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幻灭

米蚁

　　书影原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和楚风厮守一生的。
   
    他们在一次圣诞嘉年华会上认识。
　　
　　那日书影陪同朋友唐瑶来参加这个聚会。唐瑶站在台上主持现场抽奖，台下欢呼声此起彼伏。书影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白色大毛衣，深灰色绒布格子长裙，肩颈上裹着宽宽的火红围巾，头发束在脑后，用一圈透明玻璃珠固定好。楚风站在离书影不远的路灯下，觉得她看上去像是一副静谧的裱框油画。
   
　　现场抽奖结束，唐瑶转过头时，看见了楚风，意外地大声招呼：“程楚风！”
   
　　楚风笑着走过去，唐瑶拉过书影，介绍：“范书影，我的好朋友——程楚风，我在大学时的师兄，经济系高材生。”
   
　　楚风轻轻点头。书影浅浅微笑。两人便算是认识了。唐瑶问楚风：“你什么时候毕业？”
   
　　书影诧异：“你不是小瑶的师兄吗？还没毕业？”
   
　　楚风道：“我还在念研究院，一年后才毕业。”
   
　　唐瑶低笑：“书影大概以为你高我几级，竟还未修够学分，留在学校长住不走。岂料你是真的栋梁之材，研究院念完了大抵还准备念博士吧？”
   
　　楚风但笑不语。远远的有女声传来，叫楚风的名字。三人循声望去，一个短发女孩正朝这边跑开。唐瑶揶喻道：“不要告诉我那是你妹妹。”
   
　　楚风笑笑，待那短发女子走近，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肖巧巧——这是我两个朋友。”
   
　　肖巧巧人如其名，巧笑倩兮，活脱玲珑，一袭亮橙色耀眼大风衣，短发随风飞扬，像冬日里暖暖灼灼的一团火焰。
   
　　唐瑶阴阳怪气地笑：“什么时候你也名草有主了？真看不出，你也非吴下阿蒙。”
   
　　肖巧巧攀住楚风的胳臂，娇声笑道：“我们去那边，有我的几个同学在。”
   
　　楚风点点头，转过来对唐瑶和书影说：“那我们过去了——唐瑶，有空联络，出来喝茶。”
   
　　唐瑶还不放过他：“你会有空？”
   
　　楚风笑笑，牵着肖巧巧走了。唐瑶目送他的背影，嘴里嘀咕：“那个肖巧巧，怎么看怎么俗艳，就连名字都俗。”
   
　　书影听到唐瑶旁若无人的抱怨，笑：“说实话，你真比她好多了。”
   
　　唐瑶回过神来，轻轻捶了书影一拳，道：“我原本以为，如若他要有个女朋友的话，至少也应该是气质超脱型的。谁知竟是这样的寻常普通女子。我失望而已，没别的。”
   
　　书影抿嘴轻笑，“不会啊，我认为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看唐瑶面容淡淡，便补充道：“寻常也不错啊，简单是福。”嘴里说着，心里却有隐隐的怅然。
   
　　她没想到，几天后竟会接到楚风打来的电话。
   
　　那日书影有点感冒，请了假没去公司，独自在屋里睡饱了觉，醒来时竟已是黄昏时分。唐瑶还没回来，书影便坐在书桌前，扭亮桌灯给阿成写信。阿成是书影交往三年的男友，一年前去了英国继续学业。两人咫尺天涯隔山断水，唯有书信联系，感情淡淡地，不紧不忙地持续到现在。
   
　　信写到一半，电话响了。书影扑过去接——她以为会是阿成打来的。圣诞假期他理应回来才是。电话那头传来极吵的劲爆音乐声，一个男声扯着嗓子大嚷：“喂！请问范书影在家吗？！”
   
　　书影诧异，不是阿成的声音，谁会找她？当下回答：“我是。”
   
　　“范书影！唐瑶现在在星期五酒吧！她喝醉了！烦劳你来接她！”
   
　　唐瑶喝醉了？她戒酒很久了。书影更是诧异，问：“你是谁？”
   
　　“程楚风！”
   
　　书影心扑通一跳，程楚风？唐瑶和他在一起？还喝得烂醉？
   
　　她提着包出门叫车，直奔星期五。
   
　　唐瑶果然在那里，正趴在角落的的沙发里，一瘫泥似的，显然醉得不轻。书影过去拉她，她半闭着眼睛满脸通红。程楚风在一旁说：“原本只是想来喝两杯的，哪知喝成这样。”
   
　　“帮帮忙。”书影去拉唐瑶的手臂，想抬起她，程楚风道：“我来吧。”抱起唐瑶往外走。
   
　　刚走到酒吧门口，忽然变天，豆大的雨滴唏哩哗啦地不住往下掉，程楚风对书影说：“快，去外面叫一部出租车。”
   
　　书影冲到雨幕里，用包遮住头，好一阵才拦下一部出租车，自己先钻进去，再远远地看见程楚风抱着唐瑶冲了进来。
   
　　车窗把雨夜隔成了两个世界。唐瑶枕著书影的腿昏睡。司机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书影想，都是不相干的人，加上不相干的事，造就了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拜托你好好照顾她。”楚风看了唐瑶一眼，对书影说。
   
　　书影点点头，问：“她怎么了？喝成这样。”
   
　　楚风说：“大概心情不好吧。”
   
　　书影不语。唐瑶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唯一的缺憾就是尚未恋爱，她早已戒酒半年，有什么能让她烂醉成这样？
   
　　车开得很慢。暴雨的夜晚，当然是平安为上。楚风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风立刻钻了进来，夹着雨、泊油路面和路边树木的清澈味道。书影受凉，开始打起喷嚏来。楚风忙把车窗摇上，抱歉道：“对不起。”
   
　　书影微笑摇摇头。楚风沉默片刻，问：“你过得好吗？”
   
　　书影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楞了楞，笑：“哦，挺好的。谢谢。”
   
　　两人对视，突然都忍不住笑了。书影道：“不知道的人听见你的问题，一定会以为我们从前就认识。”
   
　　楚风也说：“不过我的确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书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或者应该说是，她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又是沉默，书影开口：“你呢？还好吗？”
   
　　“挺好。”楚风回答。
   
　　“你女朋友呢？”
   
　　“她也挺好。”楚风简单地说，片刻后接上一句：“不过我和她不好。”
   
　　“唔？”
   
　　“我们分手了。”楚风别过头看窗外。玻璃窗上洒满零星断裂的雨痕。书影静静地看着楚风的半侧面，显眼的浓眉，淡淡的胡子印记。
   
　　书影没有再问下去。
   
　　车到楼下时楚风把唐瑶抱出来，上楼，书影掏出钥匙开门，换鞋，楚风把唐瑶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再回到客厅。书影已经准备好了热茶。
   
　　“喝一杯吧，外面太冷了。”
   
　　楚风笑笑，坐下来，轻轻呷一口，欣喜道：“上好的大吉岭。你对茶很熟吗？”
   
　　“谈不上，闲时喜欢看看关于茶的书。”书影说：“我喜欢茶。”
   
　　“与你的气质倒是很合。”楚风笑道。
   
　　“为什么？”
   
　　“感觉你就是一个心静如水的女孩。”楚风大概是渴了，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杯，“茶好象比较合你的静谧气质。”
   
　　书影倒第二杯给楚风，听见他说：“巧巧是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喜欢卡布基诺和烈酒。”
   
　　书影不语。写给阿成的信还未写完一半，放在书桌上。远远地看得见模糊的原子笔字迹。书影已经不打算再去管它了。
   
　　楚风离开后书影独自站在厨房里洗茶具。清澈凛冽的水自水管里哗哗流下，冷得刺骨。家里有装暖水系统，可书影从来不用。很奇怪，大冬天的她用冷水洗东西，两只手照样不会冻伤。水哗哗流个不停，茶具抹了又抹，瓷器杯子已经被洗得透亮。书影的手有点微微地泛红。书影站在水管旁静静地想，如果有另一双手的温暖，彼此的体温会不会变成七十四度？
   

　　
　　第二天早上书影起床时，唐瑶已经坐在客厅里香香地吃她的燕麦粥了。见书影起来，唐瑶跑去厨房端了一碗稠稠的粥递给书影，坐正，问：“昨天楚风送我回来的？”
   
　　“是我和他一起。”书影笑：“特别是我，功不可没。”
   
　　“他什么时候走的？”
   
　　“当然是昨晚。难不成还留下来看着你这醉鬼？”
   
　　唐瑶突然拉住书影的手，“小影！帮帮我的忙。”
   
　　书影一口一口地喝着燕麦粥，问：“什么？”
   
　　“我爱上楚风了。”唐瑶说。
   
　　书影心里一惊，手里的碗差点打翻，嘴上差点被烫了个大潦泡。
   
　　“烫！你猴急什么啊？”唐瑶见书影的糗样，大笑。
   
　　“丫头，你失心疯？他有女朋友。”书影说。
   
　　“分手了。”唐瑶不以为然地摇头晃脑。看来她消息灵通。
   
　　“新伤难愈。”
   
　　“我给他机会重新开始。”
   
　　“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我我才考虑帮不帮你。”
   
　　“问吧。”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他的？”
   
　　“书影，你相信吗？我一直暗恋他。从大学时开始。”唐瑶一脸虔诚。她不会说谎。书影了解她。
   
　　一直暗恋？书影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呢？”书影继续问。
   
　　“他不爱我。”唐瑶很坦白，“所以我才求你帮我，牵牵线，制造一些机会，感情是可以培养出来的。”
   
　　书影有点松了一口气，大概明白了昨夜唐瑶烂醉的缘由，道：“我不做这种无聊事。”
   
　　“求你了小影。”
   
　　“不可以强求。”
   
　　“我这是在为幸福抓紧缘份。不算强求。”
   
　　“女追男，你会很累。”
   
　　“为了他值得。”
   
　　“小瑶，听我说……”
   
　　“你答不答应？”唐瑶开始耍起脾气。
  
　　 “听我说……”
   
　　“一句话！”
   
　　“我……”
   
　　“行？不行？！”
   
　　“……好吧……”
   
　　“成交？”
   
　　“成交。”
   
　　唐瑶抱紧书影又笑又叫。书影从玻璃窗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为什么有失落的表情？

　　
　　下午书影去银行转账，手机猛响。接起来一听，居然是楚风。
   
　　书影见到楚风时他在政大门口等她。“有事吗？”书影问。楚风点点头道：“跟我走吧。”
   
　　书影没有拒绝。他们肩并肩走在政大的林荫小路上。楚风间或转过头去看书影一眼。这个淡定的安静的女孩，她甚至不问他为什么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她的眼睛里像藏了一颗欲坠未坠的星，默然却不黯然。楚风想，如果她知道自己和巧巧的离别是因为他对她的挥之不去，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微笑？感激？泪盈于睫？生气？厌恶？还是掉头就走，从此不再理他？
   
　　楚风不敢妄试。
   
　　书影心里尤自暗涌翻腾。她不想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也许是唐瑶告诉了他，也许是他问了唐瑶，如果他想要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道，何必多问。如果他知道她已经因为他而决心断了和阿成的联系，他会不会轻视她？还是会相反地珍视她？
   
　　书影紧紧地保护好自己的心事。如果有一天让他知道的话，她就只能进不能退了。所以在不确定他的心意之前，怎么可以暴露自己？
   
　　何况，更何况，还有唐瑶。唐瑶。最好的朋友唐瑶。
   
　　楚风带书影走进一家茶楼，古香古色，颇具风格。“这里有最好的大吉岭。”楚风笑道：“谢谢你的雨夜热茶。”
   
　　书影轻轻笑。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刻意文绉绉的话很好笑吗？他学的是经济，果然不太擅于斟词酌句。
   
　　茶端上桌，萦萦绕绕的氤氲，伴着室内萦萦绕绕的老歌。这里的一切都是老式的。老式的桌椅，老式的留声机，牵牛花形的喇叭，唱片压在指针下，一圈一圈，沙沙的女声。很老的老歌了，听得人都跟着越发沧桑风雅起来。
   
　　歌里唱道：世事如烟，爱像珠子，断了线……世事如烟……
   
　　书影低头不语。楚风搭讪着：“喜欢这里吗？”
   
　　然后他的手，就放在了她的手上。那么自然而然的。茶楼里来来去去过往的人，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们是初相识的两个人。
   
　　书影觉得手很暖。这种她一直企盼的温暖。
   
　　爱情的发生有时是没有理由没有道理的。就像爱情本身便是没有理由没有道理的一件事一样。
   
　　当然，如果人类懂得预知未来的话，他们会很轻易地便通透释怀，爱情的离去同发生一样，没有理由没有道理，亦无迹可寻。

   
　　书影和楚风的交往，自然瞒着唐瑶。唐瑶每早起床熬香香稠稠的燕麦粥给书影，书影常躺在床上一边赖床一边内疚。其实她们以前也是这样彼此照顾互相体恤的，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书影觉得负唐瑶颇深，内心非常不安。
   
　　那天在上班的时候，楚风打来电话，约书影晚上去看电影。书影很开心，提前下班回家换了裙子，梳好头发。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约会。
   
　　楚风选了一部轻松逸趣的爱情片。进场时人很多，走廊太窄，他们一前一后往影厅里走。
   
　　刚坐正不久电影就开始了。场内大多是相携相伴的恋人们。前座一个女孩子自然地把头靠在男友肩上。书影正犹豫着，楚风已经轻轻地把她的头摁在了自己肩上。书影不语，黑暗里她浅浅地羞涩地笑。四只手轻柔相握。书影想到自己的七十四度理论，笑意更浓。
   
　　这是一部剧情俗套的美式爱情片。以轻松的心情开看，再用轻松的心情看完。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后没有什么感觉和收获，便已散场。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楚风拉著书影的手沿着街边散步。书影想去路边摊吃些东西，再买一些回去带给唐瑶，可这一带没有路边摊，全是星级餐厅和昂贵的快餐馆。楚风不过是研究院的穷学生，自己也不过是个小职员，怎么敢进这样的场合消费？
   
　　楚风送书影回家时已经快十二点，到了楼下时书影就挥手和他告别。楚风低下头靠近书影，那一瞬间书影刚好别过头去。楚风的温柔只得停留在半空中，被风吹散了。他有点淡淡的失望。书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长的楼道尽头。楚风想着他们会有更长更长的未来，心里暖暖的稳妥。
   
　　唐瑶还没睡，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毛狗熊藏在沙发角落看恐怖DVD。见书影回来，缠着要和她聊天壮胆。书影已经疲倦，敷衍着应了几句，合衣倒在床上，一瞌眼就进了梦乡。

   
　　书影的工作清闲。在办公室时她和BBS上一个叫“恶形恶相”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猛灌水，像私人聊天室一样。恶形恶相资料显示是男性，二十六岁，和书影同行，两个城市相隔南北数千里。书影一整天就和恶形恶相讨论时事，分享趣事。咖啡已经喝完第七杯。楚风没有打电话来。书影很想念他，猜测着他在干什么，看书？做功课？睡觉？看电视？散步？

　　书影始终不是积极的人。哪怕两人已经开始交往。她等楚风的电话，而不打电话给楚风。一直到下班回家，喝了一夜的茶，听完了第五张唱片，睡意来了，楚风的电话仍是没来。
   
　　第二天是周末，书影准备了上好的大吉岭，她想也许楚风会打电话过来，他们可以坐在家里喝一会儿茶，看看书，再听几张好的唱片。唐瑶和同事参加了一个周末旅行队，一大早就吹着口哨背着大包出游去了。
   
　　周末的电视节目最难看。尤其是怀着等待的心情看电视时，更是难熬。楚风没有电话过来。此后的两天，他没有再找过书影。
   
　　书影茫然失措。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热恋中的男女。书影在这之前有过两次长短不一的恋爱。那两个男孩都和楚风不同，那两次恋爱也和这次不同。那时的爱情是巴不得耗空彼此的所以时间粘乎着，哪里会有整四天不联系的道理？
   
　　书影猜测、疑虑，继而不安、恐慌。第五天下午，接到楚风的电话，不紧不慢的声音：“书影，晚上有空吗？出来吧。”
   
　　书影听到许久未闻而想念无比的声音，像被催眠：“好。”
   
　　楚风还是老样子。他很瘦，眼神明亮，炭色的眼珠藏在镜片背面，有种不动声色的深沉，浓眉，淡淡的胡子印记。书影心里不住翻腾。离别四天，有什么发生？除了她更想念他，更想见他，更爱他。还有什么发生？
   
　　这也许是楚风的计谋，书影有点背气地想。然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几天没有消息。”
   
　　“距离产生美。”楚风笑道：“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书影在心里呼喊，一点也不觉得，一点也不美。只是寂寞，越来越深的寂寞。哪里还有美可言？
   
　　楚风轻轻环住她，吻她长长的发丝，书影听见他说：“我好想你。”
   
　　她心里翻腾的鸟便又栖眠了下去，安静了。这是他惯常的恋爱方式吧。如果她喜欢他，又为什么不可以随带喜欢一下他的方式呢？她只知道两个人恋爱需要时刻相守，幷不知要维持空间和距离。也许他会是她新的恋爱课堂教师。
   
　　楚风抱紧书影。他在内心最深处有种隐隐的恐惧。他是个对任何事都太有自信，反而极端到都把握不定的地步。她爱不爱他，她心里想什么，这些都是太累的问题，楚风不想挖空心思地去想去揣测，最好不要知道，留一点最重要的线索做一个谜，也许是最安全最好的。他虽是研究院学生，压力却不比书影小。来自学习中的压力，毕业后何去何从的压力，家庭的压力。他是个骄傲的人，太过心高气傲，他理想的未来是身边的人都未能实现的高度，而身边不比他差的人比比皆是，他的骄傲混合不安，混合对不确定未来的恐惧，常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而书影的拥抱是最安全的包围。她淡淡的清香和温柔的声调，可爱的微笑。她是他暂时逃开现实围剿的依靠。当然，他完全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态。他在她面前扮演强者，教她该如何如何。不用多说，这是个面子问题。
   
　　他不是经验丰富的人。头脑太过理论性，自然不容易疯狂。距离产生美是书中名句，所以他照做了。平日里他琐事繁多，不联系书影也是刻意让自己独立冷静，也无形拉住书影适应他的方式的一种谋略。他不理解身边那些油炸鬼似的死缠活缠的恋人。他欣赏自己冷静理性的恋爱方式，哪怕热恋，仍然珍惜时间，胸中雪亮。
   
　　他没有想过，这样已经落下了书影。她追他的步调，追得辛苦无比。他自顾自往前走着，不眷恋路边风景。他的目的明确。他的未来在不可以左顾右盼的前方，更前方。
   
　　他严于律己。做为女朋友的书影，他更严格要求严格管理。他的恋爱观甚至可以编成一部毫无漏洞严谨冷静的学术著作。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政大的一处草坪中间，一边闲闲地聊着天，一边抬眼看天上的星星。其实漆黑的夜空中并没有什么星星可看，有的也只是几块模糊而浑浊的，深浅不一的散云而已。书静却依然觉得幸福。那是一种身边陪伴着某个人的，像一条平平缓缓的河流一般，无波无浪，安然无恙的幸福感。昨夜刚下过一场雨，一入夜空气便变得潮湿起来。书影的风湿病又犯了，右腿又麻又痛。她一边靠着楚风聊天，一边用手在腿上不停地捶着。楚风问：“怎么？”书影苦笑道：“腿痛，风湿，老毛病了。”楚风便很有耐心地替她捶起腿来。书影微笑着，不说话。其实这么捶打着，也没有多大的效果，腿仍然痛，但那一瞬间，似乎有着另外一种什么力量替代和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幸许的确是这样，心思转到了别的方位，腿痛的感觉就淡了。

　　晚上楚风送书影回家。书影哼着小调进了房间，看见唐瑶站在阳台上浇花。书影快乐地奔过去，从背后猛地一把抱住唐瑶，捏着鼻子怪腔怪调地叫了声：“小瑶瑶……”唐瑶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杯一翻，落在书影圈过来的手臂上，打湿了整片衣袖。

　　“对不起。”唐瑶赶紧去洗手间找来干毛巾，又帮书影脱下淋湿的外套，“你是鬼啊？怎么无声无息地在我背后出现？好在我是浇花，不是拿着大剪子修树枝！”

　　书影也不多话，一直抿嘴笑着。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是什么原因呢？她满心幸福地追溯着根源。都是因为楚风吧。应该是这样的。所谓爱情带来的快乐，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些许的小小疯狂，还会有些许的小小白痴。

　　唐瑶心情不是很好，有点倦倦的。书影是非常想和她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的，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快乐也许对唐瑶来说是一种打击，于是便安静了下来，随口聊了几句，回房睡了。

　　她和楚风的感情便这样孤独而幸福地一直延续着，伸展着。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那些不相干的路人吧。书影有时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何必把一段情这样遮掩得像潘朵拉盒子一样？好像它就只能带给身边的人伤痛和不安一样。爱情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才对吧？她想把这样的想法同楚风讲讲，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因为，自那一次约会后，他们又有半星期时间没见面了。

　　再见面时是一个清寒的晨曦时分，薄雾还未散尽，楚风的电话就来了。书影去接，楚风的声音很平静。他告诉她，他恰巧手里有两张西餐馆的折扣券，想让书影陪他去吃一次腓力牛排。书影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模糊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这是楚风约她出去的电话，就再无其他。迷迷蒙蒙地应了下来，楚风便也没有多说，挂了机。书影放下电话，手摁在话筒上，一直没有移走。那话筒被握得暖暖的，她才一点点地清醒过来。心里有些隐隐的恼。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了，也没有机会来得及抱怨。——只是……倒底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对楚风而言，又有多重要，亦或是占得了他生命里的几成呢？

　　唐瑶被电话吵醒了，她没有来问是谁打来的，只是哼着小调直接进了厨房。不久后厨房里便又传来香浓的麦粥味。书影坐在风口上，一大早其实并没有风，但是空气凛冽迫寒，像冰凉的蛇般从她未有全部扣上的睡袍领子钻进去，身体便寸寸地迅速紧缩发僵起来。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点，心思过份细密的人，怎么样也无法快乐起来。要求太高太多，势必变得庸人自扰。于是便匆匆换了衣服，洗了脸，坐车上班去了。以前这个时间，她还在被窝里捂着，从来没有这么早出过门，竟不知白昼初初褪色的这一小段时辰，会是这么样一种明黯间涌动流转着的美。景物的美对情绪佳的人来说，固然是锦上添花，但此刻对书影，却是另一种变相的酸涩的刺激。她下了车，时间还早，清晨的寒气还未消减。她便站在路边，就这么毫无目的地站着，不远天际那抹略带晶蓝的云，亦或只是一阵烟？竟让她有了种想哭，想发泄的痛楚感。

　　到了约定的时间她没有依约去那家西餐馆门口等楚风。因为阿成突然打了电话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哑的。书影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那把曾经熟悉无比的声音，今日隔着万山千水，听来竟是如此陌生而隔膜的。她不禁问：“阿成，你的声音怎么了？”

　　“哦，小感冒。”阿成笑笑，“不碍事——书影，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这些日子？她淡淡地苦笑了。那一点僵僵的笑容浮雕般地粘在唇边，带着些许的凄凉。他们都会说“这些日子，这些日子过得好吗？”，由此可知，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冷落了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到的。然而话说得再近，肩靠得再拢，那种疏离感还是存在着，鬼魅般地如影随形着。她原本以为有一个离自己近的男朋友，这种冷漠感很减褪许多。然而仍旧是这样，空间的遥远与否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没有人奋不顾身地爱她，甚至隔着这么久的岁月，回望过去的两段短短长长的恋爱，也没有谁灼烈地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也许在她的生命里，同性之间的友情是丰盛的，如同唐瑶对她无芥蒂无条件的关怀，但异性之爱却是贫脊的，稀薄的，如同一面光滑而洁白的绢缎，乍看上去，说不出的美好素净，然而只消一根细如尘屑的针尖，便可立刻于无声无息间洞穿它，留下抚不平抹不去的伤痕。书影捧着电话，眼睛模糊起来。不记得和阿成还絮絮叨叨了些什么，挂了电话后，风隔着玻璃窗肆意地吹着，包里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没有力气去接，任它嘀嘀嘀地尽情挥发着焦急的噪音——终于还是停止了。

　　电话是楚风打来的，她没有接，他于是也就没有更进一步。唐瑶晚上买了一个很大的起司蛋糕带回来吃。书影和唐瑶盘腿坐在客厅地上，吃着蛋糕，看一部搞笑片，唐瑶笑得一副天崩地裂的样子。书影一直下意识地等着电话，那团蛋糕如蜡味的棉花般堵在嗓子眼里，进退两难。如她现在尴尬心痛的处境般。爱与不爱都两难。

　　楚风的电话半周后才翩翩而至。书影淡淡地同他讲着电话，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了那天失约的事。楚风在电话里笑笑，“哦，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

　　书影沉默了，楚风也没有开口再说话。电话挂断后，书影抬起头看天。幸许是自己要求得过高过多了，快乐不起来，还传染给身边的人。罪大恶极。这么来来去去若即若离的感情太过磨折人了，她想自己大概是老骨头一把，经受不起了。世间也竟有这么奇异的事，刚还新鲜得令人伤痕累累的感情，也就这么说淡就淡，倾刻间变得乏味至极起来。书影不得不承认，是的，她已经厌倦了，疲惫了。

　　也许这感情对她而言，如同一座堡垒。她企望着，奢望着能全面占领攻略，然而还是失败了。时至今日，也难怪她不太能够搞得清，心里的难受，倒底是因为没能征服一个人，还是没能征服一段情，没能刷新她过往的感情纪录。

　　和楚风就这么沉淀了下来。他不用再找她也知道她的决定是什么。其实大家都不是笨人。他不迁就她，理由无非只有一个，他不愿意迁就她，他还有更多更重要更中心的事，等着他的迁就。似有若无的感情，还是留待阳光去蒸发，时间去遗忘罢了。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忘不了的人与事，更何况他陷得不深，是以才能冷静平和地处理，在彼此的世界里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干干净净地消失掉。

　　唐瑶带着男友在朋友聚会的酒吧里亮相时，着实让大家，也让书影吓了一大跳。她原本生怕自己当初和楚风的交往会伤着唐瑶，可原来也只是一场杞人忧天而已。

　　“你呢？”唐瑶对着书影幸福地眨着眼，“你的男朋友什么时候也带来？”

　　“我哪里有。”书影淡淡地笑笑，搅拌着手里的那杯柠檬茶，“有的话，怎么会不带来大家看。”

　　唐瑶乐呵呵地枕着她的肩笑，书影突然悄悄问道：“楚风……程楚风——你还记得吧？”

　　“哦，楚风啊？”唐瑶笑道：“当然记得，我同他是校友嘛。”
这么快就降级成了校友。可见当真是变化大于计划。书影煞有介事地看着唐瑶，唐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懂得知难而退，何苦作茧自缚呢？”

　　书影突然想告诉唐瑶，那个时候，她曾经同楚风交往过一段时间。虽然是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可唐瑶的笑容那么璀璨，眼畔眉角全是浓浓的蜜意，这个时候，再不识趣的人也没有权力打扰到朋友的幸福吧？

　　即使现在告诉了唐瑶，她也不会在意，不会难过甚至生气了。她已经有了新的方向。

　　那加了冰的柠檬茶被捧在手心，有手掌的温度浸过，玻璃杯外沿很快凝结了一层水珠，细细密密的，雾一般，隔着冰杯，就不再看得清里面的冰块和冻茶。凉凉的水温蔓延而至，身体的温度，身边那么多朋友的温度，只一下子，那冰冷的气息就消失了。如同从来没来出现过。

　　书影想起自己的七十四度理论，叹息。如今已无人过问她的喜与忧，甚至就连曾经可以令人不安的砝码，现在也失去了力量。她感到背后似乎藏着深不见底的，空空的寂寞。

　　太阳底下原本便无新鲜事，她自己也不是不明白，苦愁片刻的，也多不过就是这一些旧痕新伤。有什么关系？一段情只要能刻在脑海里，时间就会让它越变越明朗，筛去伤痛的记忆，只余下快乐的片段。其实也并不是它就真的那么美好，只是烟花在天空中绚烂绮丽了那一瞬间，就即刻准时地消逝而去了，独留余香光影，供记忆日益丰盈起来——它没有机会与时间变坏，于是便成了永恒唯美的回忆。

　　程楚风，程楚风。书影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几个字，像是在永不遗忘地刻进脑海里，心里。管它时间是不是无法抵抗的强大力量。
她微笑着。手里的茶带着余温。

　　她竟原以为，她与他，是可以厮守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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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qisen

蚂蚁gg  (or)  jj 啊，咱们是老会员了啊，怎么还会出现没排版的问题啊。
我没有权利给你排版啊啊，要是有的话我一定给你弄弄得呀，呵呵。

tanqi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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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马上重排~~~
：）
实在抱歉~~~
昨晚上网时间太晚了，没来得及挨着排这一大段文章，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赶紧来重排了~
忏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