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曾经

蓝格子

　　坑坑洼洼的巷子还积着水，好在有个月亮，投下一地惨白的光。国勋提起新做的长裤，绕过这闪闪的水洼。这个川西小镇，从古时到民国，祖祖辈辈从来都早睡，这样的深夜照例无人声。国勋有着挺拔的身体，环视四周，长吁一声。他终究与众不同，永远走在这里绝大多数人之前。摇摇头，县太爷一张马脸和县长太太一张粉团脸还在眼前晃来晃去。女人就是怪，自己的男人管了不说，旁的男人也要管。七年前他老婆蹬脚之后，明里暗里替他张罗的人数数都不数不过来，现在连县长太太也来凑这个热闹。国勋自己倒不见急，他一没高堂，二没子孙。都说有钱有势的男人身边少不了女人，何况他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县太爷换过三任，他这个师爷到是越坐越稳。这个小镇的官银，他跟数自个的钱一样，从拇指都小指，没有一桩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的确缺少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位太太，36岁的人，孩子总该有一个。这么一想，给他介绍的人又一个个浮上来：保安队队长的太太，文化局莫局长的老婆，管仓库的文京文拐子……国勋一烦，扯开嗓子：“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楼下乱纷纷……”

　三个月后，国勋把第二任太太抬进门，小城的上层都小小震动了一番。不仅仅因为国勋事先没漏半点口风，还由于这新任的胡太太竟然不是这城里任何一家有身份的小姐，听说轿夫是一径把她从乡下抬出来的。更吓人的是，这位新太太竟然是个寡妇！马太太莫太太们委实咬了一阵耳朵，在国勋喜酒席上口风眼风传得厉害。新人一下轿，马太太附到莫太太耳边说：“哟，又是大脚。”马太太看看下边，再看看上边一双手，比自己的显见粗糙，“噗”地一笑。满座宾客哄着国勋要他揭盖头，国勋吸了一口气，把盖头揭起来。新娘一抬头，座下立刻响起一片“啧啧”声。新娘子却不羞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淡扫过在座的宾客，站起来给大家敬酒。她身材丰满，裹在旗袍里也是闪闪地动。县长喝多了酒，扶住国勋的肩，夸他娶了个如此大气的老婆。话说得大家都听得见，县长夫人暗底下狠狠给他记了一笔账。

　　国勋细细打量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太太名叫兰英的女子。他自己也疑惑那次下乡找曾百发老头收账时看见她，怎么一眼就有了那条心，还真把她娶了过来。或许兰英眉宇间那一股子平和的神情吸引了他，他老是隐隐觉得，那平和后面，有什么东西不可逆折。

　　兰英迅速地与太太们混得精熟，国勋发现她果如所料精于家政，也就放心把琐事交她打理，散钱也渐渐放她那。兰英理家比较特别，不太管国勋在外的事，对他朋友又格外地好，那一圈儿朋友对他尊敬有加。但大钱永远捏在国勋手里，他知道得很清楚，只有有了钱，男人才像个男人。偶尔他出去找新老相好，只是兰英眼皮紧，他不敢太过分。

　　国勋早有个抽烟泡的毛病。娶了兰英，她怀的头两个孩子不知怎么没保住，国勋心里就犯嘀咕了。兰英还是安静静地坐在窗前，只是脸上光泽浅了。国勋知道她还是不太喜欢官场生活，又为孩子的事烦心，所以看她抽起沿泡，也不太阻拦。

　　到第三个小子生下来，全家都喜疯了。藏着捂着，恐怕是闹得太大，那孩子反而给吓坏了，不到百日又死掉。这回国勋的脸越发阴沉，兰英问他他答应一声，就出门去。

　　其实是这几日他看好了一个19岁的小家姑娘，叫素珍，芊芊巧巧，一朵茉莉似的。他周围的朋友都有个三妻四妾，早就看他不合群，极力赞成。但谁也不敢跟兰英讲，包括国勋，还是文锦一拍腿说：“有个点子，把嫂子匡出来，把人抬进门，任她再横，还抬出去不成！”

　　国勋于是在41岁时又娶了一房妾，这时已是民国30年。轿子进了门，被县长太太约出去买衣服的兰英才听街上卖油的说起，几步走回家去，一进门听见喜乐大作，一眼看见国勋穿着喜袍，正要拜堂。她“噔噔噔”地冲过去。两边国勋的朋友早防着她，纷纷过来把她围住，劝她忍了这回。兰英也不说话，走过去抓起喜烛“啪”一声拗成两半，顺势掀桌，“哗啦”，糖果洒了一地。国勋看她朝新人走过去，急忙拉住，说：“今天你到底要怎么样？”兰英冷冷一笑：“怎样？给我抬出去！”“要不得！”座下一阵惊呼，国勋一拉兰英的手，“啪”，给她打在手背上，他只好压低嗓音：“人都已经来了，你……”“人来了又怎么样，你们男人一有钱就只知道搞女人，女人生来命就这么贱？”杨县长拉着太太赶过来，杨夫人挽走兰英，不停给她说好话。国勋看兰英脸上阴晴不定，心里也上下不定。好不容易县长太太过来，很无奈的样子，说：“她说，要拜堂也可以，不过……”“不过什么？”“不过这个新郎官，她来当，她替你拜堂！”

　　国勋吓得够呛，沉默半晌，一咬牙，点点头。兰英牵过红带，把那女子一拉，“叭”地跪下去。国勋望着他们侧影，不敢看兰英的眼睛，他实在不清楚，当时那双眼睛到底是在喷火，还是在流泪。

　　三个人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素珍对兰英十分恭敬，兰英对素珍也并不蛮横。兰英那一闹，虽然没把素珍闹出门，却把国勋“怕老婆”闹出了名。幸好这是个“文明病”，上层人风行一时，国勋倒像是更与大家接近了。素珍不久后添了个儿子，国勋见了兰英，好象有了理由，腰也挺了，气也壮了，处处显示当初他的决定有多正确。

　　等到兰英养下第5个孩子又死掉，胡家突然间塌了天。国民党跑了共产党来，县长走了，文锦走了，国勋的师爷没有了——解放了，抄家、批地主、三大运动。国勋看着熟悉的世界突然走了样，月亮一下子成了太阳。他和素珍呆在家里，一个门外，一个门里，看着变了样的人群涌动。兰英在国勋失业后，一人扛起一家六口的生活，国勋惊讶地看她脱下旗袍在街头叫卖，想去帮忙，却笨首笨脚，日子一紧，兰英居然咬了牙戒了烟瘾。国勋知道这几年她的烟瘾比他还大，对她忽然觉得有点陌生。看她收了杂货摊，就问：“今天赚了多少？”兰英把被子朝他身上拉拉，笑说：“够吃的，你别管了。”说完，去抱素珍的老三，国勋看着她，越发地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温柔的理解里隐隐有一丝恐惧。

　　虽然这样，中央一个文件下来，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了了。一夫只许一妻。国勋甚至想都没多想，只是垂泪对着素珍母子四人。素珍收拾完离开胡家，兰英一直接济她，直到她再次出嫁。每天劳累归来，看国勋笨笨地做饭，兰英却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

　　十年以后，兰英独自抱着七岁的独子，坐在她黑暗的小家。孩子今天随她给父亲上坟，累得不行，这会儿睡得正香。兰英瞧着窗外一片雪白月光，却仿佛觉得是在21岁的夏天，自己穿了白底散花裤，他远远走过来，高高身材，轻声问：“请问曾百发家怎么走？”兰英微微笑着，仿佛还在为他领路。这一生，他和她，到底是谁为谁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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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彩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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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坑坑洼洼的巷子还积着水，好在有个月亮，投下一地惨白的光。国勋提起新做的长裤，绕过这闪闪的水洼。这个川西小镇，从古时到民国，祖祖辈辈从来都早睡，这样的深夜照例无人声。国勋有着挺拔的身体，环视四周，长...

一种宿命感隐约其中。：））

房子

叙述很见功夫.

   不错.

蓝格子

最初由 七彩燕 发表
[QUOTE]最初由 蓝格子 发表
　　坑坑洼洼的巷子还积着水，好在有个月亮，投下一地惨白的光。国勋提起新做的长裤，绕过这闪闪的水洼。这个川西小镇，从古时到民国，祖祖辈辈从来都早睡，这样的深夜照例无?..

GG读得仔细：））

蓝格子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叙述很见功夫.

   不错.

谢谢房子了：））

tanqisen

格子姐姐，文笔真好啊。

不过我认为应该写成中篇比较好啊/

蓝格子

最初由 tanqisen 发表
格子姐姐，文笔真好啊。

不过我认为应该写成中篇比较好啊/

潭潭好建议，有时间可以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