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回首人已远

江南梅

“最后的凋零缘于最初的开放。”
    男人想：不管岁月是怎样流经忘川之河，他都会永远伫立在记忆的岸边，伤心地品味眉儿这句话，并深深遥望那片燃烧的芦苇。
　　
　　认识女人似乎是一种伤心的缘份。
　　直到现在，男人也没有弄懂作了十年诗人的他为何会被调到这家行将沦为地摊文学的小说杂志社担任主编。或许是因为他在作诗之余写了几篇不痛不痒的小说评论，或许是因为他的诗歌作品中蕴藏了太多悲欢离合的寓意和韵味，或许是因为他浅淡的人生必须在三十岁的年轮上画上深刻的一笔，或许……
　　太多的“或许”，便使偶然成了必然。男人无法违抗命运冥冥中天衣无缝的安排。
　　男人是在一大堆被扔弃弃的来稿中发现女人的《伤》的。女人的深刻与冷峻，故事的怪诞与合理性，还有那些让人流泪的幽默，文字间飘浮的迫人的灵气，使男人捧着稿子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想，这是一个理智得有些冷酷的女人，这是一个带着冷冷的嘲讽看别人打斗，然后在人家奄奄一息时走上去告人家她早就知道结局的女人，这是一个抚着自己的伤口却讽刺别人的同情的女人。但不管怎样，他为女人的智慧与独特的创作方式折服和感动。男人迫不及待地把将要付印的稿子撤掉一部分，把女人的作品加了引言隆重地推了出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的名字和女人的小说成为这座城市中文化人喋喋不休的话题。在接下来又发了女人的《感谢生活》、《山外还是山吗》、《水之舞》之后，女人已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小说作者而以一面旗帜的形式让人瞩目；男人的杂志则挟着一股对整个文坛的强劲冲击力而声名鹊起。
　　
　　拜访女人是在夏天将要开始的时候。
　　那时女人正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袍伏案爬格子，她的一个写了三个月的中篇即将完稿。但女人拿不定主意是让结局圆满一些还是留下一份遗憾，按她一贯的观点，生活总是有太多的忧伤和无奈，美好的东西往往是过眼烟云，比如花朵，比如彩虹，比如生命。然而她又知道，“生活也时时会被阳光涂上一抹喜剧的色彩。”女人烦乱地站起来，咬着一支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门就在这时被男人“笃笃”地敲响。
　　男人没有想到女人的房间竟是如此味道十足。在他的想象里，除了满书架的文学、哲学与宗教以外，墙上应该是些字画或名人格言之类的东西，那张脸也该整肃，言语间充满理性与睿智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然而女人却给了男人意外：白色的窗纱，蓝色的纸风铃，小床上的粉色布熊，还有床边精致的梳妆台以及墙上富有民俗风情的布贴和工艺挂毯，如果不是靠墙排列的三只大书柜和窗边写字台上成堆的文稿，男人会怀疑自己走进了一间充满琼瑶梦幻的少女闺房。
　　男人和女人的对话从女人正在写着的小说题目开始。男人看见她用书法钢笔在一张稿纸的正中大大地写着：
　　《雪，黑色之吻》
　　“你很喜欢用玄妙的意象来表达你对事物和生命的感觉吗？”男人问。
　　“任何事、任何物都是有双重性的。白色只是雪的最初形式，而实际上，它在溶入土地或者河流之后，就以另一种虚无的本质存在。我喜欢表现事物的本质。”女人的声音略显疲惫。
　　“你的作品总是很怪诞，但细想起来又很合理。你是不是以为生命的存在也是很怪诞的呢？”
　　“难道不是？为什么一颗精子与一颗卵子相撞会产生出同一类型的生命？为什么你、我是在这个世纪体验生命而不是在以前或者以后？可是，谁又能证明在此之前我没有存在过呢？”女人伸出右手轻轻摩娑着书架上垂挂下来的吊兰，眼神显得幽深而又迷惘。
　　“你经常这样熬夜么？”望着女人发黑的眼眶，男人诗人的善感使他的问话很带了一些怜意。
　　“也不，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时候。”女人笑一笑，站起来往男人的茶杯续水。男人注意到她不着冠丹的手指素洁纤长。
　　
　　“你知道吗？你不说话的时候是一个水一样的女人，但你一开口就成了哲学家，而且性别都分不清。”很久以后，男人对坐在草地上望着夕阳发呆的女人说。
　　自第一次拜访女人之后，男人很自然地成了她小屋的常客。他发现女人其实是不善交际的。她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文字工作，男人却从未发现她的小屋有过同事或者工作上的客人，哪怕是文人圈子的聚会，她也很少参加，迫不得已时也只是寂坐于角落，看别人海吹神聊，平和清洁的一张脸，似面海观音，不起波澜。
　　男人对于女人起初只是一种欣赏和好奇。他想，当她疲惫地合上书卷或是搁下手中的笔面对满屋的幽冷的时候，她也会需要一个人来陪她说说话哪怕是各自一杯清茗无语相对吧？所以男人总是在平平庸庸的忙碌中抽出一些时间去看女人，而女人对男人一次次的造访似乎渐渐有了一种等待的默契。他们谈一些名家作品间或男人给女人读一读他的诗作，偶尔女人也会走进厨房弄几样不上菜谱的小菜与男人以茶代酒地对饮，更多的时候，女人写她的小说，男人则手捧一卷，默然而坐。
　　这样的情节，一直重复到深秋来临。
　　
　　女人说：“芦荻已经开得很有气氛了，一起去看看吧。”男人不知道女人是那样痴迷于芦苇的傲然与萧索，当她走上那道土坡，面对风中摇曳的大片白色的苇花的时候，男人看见女人的眼睛在一瞬间滚过了万千波光。男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没有如此深切地感知芦苇原来也是深藏着语言的。
　　“在我眼里，芦荻比所有的花都更像花。我从来不曾看见有哪一种花能像芦苇这样开出一份幽远的意境，它似乎诉说着一种生命的本质、自然的本质，使面对它的人不敢轻薄浮躁。我总觉得它就是自然注视着人类的眼睛。”女人站在那片怒放的芦荻中间，一双被夕阳浸染的眸子秋水般澄澈安详。她轻轻叹口气：“只是，很少有人懂得这点。”
　　男人突然被一种情感之潮淹没。望着秋日里如烟似雾的芦苇花，望着风中长发飘飘的女人，男人的感动难以言说。
　　他用双臂轻环过女人，在她柔软的发间浅浅一吻，说：“我爱……”
　　后来男人才知道，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是怎样由他设计成了一个甜蜜的陷阱，而聪慧如此的女人从此一点一点投入，至无力自拔，至山穷水尽。
　　
　　那个遥远边陲的诗歌笔会，现在细想起来简直是一场生命的劫难。如果不是那么崇拜缪斯，如果男人不在那次笔会上知道眉儿的诗，男人跟女人的故事就会演绎成洞房花烛的喜剧。只是凡俗易感的他却在那时浑然不觉笙歌燕舞之外，已是十面埋伏。
　　所有被邀请的人都到齐了，除了眉儿。而眉儿的诗却一直是笔会上同仁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男人只读了眉儿发在最新一期的权威性诗歌刊物上的组诗《好好珍惜我》，就被她深深地吸引和打动。那充溢于字里行间的温柔、感伤、热烈，就像夏日最后的玫瑰，让人无法不生出怜惜与关爱。以至于后来男人总是没来由地蓦然想起眉儿缠绵悱恻的句子：
　　好好珍惜我
　　我是秋天的一支芦苇啊
　　虽然没有花朵艳丽
　　但在寒冷的日子里
　　只有我会忠诚地
　　为你燃烧到最后
　　男人开始搜集眉儿的诗。他托所有读诗和写诗的朋友替他注意凡能看到的文学刊物。他以为在当今缺少忠诚缺少艺术的诗坛，眉儿的纯粹与典雅是多么美丽和珍贵。男人也开始遏制不住渴望地给眉儿写信，他希望认识她并聆听他诗歌以外的另一种声音。
　　信是通过一家诗刊杂志社转寄的。编辑说，眉儿不想公开她的地址。男人很能理解这样做是为了省却许多不必要的回信，也是为了不必应付一场场没有结局的感情游戏。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眉儿的回信很快就来了，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她说认识男人很高兴，她说她早就读过他的诗并且一直注视和崇拜着他，她还说她已经习惯用电脑安排文字……
　　序幕已经拉开，男人暗暗庆幸能一睹眉儿语言和个性的风采。但他忽略了一点：就是演员与观众之间，最后的结局只会是曲终人散。
　　
　　天已经很冷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到人身上刀割一样疼痛。男人横穿整座城市，去看女人。
　　屋内生了一盆炭火，女人裹着一件宽厚的黑毛衣，正坐在藤椅上看斯泰因的《软纽扣》。看见男人腋下夹着的新杂志，女人一笑，问：
　　“又有眉儿的诗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男人已不自觉地在女人跟前提起眉儿和眉儿的诗。
　　“这样柔情似水的女人，这样柔情似水的诗，真的生来是为了让人怜爱的。”忘形时男人甚至跟人发出如此由衷的感叹，只是他没有告诉女人他和眉儿之间已有文字交往。男人并不是存心欺骗，他想他与女人早已情缘相结，任谁也无法分解。至于眉儿，则他今生今世永远错过的玫瑰。男人不知道，他那里其实已无可挽回地进入眉儿的诱惑而疏离了对他情深似海的女人。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女人在电话里说：“去野外走走好吗？黑白分明的世界总让人感觉踏实一些。”男人心里说好的我当然陪你去，可是从嘴里说出去的话却莫名其妙地成了：“等下一场雪好吗？我手头正写着稿子。”女人应有一声叹气从电话那头传来，只是男人被眉儿灼痛的心已淡然了对女人生出的愧疚。他彻夜不眠，不停地想象那个叫眉儿的寂寞古典的女子在寒风中孑然而立的样子，想象她冰凉的素手是怎样在灯下一行一行地写下这样的诗句：
　　寒风里我已开放成梅
　　谁会是那如期的好雪
　　为我写满心泪凝结的相思
　　男人再也无法把给眉儿的信写得浓淡相宜，再也无法容忍心魂相系的只是几页冰凉的铅字和一张怎样想象也无法明晰的面容。
　　“眉儿，千帆过尽后，是你在无人等待的楼头迎我如同等候春的回归么？”
　　
　　男人带着满身的寒意与困顿走进女人的小屋，可是他不知该如何示明所有发生的一切而又不至于伤女人太重。事实上，眉儿并没有对男人作过任何暗示，所有的信她都写得纤细而周正，而且在女人和眉儿之间，男人真的无法选择。任何一种放弃对他都会是一生的伤痛与遗憾。
　　男人无语地递过手中的杂志。那是另一家大型文学杂志社的月刊，女人的《回首人已远》显赫地占了第一篇的位置。
　　这又是女人给男人的意外。这个七、八万字的中篇总该写些日子吧？男人竟对此一无所知。
　　“是无意中冷落了女人，还是潜意识里已做了选择？” 男人困惑。女人的文字仿佛是一篇即将兑现的预言，描述着曲终人散的空寂。

　　女人给男人冲好一杯咖啡，双手接过时，男人触到了女人手指的冰凉。雪一样的感觉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男人似置身于一种眩目的美丽却握不住一片真实于掌心。
　　烛光摇曳，音乐低回。举杯相望里，男人惊异于女人为何在今夜弄出一屋子的缠绵缱绻，如泣如诉。他不知道，那时彼此沉默间，阳关其实已唱过了千遍。
　　“你认为诗对一个女人来说真的很重要么？”
　　“至少会让女人暂时远离钻牛角尖的哲学。”
　　“女人真的该单纯一些才可爱吗？”
　　“没有思想的女人已经太多，但太有思想的女人会让人压抑。”
　　“你压抑么？”
　　“有时候。”
　　“曾经有个女人，纯粹得透明，对任何人都不设防。有一个男人走近了她，山盟海誓，要为她在森林中造一间小小的屋子，让她远离凡俗，不染风尘。女人爱得覆水难收时，男人却走了。男人说，女人是雪，纯洁却没有颜色，女人是冰，晶莹但缺乏神秘。女人好长时间都走不出那间梦中的小屋。当她出来时，女人已不是雪，而是芦苇，虽然同样不具颜色，但那份深刻已经足够让许多浅薄的花朵自惭。”
　　
　　女人别过头去，说：“这个女人就是我。”
      男人缓缓转动手中晶莹透明的杯子，不是拍电影或者电视，所以男人没有失落那杯暗红色的液体，让它在坠地的时刻发出碎裂的声音。
　　
　　男人给眉儿写最后一封信，简简单单，是卢纶的两句诗：“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然后男人脱去一身牵绊，去看女人。
　　
　　熟悉的小屋依旧纤尘不染。窗门紧闭，静止的纸风铃蓝蓝地悬一挂温柔的风景。
　　
　　女人不在，整洁的写字台上，有一封女人写给男人的信。
　　
　　“我说过：任何事、任何物都是有多重性的，人更不例外。我无意扮演两个女人的角色，你却那么容易喜欢另外一种女人。当你深陷于一种自我想象的意境时，浑然不觉身边的女人正浅浅地笑得高深莫测。无论是以哪一种身份，我都已受到来自于你的双重伤害。
　　最后的凋零缘于最初的开放，开开谢谢间，我已历经太多的沧桑，今日已不是昨日的容颜，等你回首，我已远离灯火阑珊的街头。”
　　
　　信笺自手中缓缓滑落，在男人心上留下重重一击。他打开录音机，那夜的音乐又婉啭低回地响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泪水终于泉水般从眼中涌出，朦胧里，男人仿佛又见那个叫眉儿的女
　　人正亭亭于临风萧萧的芦荻间，低低吟哦：
　　寒霜打白的道路
　　河流一样漫长
　　芦荻燃烧着
　　象古老的旗帜
　　象很久以前的预言
　　描述着这个冬天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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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烟

又见雪飘过，梅子兄弟的小说真写意

房子

喜欢江南梅那种和心灵沟通的语言味道.

左显辉

我怎么感觉这好像是出自一个多情女子的笔下哦：）

月桂树

永远的伤痛~~~~

江南梅

最初由 百里烟 发表
又见雪飘过，梅子兄弟的小说真写意

烟烟叫得我心花怒放。：）））

江南梅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我怎么感觉这好像是出自一个多情女子的笔下哦：）

本来是姐姐，烟烟叫我兄弟，我就是兄弟了。呵~~

莫非

文字优美、典雅，有贵族气。

manchurose

"最后的凋零缘于最初的开放，开开谢谢间，我已历经太多的沧桑，今日已不是昨日的容颜，等你回首，我已远离灯火阑珊的街头。”

喜欢！

江南梅

最初由 爪哇岛 发表
[QUOTE]最初由 江南梅 发表
“最后的凋零缘于最初的开放。”
    男人想：不管岁月是怎样流经忘川之河，他都会永远伫立在记忆的岸边，伤心地品味眉儿这句话，并深深遥望那片燃烧的芦苇。
　　
　　认?..

爪哇， 我掐指算了一下，我这个东东写了有整整八年了。
因为自己感觉矫情了一些，所以一直没有拿出来。
：））））））

江南梅

最初由 莫非 发表
文字优美、典雅，有贵族气。

莫非同志，你总叫我“诗人”， 那些真正的诗人们要气死的。
你居然没批评我“小资”，谢天谢地~

似水纤纤

喜欢小说中描写的意境，萧瑟、凄美，原来身边的人是最好的，只是自己不知道珍惜罢了，怪在人心永远不知足……

兰心

感觉美～

yushu369

在读您的这篇同时,收到了您的诗集,同样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