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河，有罪的河

尤世民

　　　　　　　　　　　　　　　　醉河，有罪的河

　　每当人们说起醉河时，杨木不是跳脚就是骂娘，好像挖了他心肝似的，把自己心里的怒火发泄给别人。几次过后，人们说他不是脑子里打铁，就是脑子里有虫，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甚么狗屁醉河，免得自找没趣。

　　醉河之醉，令人心醉神醉陶醉的意思，因河而生醉寨。醉寨是杨木的生长地，离乡政府三十里，离县城二百三十里，它仿佛一根楔子插在别个县的地盘上，被四周的高山紧紧地裹挟着。前几年杨木带着丑女回醉寨见公婆面时，丑女说这哪里像醉寨啊？分明是宰狗地。正在路边交配的两条狗和围观的几条狗听到她的话，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寒颤，跟着两眼朝天，从中午哭到黄昏，从黄昏哭到天亮，醉寨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恐怖的半天一夜，第二天，寨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到寨中央的榕树下，先懒懒地晒了阵太阳，抽了几支“康乐”烟，一致认为恐怖的事情与丑女的到来有关，给了杨木的父母半天时间，叫他们跟儿子和儿媳吃好吃顿饭，然后把杨木和丑女追出寨子，叫他们永远都不要回寨。

　　醉河边有两棵柏树，盘根错节，俨然如一对老夫妻偎依着，看着河水倾听着河水声。《杨家族谱》记载：“醉河两柏，千年古树，当属保护之古迹也。”两棵柏树的树干是空的，树底也是空的，遇了涨水时，树下就会发出“晃荡”、”“晃荡”的声音，很远都能听的见。杨木的爷爷说，从前有人看见从树底下冒出一股青烟，升到空中后青烟变幻成两条龙，它们在天空里缠绵了许久，飞向东边去了，后来东边就出了皇帝宰相之类的人物，醉寨连个乡长都是别处委派长期以来受外人的统治，到底惹得村里的一名汉子杀了外地来的乡长，拉起百十人跑进山里，号称两个师，既不接受国民政府收编，也不接受人民政府领导，后来就被国民政府当土匪剿灭了。两条龙飞走之后，跟着进驻了两条蛇，一公一母。它们吃的是鱼，繁衍的是蛇，咬死了不少人，醉寨的先人便在树下建了一座小，取名“镇蛇庙”但是镇不住蛇。等到杨木知事时，看到寨里有一个叫忠的人被蛇咬死了。他的老婆后来改嫁给一个跛脚男人，吃了不少苦，等到杨木带着丑女回寨看到她时，她没有了从前的漂亮，眼屎嘛喳，说话颠三倒四，看来她将不久于人世了。

　　因为那座庙的存在，又因为那两棵树，树高枝多，枝多叶密，树下特别阴森。镇蛇庙上游有个名叫三耳朵的小寨子，三面临山，一面临水。从醉寨望看那三座山，仿佛三只牛耳朵，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醉寨人便骂他们寨是“死牛耳朵”，也许是受牛耳朵的影响，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带有点牲口的味道。某天，天空如水洗过一般，碧绿，纯净，没有一丝杂质。下午三点，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朵云，箭一般地飞来，停留在三耳朵上空，一道闪电之后跟着响了一个炸雷，朝三耳朵撒了一缕雷火。后来杨木想当时没有风，大多数人都呆在家里，寨里人应该积极救火才是，但是三耳朵人显得非常麻木，除了争相逃命没有别的作为，惟有兰英的表现还可以，令他至今不忘。

　　兰英的男人憨家枚得了痨病，做不得那事，兰英就到外面去偷人，屋里屋外，田头地角，到处都有她与野男人苟合后留下的气味。有一天她和忠在生产队猪圈里做得正欢时，被治保主任逮了个正着。治保主任说：“你们干的好事，不想活命了。”

　　兰英停止了蠕动，说：“主任，你行行好，不要说出去。”治保主任说：“不说出去也行，除非……，除非。”兰英说：“除非怎么样？”治保主任说：“给我干一次！‘

　　治保主任的话还没有说完，兰英用力掀掉了骑在自己身上的忠，和治保主任做起来，还没有尽兴的忠站在旁边，喉结“咕噜”、“咕噜”地响着，拾起木棍朝治保主任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下去，治保主任下身那个零件喷出了大量的液体，幸福得兰英晕了过去。第二天，整个三耳朵都乱了。忠被逮去坐牢，兰英遭批判，治保主任呢？英勇负伤住院治疗，然后戴了大红花，到各地作巡回报告，报告他英勇捉奸的事迹。

　　那天的大火烧着了兰英家的房子，瓦片随着中梁的落地而落下。兰英边哭朝火里跳，几个男人拉着她，无意中撕烂了她的衣服，露出两只青紫色的奶子，吸引得许多男人忘记了救火，把带着柔情的眼睛定格在那对奶子上。杨木看见她露出奶子时，憨动动的眼睛亮了一下，勇敢地冲上前去抱住兰英，紧紧地抱着朝旁边拥，下身不失时机地朝兰英的下身摁了几下，然而风骚的兰英却感觉不到憨动动的情，挣扎着还要往火里跳，说：“让我去死吧！我家里还有三百多斤米，还有二十多斤肉啊！”

　　“三百多斤米？二十多斤肉？”杨木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仔细想想又觉得是真实的。他的心里十分诧异：房子都烧了，还惦记着米和肉？房子和肉，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然而兰英为什么要哭米和肉呢？在火烧三耳朵的前几天，杨木的二舅来了，杨木从他瘦削的脸上看出他极需肥肉的抚慰，看到弟弟，杨木的很高兴，牵着杨木来到兰英家，说：“我是来借东西的。”兰英笑着说：“看你客气的！说什么个借字！只要我有的，你只管拿去好了。”

　　杨木的母亲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向你借五斤米，借一斤肉。”兰英笑起来，说：“不巧得很，这两天我都饿得睁不开眼睛了，我正想着到哪儿去借呢！至于肉嘛，我想这年头除了人肉，恐怕再不能说肉字了，你说是不是？”兰英说着话，很爽朗地笑了起来。一对躲藏在衬衣里的大奶子很不安分地抖了几下，像炫耀又像在示威。杨木的母亲说了个“是”字，叹了口气，领着儿子到公社找到丈夫，杨木的父亲到公社食品站赊了两斤肥肉，又到粮站借了十斤米叫女人带回家。杨木的母亲回到家里煮了肉，说“我到园子里摘点菜，”走出了厨房。杨木的二舅坐在灶门口吸旱烟，两眼盯着灶膛。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瘦削、灰暗中夹杂着晦气。杨木看到柴要烧完了，赶忙走出屋子去抱柴，等到他抱着柴回来时，看见二舅以极快的动作揭开锅盖，用手抓了一砣肥肉丢进嘴里，跟着用手捂了脸在屋子里打起了圈圈，泪水从他的眼窝里淌了下来。

　　吃饭时，杨木的二舅给姐和两个外甥各自夹了块肉，然后不客气地吃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两斤肉吃光了。杨木的二舅吃完了肉，用衣袖抹抹嘴，不好意思地说：“我已经一年没有吃过肉了。”杨木的母亲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杨木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养几头大胖猪，让舅舅吃很多的肉，然而世事难料，在他有了这种想法不久，他的二舅走了。那天晚上，他的幽灵来到母亲面前，垂泪说：“姐，生活过于艰难，我不想活了。”

　　杨木的拉住弟弟，哀叫道：“你不可以走，你不可以走啊！”杨木母亲的哀叫吵醒了丈夫，他摇醒了女人后问女人梦见了什么？杨木的母亲把梦见弟弟走的事告诉了丈夫，杨木的父亲说：“你带阿木去一趟吧。”杨木的母亲答应了一声，起床叫醒杨木，叫他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道路很潮湿，脚一踩立刻沾满了泥巴，加上天还没有完全亮，走起路来时跌跌撞撞的，等到天大亮后晨阳普照，道路逐渐干爽，走起路来轻松了许多，走到中午时分，他们遇到了来家报丧的表姐，表姐说了二舅的死因。杨木的二舅因为儿女饥饿，跑到生产队队长家，说：“队长，我想借几斤米。”队长说：“只要你吃我一泡屎，我送给你十斤。”

　　这本来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但是杨木的二舅为了儿女能够吃口饱饭，违心地做了这件事。过了两天，生产队长把杨木二舅吃人屎的事情说了出去，传到公社后，公社派了两个民兵来到杨木二舅家，把他抓到了公社，杨木的二舅寻了个机会，跳进了醉河。悠悠流淌的醉河啊，你是一条有罪的河！湍急汹涌的醉河啊，你是一条有罪的河！

　　杨木的母亲站在醉河边，伤心地哭了起来。因为杨木二舅的家在醉寨上游，又因为他死在河里，杨木的父亲告诉家里人两个内不准喝醉河里的水，杨木到离家两里的地方去挑井水时跌了一跤，导致他右腿终身残废。杨木的母亲帮着料理弟弟的丧事，杨木则在随后赶来的哥姐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生产队长家，把他掀翻在地，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他的大哥叫他脱了裤子，往生产队长的嘴里撒了一泡尿。

　　三耳朵被烧时，兰英的男人远离现场，人们以为他被烧死了，没想到他扑在两棵柏树上哭得山摇地动，哭得气息奄奄。当人们把他抬到生产队的晒谷场时，他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谁也听不懂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于是人们诧异了，他们在互相对视后猛然意识到一个神灵出现了，这个神灵所散发出来的灵光闪现着，照耀着，安抚着人们空幻的灵魂。这个成不了男人完成不了男人神圣使命，让自己的女人到处留下腥骚味的人一夜之间，竟然成了人们心中的神，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又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啊！然而荒唐归荒唐，但人们就是相信他，特别是杨木的母亲，有事无事总是去找他。杨木的父亲说：“相信他干啥？”杨木的母亲一抚丈夫的嘴，说：“说话口无遮拦，你不想自己的崽女好了？”

　　听女人说到儿女，杨木的父亲不做声了，由着女人。有一天，杨木的母亲请来“枚仙人，”叫他给杨木算命，杨木不知道他跟母亲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母亲当时就哭了。她哭着杀鸡做饭，伺候着他吃饭，样子十分虔诚，脸上尽是期盼。“枚仙人”吃完最后一只鸡腿，接过我母亲递过去的钱，笑眯眯地走了。从那天开始，杨木的母亲不笑了，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悲哀。有一天，杨木的母亲到山上挖回来两棵小松树，栽在自留地里，然后浇水施肥，格外地用心。杨木后来被招到残疾人学校，在残疾人运动会上取得了好成绩，最后被安排在政府办公室当了打字员，除了带丑女回家引发寨里狗哭之后，直到母亲去世才被允许回家，等到丧事结束后他去自留地，发现那两棵树不见了，于是他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哥说这两棵树是给你做棺材用的，已经砍了，放在楼上晾着，正准备给你做棺材呢！然后就跟他讲“活不过三十六岁”的事。

　　听到大哥说了这事，杨木哭了，为失去母亲而哭，也为自己不多的日子而哭。整理母亲的遗物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母亲为他准备好的寿衣，不识字的母亲竟然很工整地在寿衣上绣了“杨木”两个字。看着这两个字，杨木震惊了，仿佛进了地狱，经历着痛苦的折磨。杨木的大哥说：“妈从‘枚仙人’嘴里，知道你活不过三十六岁并且无解时，身心遭到了极大的摧残，她带着一颗遭到严重摧残的心，悄然地为你准备着后事。”

　　因为只能活一年，杨木的生活除了悲哀，还是悲哀，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迈过了三十六岁，这时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母亲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他拖着一条餐腿，领着儿子再次回到了醉寨。他坐在母亲的坟前，他是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出来，看看她年过“三十六岁”的儿子，听听他儿子的声音啊！但是他的母亲没有出来，再也没出来。杨木想到了作俑者“枚仙人”他来到了他的坟前，他想狠狠地踩他几脚，但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时他想到了“人死无大过”这句话，想到了人性中的良知。尽管他无知的预言，伤害了杨木的母亲，进而伤害了杨木，但是他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又何必跟死人计较呢？

　　杨木的母亲带着忧伤走了，留下忧伤的杨木拖着一条残腿侍奉着丑女，带着儿子恨恨地生活着。他恨醉河，恨发生在醉河边的一切，他想寻求一种全新的生活，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从灵魂方面说，他已经不是一个很健全的人，那些记忆的碎片不是人们嘴里的风，说能过去就能过去的。



[ 本帖最后由 尤世民 于 2009-4-4 10:43 编辑 ]

芳香碧丝草

这个沙发一并占了，有时间再来读。

天下为公

生活气息浓烈，行文感情丰富，令人感动。问好！

尤世民

原帖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09-4-4 14:17 发表
这个沙发一并占了，有时间再来读。

谢谢关注啊？请多指导

尤世民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4-4 17:32 发表
生活气息浓烈，行文感情丰富，令人感动。问好！

生活在农村，又是农村发生之事，只是写不好而已，谢谢您了

杨纯柱

真是妙文！欣赏！问好世民老师！

杨友泉

开始描写的节奏，到后面有迟缓之感。感觉后面有些绕。前面很精彩！问好世民。

一楠

语言很有个性，表述很有磁力，展示了地域风貌，也揭示了一个地域在特定环境中的人们面对残酷生活所作出了愚昧与挣扎！一个悲伤的主题，一个令人深思和警醒的故事！精华小说!

石丁香

学习博主地域特色浓厚的小说。问好!

叶柄

生活之作。支持精华！

尤世民

原帖由 杨纯柱 于 2009-4-5 15:37 发表
真是妙文！欣赏！问好世民老师！

谢谢杨老师鼓励

尤世民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4-6 11:38 发表
开始描写的节奏，到后面有迟缓之感。感觉后面有些绕。前面很精彩！问好世民。

谢谢版主，我将按照您的提示进行修改

尤世民

原帖由 一楠 于 2009-4-7 20:23 发表
语言很有个性，表述很有磁力，展示了地域风貌，也揭示了一个地域在特定环境中的人们面对残酷生活所作出了愚昧与挣扎！一个悲伤的主题，一个令人深思和警醒的故事！精华小说!

谢谢版主支持，请多指导

尤世民

原帖由 石丁香 于 2009-4-8 09:41 发表
学习博主地域特色浓厚的小说。问好!

谢谢您了，这篇文章是带有地域性的

尤世民

原帖由 叶柄 于 2009-4-8 11:14 发表
生活之作。支持精华！

谢谢支持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