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沟岁月

观潮生

　　一、宝轩梦呓

　　多年前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落光了叶子的树直剌剌的刺痛着我和老K的神经。我拉着老K，也可以说老K拉着我，我们赤着鸡爪子似的乌黑的小脚，让那些乌黑的泥泞顺着我们的脚丫子缝“吱溜吱溜”的向上冒。被风们吹得乱七八糟的雨帘子，像隔壁二妞子的鼻涕，缠缠绵绵，粘粘乎乎。
   
　　老K抓紧着我的手，他的黑指甲刺得我掌心生痛生痛的。但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喜欢老K又黑又瘦的小手爪子。老K是个额上有三条皱纹的孩子。我问娘娘啊老K是从哪里来的，娘看也不看我就说西沟捡的你们都从西沟捡的。我便一度的非常迷恋西沟。我想我们村的孩子都是从西沟捡回来的。西沟是个风景多么美丽诱人的地方啊！一丛丛的草棵，短竿芦苇，灰灰菜，狗尾巴草在沟边肆无忌惮的疯长；蚂蚱，油铃子，蝈蝈，褐色的小青蛙，扁头蛤蟆在里面七上八下的叫；沟里的卵石披着一层绿苔，用手围住一块掀开便捧住一条油黄油黄的鲢扁，它的细刺藏在肉里，你一使劲便伸出来扎进你的手爪子让你又痛又痒如被一只马蜂蛰了；你朝上走便看见挂下一屏“轰轰”的水响，珠流玉溅飞流直下三千尺。这是西沟的源头呢，落水的地方就是神秘的黑龙潭。黑龙潭的水乌青乌青的，看不见它的底。但我知道黑龙潭里有龙女，龙女一身青衣，三爷说很久很久以前当龙女还不是龙女的时候，一个人在西沟玩耍，太阳“呲呲”的晒得西沟如烟如幻，晒得人头晕，她便睡在潭边，醒来的时候便有五彩的蛇围了一周，皆昂头，目光崇敬，然后便拥着她进了黑龙潭，从此便有了龙女。……
   
　　从黑龙潭旁边的土坎上翻上去，便是村里的坟场。凸凸凹凹连绵起伏一波始平一波又起，杂草长长短短缠缠绵绵，几只破花圈日晒雨淋风吹雨打歪歪斜斜变得发黑。总有几匹乌鸦散在坟前啄食人家上坟的吃食。那些可爱的坟冢恍惚如梦寐，神秘似幽灵，在我的记忆里一时死而沉寂，一时又生而蓬勃。你知道那个季节雨季缠绵，我的回忆在沉默里霉迹斑斑。我坐在坟冢之上的杂草上，那些可怜的草在我的屁股底下七折八弯呻吟如歌。我想着一些复杂的问题，想着这片坟冢之下的生死演化。老K抓紧我的手，那些西沟的幽灵在我的耳边丝丝絮絮唠唠叨叨：
   
　　“唏唏啥子，好自为之……”
   
　　“嘘嘘啥子，我自知之……
   
　　“咦咦啥子，道然兮之……”
   
　　我的记忆里只有三爷会念这些经咒一般的唠叨。三爷的年纪一如他那一从雪白的胡子，比村人都长。但三爷不住村里，三爷住在西沟。茅草与芦苇搭的草棚似一座西沟最高最可爱的坟冢，依潭而立，统领彼岸的那方坟场。三爷总是在钓鱼，瘦骨嶙峋的钓竿，胡须般的钓丝，口中念念有词，鱼们悠悠而至。我和老K总是竖起干瘦的耳朵，试图听清那些咒语。
   
　　我们有时侯也一起去坟场，那些唧唧咕咕絮絮叨叨的幽灵走来走去。夜如一张黑幕布落下来的时候，顽皮的鬼火便在我们周围闪闪烁烁跳来跳去。有时会有一只尾随我们，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它也停，三爷便让我们跑起来再猛一回头吓得它措手不及落荒而逃。大多时候我还是喜欢那只神神秘秘的穿衣鬼，我猜想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所以猜想是因为我永远也看不到她的模样，她只有衣服，白绸的绣几朵梅花，白的绣花鞋，脸与手脚都融入夜色里。她总是在太阳落下去，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在西沟的坟场很忧郁的走来走去，还把两条白绸的袖子背起来，似乎想一些心事。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吓唬小孩子。我说给老K听，老K便睁大了惶恐的眼睛，他的手爪子抓的我掌心火辣辣的痛，我告诉他不要怕。
   
　　我告诉你你肯定不相信我身体里有两个自己，你会像村里人一样说我是个“神经病‘或者”傻瓜蛋“。但你别指望我会跟你说得很清楚，因为我自己也糊涂也迷惑不解。另一个自己大多时候总是在沉睡，只有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半睡半醒的起来。总是有一些模糊的片断和意象从脑子里”唿“的一下飞过去，阳光”哗“的一灿烂，蓝的，青的，绿的，在脑子里忽明忽暗。不一会儿，另一个自己便疲劳了，头痛的厉害，便继续沉睡。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另一个自己，世界单调乏味，像在清醒中沉睡。然后就是那道阳光“哗”的照进来，打开另一个春光明媚的世界，然后我就在西沟里遇见了小倩。小倩在西沟的茅草地里一袭白衣纯洁的像位天使，四月的阳光披在她的身上。她有光洁的面庞，她呼吸芬芳，她窈窕的徜徉，她吟吟低唱，阳光在每一叶拂动的草巅为她轻舞。黑龙潭的水，如她深沉而忧郁的眼神。
   
　　为一个守侯，我们早已相识。她看我一眼，我知道——我们久已相识，在前生前世。
   
　　我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是这样和她一起站在潭边。我睡着的时候她便静立潭边独自守侯，从上个春天到这个春天。梦中跋涉渐远，我轻轻的走过去，轻轻的不惊醒四月的阳光和风的呼吸，轻挽她的柔胰。静静的，阳光洒在黑龙潭上，将一潭的深沉点亮，她眼眸深处的忧郁一点一点褪去。
   
　　西沟是一方如此幸福和甜蜜的土地啊！小倩是西沟的灵魂和美神。那个春天西沟里开满了星星盏盏的野花，一种淡蓝的莲睡在一片绿上，睡在黑龙潭上，如一朵朵蓝色的火焰；那些可爱的坟冢像盛满了野花的花篮；草巅和芦苇上，荡漾着轻舞的阳光。
   
　　我们卷起裤腿捉鲢扁，水晶晶的亮，吻着小倩的脚，她的笑声像轻歌的百灵在那些盛开的花蕊上跳跃。我们将那些小小的油黄的鲢扁装进一个大玻璃杯里，置一些水草，便一起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看它们游来游去。
   
　　当太阳落下去，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穿衣鬼又开始在坟场里忧郁的走来走去，我们便一起去逗她。
   
　　“穿衣鬼，穿衣鬼，你的衣服没有小倩的好看！”我喊。
   
　　“穿衣鬼，穿衣鬼，你的衣服没有我的好看！”小倩也喊。
   
　　穿衣鬼便似乎很生气，背过身去不理我们；又似乎很委屈，我们只好再哄她，因为三爷不让我们惹她生气。
   
　　“穿衣鬼，穿衣鬼，你的衣服和小倩一样好看！”我喊。
   
　　“穿衣鬼，穿衣鬼，你的衣服和我一样好看！”小倩也喊。
   
　　穿衣鬼似乎又开心了，却又装作没有生过气的样子，继续忧郁的走来走去。
   
　　……
   
　　四月的阳光仍然温暖着我的记忆，但秋季终于来了，秋雨缠绵的日子，老K的小手爪子刺痛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去西沟。

　　二、老K傻话

　　秋天的雨老是下，老是下，真是烦死人。
   
　　我抓着宝轩的手，宝轩又要去西沟。我讨厌西沟，也讨厌这个秋雨缠绵的日子；但我还是宁愿去西沟，因为我喜欢抓着宝轩的手，我喜欢用我的黑指甲刺痛宝轩的掌心。
   
　　我倒宁愿春天的时候去西沟，至少那时风景如画美丽怡人，但想到春天会带给我那些忧伤的记忆。我依然记得上个春天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黑龙潭上波光粼粼，开满一种紫色的小莲花；西沟满满的草儿青青，花儿朵朵。那个被人们称作女疯子的姑娘小钱这时便立在潭边，立在春光明媚的西沟里。我不知道女疯子是不是姓钱，但村人都喊她小钱我便也喊她小钱。女疯子小钱是看坟人哑巴三爷的孙女，他们已守侯西沟多年。
   
　　女疯子总是一幅忧郁的样子，眼神凄冷，像只受了伤的蝴蝶一阵风吹过来也心惊胆颤脸色苍白。但那天四月的阳光是那样的安静，女疯子忽然笑了，笑的时候她看着宝轩，那些笑如洒在她脸上的阳光一样灿烂。事隔多年我依然不得不承认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脸。
   
　　从宝轩松开我的手我便预感会发生什么事。宝轩走向那个女疯子，村里人都害怕女疯子他们说她的手如冰一样凉没有一丝温度让你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这时便有一朵蓝得晶莹剔透的小莲花在黑龙潭里向我招手，我的本抓着宝轩的手的那只手爪子便不由自主的伸过去，然后那些水便漫过了我的鼻孔和眼睛…… ……
   
　　我醒的时候宝轩躺在床上，娘哭得死去活来，我也很伤心我哭得希里哗啦。
   
　　但第二天早晨当太阳从我家的破窗户照进来抚着宝轩的脸时，宝轩就醒过来。宝轩一醒过来就拉过我的小手爪子去西沟。
   
　　然后宝轩就疯了，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
   
　　宝轩经常会唧唧咕咕絮絮叨叨，对一棵树或一只鸟说话。他整天拉着我去西沟，他竖着耳朵听哑巴三爷说话，他和女疯子两个人牵着手在西沟里窜上窜下跑来跑去，他还喜欢夜里在西沟晃晃荡荡，宝轩疯了。
   
　　村里人都说宝轩被女疯子勾了魂呢，女疯子和宝轩在一起的时候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我要是早知道秋雨绵绵是个霉透了的季节，我便不让宝轩去西沟了。这天雨帘子七歪八扭的缠在身上拂也拂不掉。女疯子不在西沟的草棚，哑巴三爷也不在，宝轩在西沟来来回回窜上窜下的找。我明明知道那些被秋雨弄得滑不拉叽的土坎会有危险，但我还是没有阻止宝轩。我知道阻止也没有用，宝轩不会听，宝轩要爬到坟场上去找女疯子。
   
　　然后我就看见那些咬着宝轩的脚的烂泥“哗啦”一声松了口，宝轩像只断了线的风筝磕磕碰碰从土坎上滚下来，我看见几行殷殷的血如蚯蚓一般爬在他的脸上，又爬到地上。
   
　　我想宝轩这次肯定死定了，我听见自己的哭声像一些从笼子里放出的麻雀撞得那些雨丝七拐八弯。
   
　　但事情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严重，哑巴三爷带着女疯子看病回来。女疯子的脸苍白如一张纸。后来我才听村里人说，女疯子在医院里不让任何人碰她，一个医生试图给她量体温却被她咬了一口，然后她就跑出医院，三爷跟在后面一路追回西沟。
   
　　哑巴三爷将宝轩抱回草棚，用指甲掐他的人中掐出一条紫痕，又用一枚铜钱蘸了水刮他的印堂。宝轩的眼睛很吃力的睁开，迷迷糊糊说我睡了好长时间这是在哪里做了好多梦头好痛啊。
   
　　女疯子这时候站在旁边，脸色依然苍白，眼神游移不定。宝轩看见她的时候便忽然又抓紧了我的手爪子让我的黑指甲刺痛他的掌心，我听见他的呼吸一声比一声的沉重起来……

　　三、宝轩痴言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另一个自己重重的痛了一下，然后便醒了，天际单调灰暗。
   
　　我不相信我记忆中四月阳光里的小倩会是一个女疯子。但老K的黑指甲刺痛着我的掌心，老K不会骗我。
   
　　我依然不相信我自己会欺骗自己，我拉着小倩的手（尽管她的手真的如老K说的一样冷若冰霜），反复给他讲春天那些故事，讲晶蓝的睡莲，讲一起捉鲢扁，讲一起去找穿衣鬼（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但小倩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神依然忧郁。
   
　　我等着春天，我恨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我想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的，春天到了小倩会静立潭边，回眸一笑如阳光一般灿烂……
   
　　“小倩，小倩，你听见我对你说的话吗？”
   
　　小倩睁大惶恐的眼睛看着我。
   
　　我就这样温暖着小倩的手，说着誓言，等着春天。
    　
　　……

　　四、你的见闻

　　初夏的早晨你走进我们的村子，沁凉的雾霭扑面而来，暝暝幽秘如遗落世界之外的某个村落。属于村庄的树已扎根多年，目光游离于你所到之处，紧随你的步伐。你一定是害怕了，抱紧了肩膀，彷徨的回望。可他们躲在幽秘的晨雾之后又站在你的面前，他们不看你，你看不见他们的眼睛。白发苍苍的太婆从黑瓦屋顶下朽木棱条的小口窗眯起目光浑浊的老花眼，凝视你的一举一动。你不要企图和她们说话，她们的凝视已持续多年，对你不理不睬。
   
　　你更加抱紧了肩膀，甚至打了个冷颤，一条杂毛狗从晨雾里奔出来，冷冷瞅你一眼，又掉转头跑开去。走到村子尽头你注意到宝轩家破鸭棚一样的房子，从清凉流纱一般的晨雾里突兀而出，露着森森发黑的檩木，吸引你彷徨而扑朔的目光。
   
　　然后你便看见老K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门坎上，这是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孩子，右边的袖管空荡荡的垂着，黑指甲的手撑着下巴，头发蓬乱，眼神怀念而忧伤。老K的寡妇娘在破鸭棚的屋子里唠唠叨叨如一只碎嘴麻雀。
   
　　你如果再仔细一点便可以听清这个初夏那些总是喜欢故作神秘的村人议论的关于宝轩的闲言碎语。
   
　　“还不是女疯子勾的！”
   
　　“好好的伢子就投了潭！那女疯子是扫帚星呢！”
   
　　“早就迷了女疯子，哪会有好下场！”
   
　　……
   
　　你便明白就在这个春天，陪着女疯子从上个秋天到这个春天的宝轩投了黑龙潭再也没起来，死前还牵着女疯子的手依依不舍。
   
　　走进西沟。
   
　　西沟正是初夏，草棵与芦苇油油的绿着，哑巴三爷守着那些坟冢抽着一袋旱烟；疯女子依然立在黑龙潭边，黑龙潭的水，如她深沉而忧郁的眼神。
   
　　西沟的水依然悠悠的流着，流走往事与记忆，流走岁月，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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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

很先锋的一篇作品，我喜欢里边融入的“气”。
注意排版。

观潮生

谢谢王一
其实我也姓王哦：）
这是篇老作品了
初来乍到    还请多多指教
昨天还让蓝枫帮忙排版的：（

苇风

模仿莫言《檀香刑》的架构从多个角度阐释了一个乡间爱情事件，一痴、一疯、一傻，再加一个正常的你，颇值玩味思考。从着墨上看似乎有点头重脚轻，管见！

王一

虽然老，但不像，我也正在写一篇关于文革方面的小说呢。

李幼谦

流走的岁月带着少年苍凉的体验。

观潮生

呵呵，楼主批评的是
我也有此同感
实在又不知如何动刀：（

观潮生

最初由 胡婷婷 发表
http://www.kuangren.wokankan.com ... y_view.asp?xh=60066

楼主好，如不是首发作品，请附上曾发表的网址，谢谢合作。：）

呵呵，谢谢提醒
我附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