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者

李镜泷

　　　　　　　　　　　　　　超越者
              ——读尤金·奥尼尔《诗人的气质》

　　很偶然的，只为贪图便宜，买下了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1932—1943年的戏剧集，原价上下册40元，打三折只卖12元。之前，由于文学视野的狭窄，从来没听说过尤金·奥尼尔。到网上一查，原来他还是193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著名的表现主义戏剧大师。


　　本着随便翻翻的想法，我从上册处于中间位置的《诗人的气质》看了起来。没想到，我被这一有趣的文本深深吸引，竟一口气读完了它。


　　一开始，我感觉这也许是一出讽刺剧，讽刺那位念念不望塔拉韦拉战役的少校——科尼利厄斯·梅洛迪，讽刺他身上那种欺骗自己和家人的所谓“诗人气质”。可是，随着剧情的深入，我感觉出了剧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就像鲁迅先生隐匿在《阿Q正传》背后的同情和哀怜。


　　广而言之，其实所有的剧中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所谓的“诗人的气质”。


　　梅洛迪不愿面对现实，总是沉浸在自造的贵族气派中，沉浸于当年参战时的遥远的荣誉中，偶尔在孤芳自赏时背诵上几段拜伦的诗句。为了维持虚假而微不足道的贵族身份，梅洛迪甚至在政治上作出违心的选择。他的妻子和女儿即使债台高筑，也要维持他在酒馆里随时宴请朋友的气派生活。用一句中国俗语来形容梅洛迪的“诗人气质”，也许没有“打肿脸充胖子”来得更恰当了。


　　诺拉，梅洛迪的妻子，这虽是一位生活在贫困烦琐生活中的低贱妇女，但在她的身上，恰恰体现出一种最为真挚而动人心魄的爱情。她是爱情的奴隶，背负“爱情的荣誉感”，并因怀着对梅洛迪深沉的爱恋而安于辛酸劳累的生活。她是梅洛迪真正的知己，对梅洛迪纯洁的爱成了她超越世俗的“伟大理想”，这是一种很难被人们发现并认同的“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诗人气质”。


　　萨拉，梅洛迪的女儿，总与梅洛迪作对，且很轻易就能辨识出梅洛迪冠冕堂皇背后的穷酸，对梅洛迪的一言一形随时锋芒相向，是梅洛迪虚假生活表象的揭露者，在梅洛迪为维护尊严前去挑战哈罗德先生时，她已逐层剥尽披在梅洛迪身上脆弱的伪装。可是，应该看到，萨拉毕竟是梅洛迪的女儿，在她厌倦梅洛迪盲目自大、贪图虚名的同时，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埋藏着一种强烈愿望，那就是脱离底层，过一种衣食丰足的贵族生活。所以，萨拉讥刺父亲的同时，其实是在与内心的另外一个萨拉在对话，她说得越振振有辞，越是对内心的强烈愿望充满怀疑和否定。如果要归纳萨拉的“诗人气质”，也许我们可以说，她代表了那些既对现实强烈不满，但又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的诗人。


　　西蒙·哈福德，虽出身于富有的商人家庭，却只身一人远离家庭生活，到偏僻的山林隐居，与萨拉一见钟情，双双陷如爱河。西蒙是一个虽没有在剧中出现，但却不断被其他人提及的重要角色，用萨拉的话说，“西蒙内心具有真正的诗人气质”。西蒙幻想着能写出挽救世道人心的诗，但却一直无法写出满意的诗句，反而因生病逗留在梅洛迪的酒馆，并因喜欢上年轻美丽的萨拉而卷入这个关系微妙的家庭。也许正如萨拉所说，西蒙身上具有“诗人气质”，但很不幸的是，他的“诗人气质”在残酷而沉重的现实面前，只能变形为一种病态的、无法健康生长的、虚无飘渺的气息，并最终在遭遇萨拉的爱情时妥协、堕落，不得不暂时混迹到为金钱而奔波的世俗生活中（这一点在奥尼尔后来写的《更庄严的大厦》中可以看出）。

　　黛博拉，西蒙的母亲，性格有点儿古怪的贵妇人。用黛博拉自己的话语描述，她是“一个疲倦的中年主妇”，“保持了一种哲人的冷静态度”。黛博拉对哈福德家族史不屑一顾，但却深深关心着心存高远的儿子。从黛博拉的几段台词来看，这是一个生活于内心太久而显得有点唠叨的敏感妇人。在与萨拉本应简短的交谈中，她自言自语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那些话像是一首对哈福德家族史的批判诗，虽然读起来更像一位怨妇恶毒的诅咒。


　　其他人物，如店伙计马洛伊，梅洛迪的酒友克里根、罗奇、赖利、奥多德，其实与梅洛迪一样，都是一些在酒精刺激下企图躲避现实，但又有点自以为是得过且过的世俗人。


　　什么是“诗人的气质”？我想，剧作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诗人的气质”也许只是一种自我欺骗的感觉。“诗人的气质”也许是一种明知道不可能实现，但依然在内心深处藏掖梦想的信念。“诗人的气质”也许是一种对现实和自身都强烈不满，而试图有所超越的决然气概。“诗人的气质”也许是一种对不可知远方的朦胧向往。“诗人的气质”也许只是一种被病态社会造就的病态气息。


　　将《诗人的气质》读到最后，我惶惑于“诗人的气质”，我不知道对“诗人的气质”应该赞颂，还是哂笑和哀怜。可是，我想说，一位真正的诗人，应该是一位对现有一切的超越者，他根本不屑于种种表象的虚名，也不去做唐·吉诃德式无谓的战斗，他深邃的目光一眼便看穿了人类历史和命运的根本，他也许衣裳褴褛，但他的精神永远高贵，他也许会犯一些小错，但他所犯的错误在他无愧的良心面前总是瑕不掩瑜。


　　我想起了鲁迅的《过客》，那位没有姓名的匆匆赶路的过客也许就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这位过客，超越了他所经历着的一切，甚至超越了应有的“休息”和“幸福”，超越了“走”本身所有的意义，同时也超越了所谓的“诗人”等可笑的名号。


　　前方，总有什么在将现实生活的超越者召唤。虽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但绝不是世人所喜欢的平庸、委琐的苟且生活。


　　　　（2009年1月20日星期二）

[ 本帖最后由 李镜泷 于 2009-1-21 08:19 编辑 ]

程学武

不错的读后感。读罢，有受益。

一水

“诗人的气质”也许只是一种自我欺骗的感觉。“诗人的气质”也许是一种明知道不可能实现，但依然在内心深处藏掖梦想的信念。“诗人的气质”也许是一种对现实和自身都强烈不满，而试图有所超越的决然气概。“诗人的气质”也许是一种对不可知远方的朦胧向往。“诗人的气质”也许只是一种被病态社会造就的病态气息。——共鸣。

石头会说话

楼主的结尾,，让我想起了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超人。

lqm407

　　没有看过原剧，但从这篇文章中知道了一些大概。鲁迅的《过客》是看过的，映象很学。前天又看了一遍，加深了理解。
　　拜个早年！

脂砚

原帖由 石头会说话 于 2009-1-21 10:50 发表
楼主的结尾,，让我想起了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超人。

可怕的是，有时候超人往往会成为狂人。

李镜泷

原帖由 lqm407 于 2009-1-22 09:22 发表
　　没有看过原剧，但从这篇文章中知道了一些大概。鲁迅的《过客》是看过的，映象很学。前天又看了一遍，加深了理解。
　　拜个早年！

谢谢江版主，诚祝牛年大吉！

李镜泷

超越者肯定不是超人或狂人，他是一个在主观上超越了世俗偏见的平凡人。

李凤宝

　　"可是，我想说，一位真正的诗人，应该是一位对现有一切的超越者，他根本不屑于种种表象的虚名，也不去做唐·吉诃德式无谓的战斗，他深邃的目光一眼便看穿了人类历史和命运的根本，他也许衣裳褴褛，但他的精神永远高贵，他也许会犯一些小错，但他所犯的错误在他无愧的良心面前总是瑕不掩瑜。"

　　很有道理。这大概就是我们想追求的“文人风骨”。问好。

  　　

西夏楼兰

在社会的舞台上，这样的角色往往都是边缘的存在。真的诗人也许可悲但至少是高贵的，虚假的诗人是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