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城南的城南旧事

落梅

〈1〉

　　我打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神流露出一抹柔情。在城市喧嚣的人流中，我还能遇见这样一双清澈温柔的眼睛，不能不为之心动。这个心动，只是刹那，我与他擦肩而过，依旧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方言起告诉我：孟城南，你是一个风轻云淡的女子，你的生活简单得没有任何色调，平淡得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是林海音笔下那个被尘封的城南旧事，古老，平和，又耐人寻味。

　　方言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是平和的，但我看得出，他会陷入一片沉思里，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他心中的一段城南旧事吧，我知道，很久远，很悠长。

　　我清楚地明白，我与方言起之间从来都没有故事，他所认为的故事，对我来说，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儿时的伙伴，同住在一个院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直以来，认为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会觉得美好，否则也不过是代表一段稚嫩的童年。后来，同在一所学校读书，直到高中毕业，考上不同的大学。

　　上大学后，接触了许多青春的生命，安静的我，在焕然一新的生活中几乎要忘记从前的人和事。方言起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校园的林荫小径拾拣一枚刚落地的红叶。

　　他看着我微笑：“嗨，孟城南，你宁愿错过这么多的路人，都不舍得错过一枚红叶么？”

　　我将红叶放在手心，很红的叶子，因为落地的瞬间，就被我拣起，还没染到尘埃。我看到方言起，并不惊讶，只微笑说了四个字：“红叶有情。”

　　方言起不解地看着我：“孟城南，难道我的出现你就一点都不惊讶么？我与你隔着几千里路程，我的出现，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惊讶么？”

　　我笑道：“惊讶，只是我的惊讶从来不必言说。”

　　方言起打量着身边来往的行人，温和地看着我：“找个地方吧，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2〉

　　城南茶馆。

　　事有巧合，我所在的大学，是一座古老的小城，学校在城南，校外不远处就开了一家城南茶馆。也许是因为这名字让我生出亲切，我第一次进去后，就喜欢上这里古朴的装置风格，城南，城南，这间小小的茶馆，关住了多少城南故事？

　　方言起点了一壶叫‘释云水’的茶，茶端上来的时候，我笑了，只是几片淡淡绿叶，在水中漂浮，不过这名字确实取得好，几朵绿云浮在水心，带着几缕幽清的禅意。

　　方言起看着我手心始终不肯丢弃的红叶，淡淡微笑：“孟城南，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很平凡，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你，可你没有丝毫的改变，一路平凡地走到如今。你知道吗？自从上了大学，我看到许多不同气质的女生，她们每一个都那么鲜活明丽，仿佛有着消耗不尽的青春与热情，惟独你，一如既往，平和安静。”

　　我抬眉看着他：“你不惜几千里路来找我，就为了告诉我，我很平凡么？”

　　方言起摇头一笑：“不是，我是来告诉你，我要追求你，要与你相恋。”

　　我表情平淡，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大男孩，与我相识多年的大男孩，究竟是什么让他有勇气结束我们多年的友情，而想要转变为爱情呢？爱情，这个词我听过许多次，却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也许是我的平淡让他吃惊，他急急地说：“孟城南，我说的是真的，你为何要如此的漫不经心，为何如此的云淡风轻？”

　　“我并没有觉得你说的是假话。”我喝下一口释云水，又笑了，这个方言起，既然想要追求我，又何必要点一壶这样淡远无心的茶呢？

　　“你就不问我理由么？或者说，你就不能表露你的想法么？纵算不是欣喜，也可以告诉我你不愿意。”他依旧有些着急，我以为这么多年，他早已知道了我的简单平静，却不想他还是不能习惯。

　　“你会告诉我的，不是吗？”我平静地看着他，轻柔地说道。

　　方言起的表情舒缓了些，他轻抿一口茶，笑道：“大学的生活实在多彩，彻底与从前枯燥的学习隔绝，我参加了学校的许多活动，然后认识了许多的女生，也看到许多男女同学在一起交往，释放着他们的青春。”

　　“这就是你想要与我相恋的理由么？”我笑了。

　　“不，不是，有好几位女生追求我，不可否认，她们都很美，她们是热情的，如我方才所说，是那种鲜活与明丽。可不知为何，每一个女生对我表白，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直到第五个女生对我表白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心中原来早已有人，这个人，让我刻骨铭心。”方言起静静地告诉我，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很认真。

　　我经不住打量他，原来，方言起真的很英俊，白皙的皮肤，俊眉朗目，丰采卓然，不然也不会有那么的女生钟情于他。而我也明白，他所说的那个人，是我，孟城南，尽管这话让我有些不着边际，但我知道，是我。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这个女孩叫孟城南，原来孟城南早已令我刻骨，铭心。”

　　轻轻地抽回我的手，淡然微笑：“方言起，我无心，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令你刻骨铭心，只是我对你，无心。一直以来，我认为的爱情，应该是在某一个瞬间，令我怦然心动。很遗憾，我与你认识很多年，都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并且我可以断定，今后也不会有。”

　　他有些失落：“原来如此。”

　　我微笑：“回去吧，一定有一场热烈的爱情在等着你。”

　　“不曾开始，就已结束。”他在叹息。

　　我依旧平和地笑：“不曾开始，又何来结束。孟城南，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的爱情亦是平淡的，不会有刻骨铭心。”

　　“我不会忘记你，并且会一直爱你。”方言起似乎很执着。

　　我浅笑：“我也不会忘记你，但不会爱你。”

　　第二天，方言起走了，带走了我拣起的那枚红叶，是他管我要的，我没有拒绝。我吝啬我的感情，却没法对一个与我青梅竹马的男孩吝啬一枚红叶，尽管，那枚红叶有情，只是我知道，他不能理解。


〈3〉

　　这就是孟城南与方言起的故事，如同孟城南这个人一样，平淡无奇。
　
　　可方言起回去之后并没打算放弃，他的电话，他的书信，他的契而不舍，我都是漠然，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我要的那盏茶，我喜欢那盏绿云镶嵌在水心的茶，茶的名字叫释云水，与方言起无关。

　　此后，我常常来到这个叫做城南的茶馆，点一壶叫做释云水的茶，一坐就是整天，若是你不明白，一定会以为我是在怀想方言起，其实不然，我只是恋上这壶茶，恋上一壶叫释云水的茶。

　　我打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神流露出一抹柔情。在城市喧嚣的人流中，我还能遇见这样一双清澈温柔的眼睛，不能不为之心动。这个心动，只是刹那，我与他擦肩而过，依旧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然后，又是巧合，我们相遇在城南茶馆，他坐在我临桌，我很清晰地听到他对那个女服务生说出三个字：释云水。

　　我告诉自己，同一家茶馆，同一种茶，但是不同的人，品出的味道绝对是不一样的。

　　我突然很想告诉他，我叫孟城南，我来这，是因为我的名字与这茶馆相关。你又叫什么呢？你来这，又与什么相关？

　　我没有说出口，沉默安静的我，又怎会主动对一个陌生男子问出这样的话呢？

　　一整天，我没有离开，他也没有，我很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一日，我若有若无地关注他，他却不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我太平凡了。

　　就在我打算起身离开时。

　　他突然起身走至我的桌边，缓缓坐下，我再次邂逅那充满柔情的眼神。他温和地看着我，微笑道：“我是释云水，只是想知道，你为何喜欢这壶叫释云水的茶。”

　　我心中有些讶异，表情却平和如初，望着杯盏中的茶，轻缓地回道：“我喜欢绿云镶嵌在水心。”之后，我还在回想他刚才的话，他说他是释云水，难道他的名字就叫释云水。

　　他温和地笑：“很别致的理由，绿云镶嵌在水心。”

　　“你说你是释云水？”我轻声问道。

　　“是的，我是释云水，我们喝了同一种茶，茶的名字也叫释云水。”他笑，牙齿洁白，笑容明净。

　　“我是孟城南，我们来到同一家茶馆，茶馆的名字叫城南茶馆。”话一出口，我几乎觉得自己有些幽默。

　　“我喜欢你。”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我也喜欢你。”我亦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再见。”

　　“再见。”

　　走出茶馆，我们留给彼此一个悠长的背影。


〈4〉

　　回到学校，经过那条林荫小道，有一枚红叶恰好落在我的脚下，我弯腰拾起，红叶有情，我低低念道：释云水，我有些想你。

　　一天，两天，三天，我都去了城南茶馆，点那壶叫释云水的茶，又是那样风轻云淡地等一个叫释云水的人。

　　他没有来。第三天，黄昏，窗外的夜幕低垂，柔和的灯光似绸缎在街道铺展，让这个喧嚣的城市也有了柔软的气质。

　　我要趁夜色还没有完全来临时离开，这样就不会有惆怅。

　　“孟城南，你在等我。”有一个声音响起，他不容许我说什么，就坐下，坐在我的身边。

　　“应该是。”我淡淡回答，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真诚的人，我不喜欢否认自己所想所做的一切。

　　他用那双柔情的眼睛看着我：“傻姑娘，以后不要再等我。”

　　“好。”我回答得干脆、简洁。

　　他反而为我的简洁而有些触动，低低问道：“你信缘么？”

　　“信。”我抬眉看向他，仿佛我与他之间就扣住了一段缘。

　　“信因果吗？”

　　“信。”说完之后，我才发觉，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因果这个词，只是因果究竟是什么，如果说我与释云水的邂逅是因，那么我与释云水的相识是果么？又或是我与释云水的离别是果？

　　“孟城南，你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但你明净通透，我几乎以为这碌碌的红尘中，再也不会有你这样洁净的女子了，却不想，真的有，她叫孟城南。”他看着我，很轻柔地说道，我始终离不开那双眼睛。

　　我微笑：“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这眼睛也不属于纷扰的红尘。”

　　他笑道：“你忘了，我还有一个很超脱的名字，这名字也不属于繁芜的红尘。”

　　“是，带着淡然的禅意。”我低眉凝思，为这个名字。

　　“想听我的故事么？”他是这么主动。

　　“嗯。”我很安静地坐着。

　　“只是你不要觉得飘忽，遥远。”

　　“我不会。”我很肯定地回答。

　　他轻微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是孟城南。”他的理由很牵强，但我喜欢。

　　“我本是出家人，为了一名女子，动了凡心，还了俗，我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这个名字，释云水，我将这个名字带到红尘。”他简洁的话语，已然道尽一切。

　　我平静地看着他，他的故事，确实不平凡，只是不平凡的故事，在我听来，依旧是平淡的。

　　“那一年，我十八岁，自小出家的我，居然会为一个来庙里烧香的香客而动心。你知道吗？寺中有清规戒律，出家人不可动凡心。”他表情凝重。

　　“我知道，可你动了心，动了心又如何，动了心就是动了心。”

　　“是的，动了心就是动了心，于是我离开了寺庙，为她还俗。”

　　“很好，很美。”我淡淡地对他微笑，尽管从他眼神里感觉到，他并不好。

　　“因为这就像传说里的故事对吗？所以你觉得不寻常，很美。”他微涩地笑了。

　　我摇头：“不，很寻常的故事，因为你也是凡人，一个凡人恋上一个女子，是件很寻常的事。出家人也不例外，抛开七情六欲的人，世间已无。”

　　“你不是一个好奇的女子。”

　　“是，我不好奇，在我眼中，世事皆寻常。”

　　“你不问我之后与她如何了么？”释云水看着我，眼中有伤，也许是因为我的漠然。

　　我微笑：“你们之后如何了？”

　　我低低说道：“之后，我用五年的时间来爱她，又用五年的时间来忘记她。”

　　“十年。”我低声念道，我知道眼前的男子，今年二十八，他将最美好的十年，交付给那个女子。

　　“是的，十年。”他看着我：“你就不问她去哪了吗？”

　　我笑道：“她去哪儿了？”

　　他蹙眉：“五年前，他为爱殉情，死了。”

　　我心中震撼，脸上却依然平静。

　　他苦涩地笑：“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难道这故事就让你这样无动于衷么？”

　　“对不起，我习惯了这样。”

　　他摇手：“没事，我知道。你就不想问她为谁殉情么？不想问她和我是否相爱么？”

　　“她为谁殉情？你们相爱么？”

　　“我用五年的时间来爱她，她不爱我，她爱别的男人。最后，为他殉情，我又用五年的时间来忘记她。” 他眼睛湿润，带着疼痛的红色。

　　“你没能忘记。”我几乎有些叹息。

　　“那一天看到你，你的平和安静让我突然觉得，我可以让自己平复伤痂。”

　　我浅浅微笑：“你知道吗？让我觉得平静的是寺庙，每当我看到佛祖慈悲安详的笑容，我的心就无比的平静。”

　　“你让我回寺庙去？”他看着我。

　　“不，我没让你回去。”

　　“你留我？”

　　“不，我留不住你。”

　　他握住我的手：“我喜欢你，孟城南，但我不会爱你，因为你太平凡，太安静。你和她截然相反，她是一个明艳风情的女子，你懂吗？只是刹那，我就被她的明艳风情给摄获，从此，只为她生。”

　　“我知道，只为她生。明艳的她，给了你刻骨的爱，所以你早已不习惯我这样平凡的女子，不习惯平凡的爱了。”说这话时，我并不失落。

　　“但我真心地想与你在一起，一起来到这家城南茶馆，一起品尝一盏释云水。”他话语诚恳，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好，那就与我在一起。”我竟是这般爽朗地答应他。一个男子，在我面前剥离自己的故事，爱情似刀，削去他一寸一寸的肌肤，我能明白，他是疼痛的。

　　“谢谢你，孟城南，我是喜欢你的。”他感激地看着我。

　　“不谢，释云水，我也是喜欢你。”


〈5〉

　　没有人知道，平日里安静内敛的孟城南为何会搬出学校的宿舍，与一个叫释云水，来历不明的男子同居。

　　我的同学知道，释云水，除了一双柔情的眼睛，什么也没有。他只靠打点零工，挣取微薄的收入，他年长我八岁，却像一个永远不能入世的男人。

　　为了两个人的生活，为了可以经常去城南茶馆喝茶，我兼了几份家教。

　　他告诉我，他喜欢我们租住小屋里的淡淡烟火味，告诉我，喜欢那爬满绿藤的窗台，告诉我，喜欢我安静地偎依在他怀里，告诉我，喜欢我叫孟城南。

　　他问我：“孟城南，在此之前，你是否有一段城南旧事？”

　　我平静地微笑：“难道我们之间算不上是一段城南旧事么？”

　　之后，他吻我，之后，我们交缠在一起，他唤我孟城南，我唤他释云水。

　　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他从来都不能习惯这样平凡的我。他要的是明艳风情，而我平静简约，他要的是刻骨铭心，而我风轻云淡，他要的是生死相依，我要的是细水长流。

　　我们在一起四年，说好了不相爱，只相守。

　　缘起终有缘灭，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离开，我平静地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天，也平静地等着离别的到来。

　　我毕业了，在这座小城有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可以足够我和释云水糊口的工作。

　　我以为，有了安定，他就会留下，就会与我长久些。

　　我错了。

　　释云水走了，带走我夹在书页里的那枚红叶，因为红叶有情。

　　我记得，他问我是否信因果，原来我与他的邂逅是因，与他的离别是果。

　　我还记得，他告诉我，我的平静让他以为可以平复伤痂。

　　我更记得，我告诉他，真正让人平静的是寺庙，是端坐在莲台的佛祖。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并且知道，他不会再回来。


〈6〉

　　我不舍得离开这座小城，我在这里，不为等待，而是可以一如既往地平淡安然。

　　三年后，我嫁给了方言起。

　　他说：嫁给我，孟城南。

　　我说：好，我嫁给你，方言起。

　　我们牵着手来到这个叫城南的茶馆，点了一壶叫释云水的茶。

　　他说：我爱你。

　　我说：我不爱你。

　　他问：你爱过吗？

　　我说：爱过，他叫释云水。

　　我们各自看着杯中的茶笑了，几朵绿云漂浮在水心，这茶有一个很有禅意的名字，叫释云水。

　　释云水，我是孟城南，我已嫁作他人妇。






[ 本帖最后由 落梅 于 2009-8-3 15:26 编辑 ]

昨夜秋风

文笔不错,可以投一下情感类的杂志.

梁星钧

先点，随后读评。问好！

天下为公

动心缠绵的情感，从作品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人各有志，爱情也一样。
小说给人以启示启迪和思考。学习问好。

平原之子

平静的叙述，缠绵的情感！学习了！

季大相

打动人心的情节.问好

芳香碧丝草

问好落梅！稍后学

杨友泉

文笔优美，娓娓道来，写得风轻云淡。一种别致的爱情。

霍名夏

　　无疑，这是一篇好小说。淡雅的行文风格，本是小说一种。此为好其一。清雅风格之中，恰与小说主题、人物、情节及其所叙述情感基调融为一体，呈现并强化了一种深层次的情感内涵。这是需要一字一字认真体会才可能得到的一种感觉，一种阅读享受，一种触发心灵深处的精神享受，此为好其二。人物设置、情节与细节展开及其内心世界的一些可感而不可捉摸的细微之处，包括那暗中相随的禅意，均在这淡雅之中恰到好处地得到准确体现，此为好其三。三点，已经足够。一种意境始终贯穿其中。而结尾的最后一句话，平静之中险些让我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这一点，不易。
　　作者的文字我是偏爱的。这篇小说与这偏爱有关又无关。
　　它的整体结构与细节表现，一点也不逊色于作者的散文作品。
　　精华小说！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8-4 22:14 编辑 ]

大雪飞扬

我只有认真学习的份了。多读几遍，认真学习

汤如浩

细细品读了，只有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