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道路的麦子
刘川北
麦收时节,柏油路上晾晒了麦子,沿着街边铺了一路,路伸展出去多长,麦子就铺出去多远。收割麦子,差不多都用联合收割机,用不着拉到麦场脱粒,也就省了轧麦场。院子里栽花种树,碍手碍脚不说,一下子也不能铺开这么多的麦子,附近的村民,用农用三轮车拉到马路边一卸,便完事大吉,确确实实省了不少工序。在晾晒麦子前几天,就有人在马路边拉了一条长长的绳子,或者稀稀落落地码开一溜红砖,以警示他人,这块地方已经名花有主,来人另攀高枝吧。还有人死怕出了意外,用白漆,漆了自家的名字,李二剩2009年占,有人画两条线段,开头是姓,后面跑出去十来米后,才拖出后面的名字。有点搞笑,像是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字像是爬在那儿,瞌睡着,有的字,甩着胳膊扔着腿,还有一只鞋子,丢出去很远,一点都不庄重。
麦子摊开来,日头高照,正适合麦子接受阳光的洗礼。簸箕,推板,扫帚,平板锨,全都派上了用场。麦子从车上哗哗地流淌,金色的瀑布般,麦子和麦子之间摩擦着,嘤嘤嗡嗡的,这些麦子满是伸展出金色翅膀的欲望。留下一个人看麦子,其余的人忙别的事情去了。老人或者孩子的可能性比较大,老人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吃一棵烟,如果是孩子,不是去附近小卖店,就是找伙伴玩耍去了。马路上车来车往,这些麦子挤占了宽绰的道路,来往的车辆比往日开得慢。他们要防止那些麦子在车轮子下打滑,还要防着对面骑单车的人稳不住车把,陷在麦子里。有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一句,一口痰射出去好远。骂也没用,车子牛车样爬着。更多的人,不太了解麦子的意义,在他们眼里,麦子只是麦子。一位老者佝偻着腰,异常艰难地探下去,用粗糙宽大的手去收拢那些被大车辗成齑粉的麦子。他让我想起老祖母,一生艰难茹苦,拉扯了一大群孩子,她讨过饭,饿得不行了,还偷过生产队里的东西,被人抓住,开斗争会批叛她,罚她做了一宿的活计。她热爱粮食,烧麦秸做饭的时候,她手脚麻利得一边翻弄着饼,还要拣遗落在麦秸里面的缺头少脑的麦穗。我记得她说过,那时候,吃棒子面高粱面地瓜面,吃的胃里泛酸,她就想,不切实际地傻傻地想,什么时候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细白面,这一辈子,就不白活了。麦子,曾经是人们的奢望,也是憧憬着好日子的坚定的信仰。她的目光拂过麦子的时候,眼睛里放射出麦芒一样的光芒,那些麦子在她眼里,正如我眼里那些奇美芳醇的文字,它们穿行过我的眼光,穿透内心,抵达灵魂的高度。
第一次读刘恒的小说《狗日的粮食》,给予我的是无比的震撼。读懂了麦子,也就容易读懂《狗日的粮食》那个丑陋的女人。这个被人用二百斤谷物换来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以自身的疾痛做为自身的符号。她的一生与粮食为敌,粮食成为她占据的目标,她的一生始终没有停止对于粮食疯狂不择手段的掠取。这样一个女人死在失而复得的一纸粮证上,死得其所,是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宿命。正如“狗日的粮食”这一句诅咒,其实它不是诅咒,而是一种爱,一种爱的无可奈何,一种爱的力不从心无能为力。我不能可以想像,这个被称作瘿袋的女人,在面对这铺展而来,黄金般的麦子,做何情状?不能否认的是,麦子是粮食的上品,它披着黄种人的黄皮肤,它的内心莹白如雪,劳作时的起身弯腰,正是对它的虔敬的顶礼膜拜。
“缸里有粮,过日子不慌”,信守这样的人生信条的农民,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人生之路不太可能铺满鲜花,鲜花着锦,他们的道路铺满了麦子,铺满五色杂陈的粮食,铺满播种与收获的劳累艰辛,和幸福。
[ 本帖最后由 刘川北 于 2009-6-14 22:3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