着怀中咿呀的孩子，她心软了，孩子失去了爸爸，不能再让孩子失去妈妈，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望着无辜的孩子她坚强地活了下来。为了把孩子拉扯成人，那么多年，她换过无数的工作，像拾垃圾，做保姆，在工厂烧锅炉等等的脏活累活她都干过。她是喜欢读书的女子，经常边工作边学习。业余时间她又重新拾起了高中的课程，并顺利通过了成人高考，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大学生，后拿到了大学文凭，终于圆了遗憾多年的梦。后来在一位老同学的帮助下，终于脱离了苦海，执教于一偏远的乡镇中学。

　　那个所谓出国的他在她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正与高干女儿打得火热。他重新包装了自己，跟高干女儿吃西餐，蹦洋迪，穿洋装，喝洋酒，还去星级宾馆品咖啡，学用英语说“亲爱的”。总之，他是千奇百态的崇洋媚外，在纸醉迷离中开始了他所谓爱情的新生活。一年后他与高干的女儿结婚了。由于从小两人生活环境、生活风俗的巨大差异，生活观、价值观的迥异，导致了婚后的他们经常吵架。任性、娇小姐脾气的妻子怕影响自己的体形、容颜，罢生不要孩子。还经常因为顶点小事跟他无理取闹。家是温暖的港湾，可他感到是阴霾的地牢，每天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几年后他妻子出国，六年后回来时已跟他形同陌路，最后跟他协议离了婚。

　　情感失意的他夜晚经常做梦，梦境中每次出现的不是与他同床共枕的妻，而是她们母子。孤灯向首，执手垂泪。她们如今在哪儿，过得还好么? 其实他明白已经没有想她的资格，是他抛弃她，不要她的。可他对她们母子愈来愈深的思念像虫子一样每晚蚕食着他的身体，令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啃噬得只剩下空空的壳体。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们，哪怕寻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他四处打听，几经辗转，历经三年终于在偏远的一座边陲小城找到了她。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心在震颤，感觉有无数鞭子在抽挞。她依然秀气清瘦的面容，将近四十岁的她整个神情却过早地镌满了历世的沧桑与淡然。他以为她见到他会惊愕，会流泪。可她却没有。“回来了”她的问候是云淡风轻的，轻描淡写的。仿佛他昨天刚刚出门，仿佛他未曾离开过她。

　　他静静坐在她的家里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在微抖……仿佛顶点的响动都会打碎她遥远的梦。他环顾了四周，客厅里的摆设异常简陋，惟独伫立墙角的书橱非常醒目，两米宽，四米高，占了那面墙的大部。“请喝水吧”她端着一杯茶水放在茶几上，首先打破了沉默。“谢谢，你依旧这么喜欢读书”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着。忽然，他恍若被雷击中了般僵在那里。原来他无意翻到了那枚草编的手镯，边缘的草叶已风干掉沫，惟独草的挺杆异常清晰错落地纠缠在一起，愈显草镯的精致美观。“这么多年，你仍保留着这枚草镯？”他轻轻地，若有所思地说。“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所以我要珍惜”她的语气淡淡的，似清风掠过耳畔。 “你，你一直未结婚？”他试探着问，害怕触及了她内心的伤痛。“是的，我是守诺的女人，没有爱情在原地等着我，我也不可能再去爱别人，那么就让我守着自己的爱情一辈子吧！有时候想想，爱情有时就是一个人的事情，有时候想来自己也蛮傻的。还好，一切都过去了，走，我带你去见儿子吧”。她摇着头苦笑着，如释重负地说。她如一朵淡定的小花，从来不张扬，从未主动要过他半点东西，他连一件像样的礼物也未送过她，甚至连她的生日他从未记起。他望着她手指光光的，手腕光光的，耳垂光光的，但她的心却如金子般放着光芒。

　　儿子在操场上正在打篮球。她指给他哪个是儿子时，他已忍不住老泪纵横。1米8的儿子，俊秀挺拔，俨如当年的他。他想跑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摸一摸儿子的笑脸，拍一拍儿子的肩膀，让儿子感受下从未体验过的父爱。她却拦住了他：“请你不要伤害他。我告诉过他，他爸爸一直在美国，在他3岁那年，爸爸就因病离世了。并告诉他爸爸有多疼他、多爱他，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爸爸”“告诉我，我还有机会，是么？请相信我，我会用下辈子的时间来赎回我曾经的罪过”他激动地、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肩膀。“放了我吧，我已经不再爱，儿子已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我愿意陪着儿子一直到老”她不希望在他面前忧伤。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他走时，她去送了他，临别时，她意味深长地说：“看，你也长了白头发，都成中年了，珍重自己吧，我不曾恨过你，谢谢你曾经给我的爱”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他们虽已落幕，但他已成为她心中抹不去的影子。毕竟她曾爱过，要过，许诺过。颠簸的车上，他捧着她们母子俩的合影照片贴于脸颊，捂在胸口，随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他泪如泉涌……
　　
　　至此他方明白何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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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雪梦 于 2008-12-16 07:34 编辑 ]

杜永生

先记号。开会。问好！

敬一兵

文笔质感，描述细腻，小说的元素重了一点。问好！

高迎春

确实可以当小说发的，很感人的故事。

暖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而，人世间又有多少情可成追忆？
这样类似的故事谁都会听说过，但你还是不由得想读，因为，情是谁都想说清楚，看清楚，想清楚，但却终究是惘然的。
问好！

杜永生

文章里叙述的情感经历是波澜起伏的。事先的过程以及发展至中途，这些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是个别。他遭此命运也是自己的活该。谁叫他轻易许诺，而又不践诺呢？想想她这一生所承受的苦痛该是多么地持久。她做的对吗？我认为也不现实，就因为是守诺的女人，就这样苦着自己的美好生活。逝去的永不在回。可是，自己仍有选择生活的权力。有道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问好！

杜永生

应作者要求，本文转发到＂梦游太虚＂版，问好！

雪落梅花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相爱是双方的，而爱情真的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故事中人物的选择让人看到了人性中最感人的一面。
欣赏，问候雪梦

芳菲

这篇小说文笔真是优美，像散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读来让人心痛不已。问好雪梦！

田瞳

依然是一篇有情节的散文作品，因为并非小说手法。

柯英

这是一篇很能够有故事情节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