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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峻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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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当下的迷失和周闻道的在场主义散文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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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10-2-9 19:2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琴若雨 于 2010-2-9 13:18 发表
先提读,这几天事太多,不能及时回复,问好峻姐姐。新年快乐!
过年过年,都忙得人晕乎乎……妹子不忙读,想读时传给你就是:)
17#
 楼主| 发表于 2010-2-9 19:3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10-2-8 20:13 发表
专业的大评--我以前多曾见过作者如此的厚重大评,受益。
梁老师笑纳,我只是喜欢阅读,习惯坦言。进入中财,读了不少你赋有生活哲理的文章,喜欢:)
18#
 楼主| 发表于 2010-2-9 20:22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各位师友和版主们的关注。这几天,作为家庭主妇,真是忙得屁癫屁癫,暂不一一回复了。祝中财的师友们新年快乐,健康平安。
19#
发表于 2010-2-10 00:14 | 只看该作者
         这篇评论大处着眼,给出理解被评论者的背景,这样的背景有时代的文化的,正是打开的宽泛的理解文章的视野使得这种对文章关注的角度更具有包容性,平视之中进入文章的精神内涵。四个章节的分述,切入准确,对文章焦点性的把握,使用的分析文字非常准确。给读者理解周闻道老师的作品进行全方位的明晰透视和意义呈现。显示出作者高超的理论素养以及独到的审美眼光。很欣赏,问好峻姐,晚安!
20#
发表于 2010-2-10 15:19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5# 峻毅 的帖子

散文的叙述与小说叙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散文是用作者心里感觉的宽度与深浅来表达,来传递,来抵达的

学习并问候两位老师!!!
21#
 楼主| 发表于 2010-2-11 10:39 | 只看该作者

发上周闻道的《七城书》原作

  七城书之迷城
  我从乡村来到这座城市,希望能在这里实现人生理想。然而,当我真正面对这个城市时,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荒诞。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主人?居民?过客?或者旁观者?似乎都有点沾边,但又似乎都不完全是。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此刻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我是它的一个电话号码,一个汽车牌号?还是互不相干的两种存在,我是我,它是它。我似乎更觉得,这城市于我更像是一部负载着神秘信息的大书,我既是它不倦的读者,又是它没有署名的作者,我们互相翻阅着对方,却彼此不相识。这种关系就这样危险地维系着。
  这座城的南端有道门,它不属于哪个单位,也不属于哪户人,而是属于这座城市的。我曾经以为,这道门就是这个城市的封面,一旦进入,就翻开了这本厚重的城市之书。我因此对它产生敬畏。当然,进城的门不止这一处,也不止西城门,东城门,北城门。东南西北的划分,已属于过去时态的历史,就像“三里之城,七里之廓”。只是,进城门再多,每个人每次进城,却只能选择一个门道。世间的路纵有千万条,我们的一生却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出高速路口,,是进出这座城市的必经之地。今日的我就是这样,既有某种偶然,也包含了某种必然性。缘起的根,有时埋得很深,往往从无形中牵扯着我们。我这里所说的“城门”,细想来,其实也有些牵强。它不能开合,也没有门槛门框。就是两块巨石,耸立在进城公路的两旁,冷冷地,你看着我,我盯住你,不理会风云际会,人来人往。面对它肃然立正的姿势,平庸的地面,便如一部书的扉页,刚刚被人翻开,正待浏览阅读。城门虽修建不久,却人为地添加了厚重的古朴沧桑。那巨石的色彩是深灰的,表面凸凹不平,有一些阴文和阳文,交织成图案,斑驳迷离,若隐若现。仿佛两位耆耆老人,携带着岁月古远的风尘,一路走来,只是在这里稍作停留,然后又要继续新的跋涉。这很容易把人的思绪引向远方,法国布列塔尼半岛,那个濒临大西洋的卡纳克小城。那里的巨石阵,至今仍铺陈着许多未解之迷。难道这个城市在通过这座肃然立正的巨石之门给我某种暗示?
  每次进出这座城市的门户时,都会强烈地感觉到,这道石门就是这座城市风景的楚河汉界。门里门外,区别是十分明显的。从城里往城外走,路越走越弯,越走越窄,直至消失在平野荒芜中;从城外往城里走,正好相反:路越走越直,越走越宽。进入城门,路便变成了街道。想起当初从乡下进城,就是这样。从一条崎岖的乡间小路出发,走着走着,路越来越直,越来越宽,发现路变成街道时就已进了城了。人们就这样,一代又代地从乡村往城里走,走着走着,乡村的人越走越少,城里的人越走越多。我想,一定是这城门里面有某种东西在诱惑着乡村的人,放下与自己的体温共冷暖的土地,走近城门里来。就像是一本书,在没有翻阅之前,总是里面的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风花雪月的,或惊心动魄的,那些未知的情节,吸引着你去阅读。城门以内的街道,现在是变得更宽更直了,还有街道两旁的那些华灯高楼,和精心装点的花草。这些,都与城门之外的乡村形成强烈的反差。舍弃旁物,只留意于街道的宽敞,走着,看着,街道的宽度,在不断地强迫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突然对宽产生了一种敏感,一种明显的由“宽”造成的压抑感,仿佛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轻”,而我感觉到的却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宽”。这种由宽造成的压抑,不是有形的,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大山般向我紧逼过来。我害怕越往前走,街道越宽,我会迷失在它无限度的宽敞中,整座城市的钢筋、水泥、废气、污水和它的亿万吨垃圾,会像大山一样向我压迫过来,厚厚地覆盖在我身上,把我归家的乡野小路,把我心中的青山绿水掩埋在它那冷漠的繁华之下,使我再也走不出这道巨石之门。
  乡村人与城市的关系,有一个意象,图画般在我心里浮现。回望自己走过的路,从乡村到城市,像是一只虫子,带着某种美丽的梦想,沿着一根细长的肠子,一步一步往里钻。小肠连着大肠,大肠又连着胃脏;再长的肠,再大的胄脏,终逃不出一个小小的腹腔。我注意到脚下的街道,也就是这城市的肠子。柏油和沥青在这里汇合,细碎的砂石经沥青一粘合,便结了一层壳,像是身体上的疤痕。有些词总是容易让人产生特定的联想。去市医院看望一位朋友,邻床有位中年男人,憔悴,疲惫,茫然,脸色呈现病态的黄。在医生换药的一瞬间,我发现他浮肿的大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不知他患了什么病。此刻我看见的,只是一道疤痕。按照正常逻辑,沿着那个疤痕往前追溯,应该是一条长长的口子,肌肉被机械地划开,血淋淋的;然后又机械地被缝合,安上夹板,慢慢愈合,抽线,结痂。这街道的结痂,是乡村的伤口留下的,还是城市的伤口留下的?我已无法判明。记得刚进城时,还带着很多好奇,朦胧的梦想,像进城的道路一样越走越明亮。仿佛有一种拿破伦式的征服,进入就是战胜。怀揣一份自豪,一份憧憬,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就这样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定会进入这个城市的心脏;然后作为一个城市人而拥有这个城市。然而,走啊走啊,最后才发现走进了一个身体的迷宫。声与光的交响,钢铁与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让我们人感到了危险与压力。但是,我们已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还是要面对,就像此刻的我,不,应当是我们,包括你-我-他,包括人和物,包括这城市的一切。宽广并不等于空旷,空旷只属于乡野,而城市永远是拥挤的。记得是要去市政府办一件重要的事,它关乎我的事业、爱情,甚至命运的转机。机遇是突然降临的。我必须穿过这个城市最宽敞、最豪华气派的街道——这条豪华的街道有点类似于京城的王府井大街,或英伦的唐宁街,韩国的青瓦台。市政府在这条街道的另一头。入城,从街道的这头,走向那头,有一种从江湖之远,迈向庙堂之高的自豪感。街道那一头的希望在牵引着我的脚步,我一步步,向那座掌握我命运的神圣所在走去。
  每一座城市都是被特意设计出来的。而设计者的良苦用心,除了体现在街道的宽与直之外,还体现为,他们在设计街道的同时,还配套设计了许多商厦、酒楼、公园、写字楼,伫立于街道的两旁,守卫着纵横交错的街道,成为城市的又一道风景。乡村人纷至沓来,带着各自的梦,就像当初我被这城市吸引而进入这座城市。每一个进入者,很快便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纠缠不清,视野变得模糊,价值变得混乱。这是入城前谁都没有想到的。入城前只是被美丽的梦幻所吸引,如同吸毒者,沉醉于一种美丽的快感中。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入城者在观赏、惊叹和打乱设计者规范的城市秩序的同时,自己也随之成为了城市混乱风景的一部分。这正是城市设计者预先规划好的。
  近了。政府大楼耸立在街道的尽头。就像一条奔涌的大江,突然被一个闸门截流,高高在上的楼房,坐北朝南,俯视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被这幢大楼俯视着的每一个行人,走近又走远,到来又离去,都不过如我一般,以一只蜗行的甲壳虫姿态而存在,可有可无。能够感觉到我们存在的,除了我们自己,就是存在于我们周围方寸之间的那些同类的存在,我们互相以对方的存在聊以自慰。唯有政府大楼,是高高在上的自在之物,独立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在这条被风景挤压的街道尽头,经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跋涉,我来到了政府大楼前,仰首敬望。浮云退避到了穹宇的深处,飞鸟不知去向,天空的深蓝仿佛是凝滞的。政府大楼棱角分明,深灰色的玻璃幕墙,泛着黯然而诡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然而我明白,这样的天象并不是城市的常态,城市的常态是灰白色的。人们希望清明。因此,我的内心充满愉悦,一种被吉祥之兆浸润的愉悦。人在旅途,尽管前景未卜,总是喜欢被这样的愉悦幻象驱使。
  门是敞开的,没有铁栏木门,只有两根镶嵌着褚红色花岗石的门柱,耸立于两侧,仿佛是一个象征。通常这里应当是有武警把守的:进入,验明正身;接着,一个电话打进大楼求证,然后才放行。今天没有。我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动。进入的紧张与压抑,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我怀着一种轻松,从容,还有一种朦胧的希望,走进大门,进入楼房。整个底层几乎就是门厅,有一种多层压力下的空旷。一边是大楼保安,并不像平时一样威严地站立着,逡巡着一双警惕的眼睛。而是坐在一张条桌的背后,对进入者作一些简单的登记。一边是楼主标示牌。过去我来过,牌子上的名字常常令人眼花缭乱,每一个名字,都可以令这个城市改变姿势。我刚才放松的心又有一些收紧。作了登记,心存敬畏地走近标示牌,在那上面仔细阅读搜索。一种失望与茫然,占据了我的心理空间。
  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然而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他们所处的楼层和门牌号。我要找的部门,一个也没有,而我不找的部门,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一些驱之不去的幽灵。折回身去问保安,保安先是吱吱唔唔,吱唔了半天,似乎才恍然大悟。然后,以奇异的眼光盯住我说,讶,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政府已经南迁了吗。态度还不算生硬,或者说还算有点热情。这表现在他们进一步的耐心。保安面朝大门,用手指着我刚才走过来的路,热情地说,喏,就沿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前走,出了城门,往右拐,十公里左右,路右侧有一块大广告牌,新区指挥部的,政府的许多部门,都在那里。
  我只感到头嗡嗡地响。好不容易进城,穿过漫长的喧哗与拥挤,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那目的地却又回了到原来的出发点。进入,实际上成了背离,我不得不折回身子,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回去,而返回的路程似乎更远。激情已然消解,希望已经被挫折,强烈的沮丧感袭击着我。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但又不知道那愚弄者到底是谁——政府,城市规划者,涌入这个城市的芸芸众生,还是我自己?亦或是我的梦想和欲望?有哲人说过,欲望是失望的催化剂;而梦幻,则让人陶醉于一种虚拟的美。
  经过如此这般的折腾,我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回到了那对耸立的巨石面前。扉页成了插页。但不是哲学的螺旋式回归,没有任何前进的含义。既没有旋转,更没有上升,而是一种时间的无效耗费。或者该命名为梦幻的回归。站在这个叫做城门的地方,面对两块虎视眈眈的巨石,我弄不清自己这是要出城还是要入城。一切都恍若隔世,世界被颠倒,结果成了原因,进入成为了最彻底的背离。进入了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建筑内部,却没能进入这座城市的中心。反而离它越来越远。我感觉这世界变得太快,有点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关于测量城市灵魂的创意。只是,这里的灵魂,不是城市命运的主宰者,而是公众意识在城市空间的投射。创意者做了一个有趣的设想,把人体内含的各种化学元素比例,与建材量等量兑换,然后,换算出物质与灵魂的对应关系。以一位75Kg体重的人为例,组成他的氧,钙,镁,可以制成标准水泥空心砖31块;碳和氢可以制成45号沥青防水卷材5平方米;磷可以制成750毫升防锈剂3瓶;铁可制成3寸铁钉1枚。物质的背后是灵魂!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死死地盯住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我的每一个举步,是对灵魂的背离,还是在向灵魂靠近?不知道我一生的行走,随身携带着多少克灵魂?那些灵魂又能够陪我走多远?
  我没有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通向省城,而我此刻只需要找到主管这个城市的政府机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那些过去被称作城外或郊区的地方,已经逃离得支离破碎。虽说还保留着乡村的名称,却早已找不着乡村的田园之静与幽雅,甚至没有了真正的农舍和炊烟;一些低矮的房屋,零乱无序地散落在公路两旁,屋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令人感到,这里不是城市的进攻区域,而是城市的败退之地。这种非城非乡、破败久远的荒废,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消失的建筑,比如哈德良别墅,所罗门圣殿,或者帝王谷里的那些传奇。透过几千年的烟尘,也许,它们就是眼前的样子。一个奇怪的怀疑在心中产生,我怀疑这座城市的生长,是不是颠倒了顺序?一座城市真正的根,原本该在田野里,而那些所谓的城,应该是大地长出的枝叶,而不是相反。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情景。
  我还是没有决定放弃。穿过那两块巨石肃立的城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那位保安告诉我的那几个关键词:右拐,十公里,右侧。一路的右,浮尘遮断望眼,我陷入一种寻找与进入的迷茫。突然,一块很大的的广告牌傲然地从扬尘中显示出来,张扬而醒目的广告词告诉我寻找的目的地到了。我心里想高兴,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被一种隐隐的恐惧所笼罩。我怕又会重复先前的遭遇,忙碌一番,这里的守门人又要我返回到刚才来的那座大楼,或者,再把我指向另一个更扑朔迷离的所在……
  站在新区政府办公楼的门口,我却被深刻的犹豫困扰着: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七城书之空城
  我不知是从一部《世界建筑史》的扉页,还是从《天空之城》的主题音乐中误入这座城市的。眼前的景象:符合一座城市标准的楼房、街道、霓虹灯、车流,甚至街巷间噪杂的市声,以及超市门口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我看到的不是虚拟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于我们三维世界中的一座城市。
  我进入这座城市的具体时间,很难做出准确判断。大约是在夏季,太阳艳艳的,照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不同颜色的、但同样炫目的光芒,令人感到一种热烈的压抑;街上的行人,有的穿着T恤和衬衣,也有的穿着毛衣和长长的风衣,天很高,很蓝,云和鸟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空孤独而空旷地敞开着,又让人有了秋天的感觉。街道两旁的桂树,在绿草、金女贞和一些我不认识的花草的簇拥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这些,又让人觉得是在春季。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看见的仍是一树空枝。当然,要说这是冬季或春季,也似乎说得过去,我在这个城市的穿行中,偶尔还看见一些桃花和飞雪,交错地闪现;但是,无疑冬天的意味要浓一些。就在我的眼前。雪压的树枝枯槁而坚硬,一只孤鸟飞来,围着秃枝绕了几圈,没有找到落脚之地,又失望地飞走了。所以,现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我是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季节,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心情,走进这座城市的——但愿这不是一座似是而非的城市。
  我想做一些调查,弄清这座我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它的名称、经纬度、当下状况和人文历史。如果有可能,也不排除到这里谋一份职业。专家们说,如果在一个单位、一个地方呆久了,会产生审美疲劳和厌倦感,令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消褪。我在街边的一个报亭,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戴一副老光眼镜,正聚精会神翻看着当天的报纸。报头是空的,没有编者和日期,也看不出报纸的名称和出版时间。我问老人这是一座什么城市?老人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眼,和善而歉然地说:“呵……啊,对不起,我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也不知道这城市叫什么。上一辈的人也没有告诉我。”
  这多少有点令我失望。我想向老人买一张地图,比如这个城市的旅游图什么的。老人回答说:“你要这个城市的地图,有。”说罢,从储柜里找出一张卷曲成筒的图来,好像要以他的殷勤热情,报答我对这个城市的关切。我摊开来,这张图也很古怪,像世界地图,又不是世界地图,图上五彩斑斓的色彩,像人的皮肤,形状各异的线,如人体上密布的血管,处于动态的起伏搏动中。应当说,这是一张非常翔实的地图,比例只有十万分之一,全世界凡现存的和存在过的人文遗迹,如古迹,城镇,村落,图上都清楚标明。然而,从伦敦、东京、北京,一直到那些已消失的城市和建筑,如巴比伦通天神塔、古罗马斗兽场、图坦卡蒙冥宫,甚至那个躲在兰溪一隅,小得可以忽略的诸葛村,都在图上找到了,惟独不见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城市。见我有些纳闷,站在一旁的老人说:“很多人都在这张图上找过,问他们找什么?都说不知道。”是哦,我又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吗?到现在为止,我连这个城市的名称、位置、历史、现状都不知道,那我到底要找什么?又怎么找呢?至少,按照目前的方式,或依靠查找城市地图来弄清楚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突然想起停在不远处的车,和车上的GPS。看来,还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可以借助那个神奇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先找到现在所处的位置,然后确定这个城市的名称,不就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个城市了吗!
  赶紧过去开车,开机,连接:一片片地球的截面——辽阔的草原、逶迤的山脉、苍茫的大漠、碎片般的城市、蜿蜒的河流,在荧屏上不停的闪现;两条确定方位的坐标线,呈现出绿色十字状,如远视镜上的准星,或初中教材上的直角坐标,主轴上表示未知的两个字母,X和Y,有些刺眼的闪烁着,还是无法确定这个城市的所在位置。我隐隐感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存在,介于似是而非之间。我有些茫然。好在离开报亭时,我顺便买了一本关于这个城市历史风俗的书,打算带回宾馆仔细研读一番,以便对这个城市有一些了解。
  我按照自己判断的大致方位,顺着左边一条宽直的街道,来到一处广场。这是这座城市舒展压抑,举办竞技或大型集会的地方。广场中央,建有一个近10米高的人形雕像,中心是镂空的,大概是采用了爱因斯坦的四维空间原理,这个空心的人形雕像,不管从哪一个方向看,都可以同时看到这个人形的面部、背部和左右侧面。在广场周围,沿人行道种植了一些高大的树,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像一支支等待点燃的高香(我要加以说明:如果这个比喻可以成立,这样的祭奠,应该是给一个逝去的季节,以慰藉这广场的空旷)。开阔的平面,参差不齐的高楼,被天地间的作用力一挤,萎缩成了一些没有人弹奏的五线谱。我的到来,并不负有演奏它的使命。好在广场这时并不寂寞,市政当局正在这里召开市民大会,作为一种权威的彰显和表达,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
  作为这个城市的一名闯入者,我虽然不知道主席台上那位领导的确切身份,但他的讲话主宰着这个城市的命运,当是无可置疑的。不知是扩音器失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从讲话声中,我费了很大劲,也没分辨出讲话的那位领导是男是女,我只知道,能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的领导,决非等闲之辈。那讲话声听上去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颇有些闻鸡起舞的感召力。从讲话的内容和节奏看,会议好像已进行了好一会儿,快接近尾声了。我屏心静气,希望能从这位领导的讲话中,了解到有关这个城市一些的背景资料。令人奇怪的是,我越是认真听,越是陷入云雾山中。只听见扩音器里不时传来“嗯……这个嘛,这个,这个;啊……那个嘛,那个,那个。”更令我惊讶的是,说是“市民大会”,环顾四周,整个会场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与会者。主席台上的那位讲话者也像是一个道具,莫名其妙地晃动着。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这个城市的图书馆,从那里或许可以查阅到一些有用的资料。开车去须绕道,把车停下,跳上一辆巴士,却发现这辆公共汽车车头车尾一个样,都是一道门,一方前窗。窗圆弧形,开阔,亮堂。车上座位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售票是自动的,不管几站路,都是一元,只须上车时将一枚硬币,丢进一个张着口的铁缝。司机面无表情,两眼平视前方,到站就停,到时就开,不管什么人上,什么人下,或者有没有人上下。车开动时,我只感觉到车身在动,却分不清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一名女交警,笔直地站在指挥岛上,机械地挥动着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表情与动作,都是格式化的,与街道车辆的运行似乎关系不大。
  到达图书馆时,太阳已严重地偏西了,就像是有意躲着我一样,原本的位置被腾空,连灿烂的晚霞也在一点点暗淡下去。担心图书馆关门,我匆匆赶去。一层层的楼,被分隔成不同的区域:历史、政治、军事、思想、文化、自然、地理、现代、古代,馆内的指示牌,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去查哪一架?只好求助于一位图书管理员。那位管理员高挑身材,胸牌上的编号是一长串读不懂的数码。她不言语,也不问我查询什么,得知我的求助后,就主动带着我走。我跟着她,在装满了书架的、穹宇般空旷博大的馆藏中,一间一间地找,一本一本地翻。我发现,全馆满架的书,古籍的,现代的,简装的,精装的,纸质的,电子的,或者32开,或者16开,全都没有书名,没有章节,没有页码,没有图文,每一本书翻开都是空的。区别只在于:书是线装还是胶粘的,装订书籍的纸张是泛黄的,还是漂白的,或旧或新,或厚或薄。问图书管理员,她只是两手一摊,以一个微笑作为回答。动作虽然优雅,却没有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我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图书馆。霞光渐渐褪尽,闪烁的霓虹登场,用尽它全部的绚丽,张扬着这个城市的喧哗。在灯光和黑暗的合谋下,天空是怪诞而深邃的。夜色变异了视线,近处的东西仿佛很远,远的东西反而觉得很近,令人感到捉摸不定。最怪异的是夜行的汽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就像紧急出击的特警,用一片夜色,遮掩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直直射出两束灯光,像两把锋利的剑,快捷地从夜晚的身体划过,割出两道深深的口子。汽车过后,夜的伤口立即缝合。城市又陷入一片迷离的黑暗中。
  趁着时间还早,我来到一家夜总会。据说,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迎宾小姐告诉我乘电梯到顶层,再折回走。具体在几层,并不清楚。我按照迎宾小姐的指引,来到了表演大厅。表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了,观众席上关了灯,视线模糊,感觉很昏暗。我摸索着找一个位子,坐下,也不知是坐的几排几号。只见一束幽暗的灯光,照射着迷离的舞台。舞台正中,堆积了一堆头发,在多色灯光的照射下,头发显得光怪陆离,头发中心,有鼓风机在鼓动,伴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那堆头发时而膨胀,时而收缩,给人一种躁动不安的强烈刺激。头发堆旁,有两把椅子,一把椅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另一把椅子空着。不一会儿,报幕员出来宣布,上半场演出结束,进入中场休息。大厅的灯光骤然点亮,空荡荡的舞台上,没有演员,没有乐师,没有报幕员,甚至没有幕布遮挡。只有一块大大的长框,镶嵌在舞台正中的位置,像一面硕大的窗;再往前看,就是窗外的风景:一棵掉尽叶子的梧桐。
  不知什么时候,下半场的演出已经开始。舞台一侧,有两个人,在一条路上行走,先是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便一前一后,始终不能同步,时而这个在前,那个在后,时而相反;两人都表情木纳,形同路人。伴随他们的脚步,不同节奏的锣鼓声,时而舒缓,时而紧凑地敲打着。不时有人出来告诉观众:“快到了,快到了。”台上的两人继续一圈一圈地行走着。然后,报幕员出场,告诉观众:那两人在继续寻找他们的幸福。休息一会儿,你们将看到他们是如何找到幸福的。
  时间已不早了,我提前退场。回到我登记的宾馆房间,漱口,洗澡,上床,拿出那本在报亭买的载有这个城市历史风俗的书,认真翻看起来。绕了一个圈,从书本出发,又回到书本。由形而上,到形而下,再到形而上,绕了一圈没有结果,人却一天天变老了。我原本对这本书寄予很大的希望,到此刻才发现,原来我翻开的竟是一本编码混乱、掐头去尾的书。比如,书的目录上明明标明全书共有12章,72节;翻开内文,内容和目录上的章节页码却怎么也对不上;而且首尾颠倒,页码错位,印有文字的几个章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面对这个城市,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结局:只要进入这个古怪的城市(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就再也别想着走出去。我将在这个城市里困顿着:谋职,睡觉吃饭,访友,思考,爱与被爱——尽管这是一座没有名称,没有地址,没有灵魂,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城市。我需要做的只是:在这座城市里,记住自己的籍贯,记住自己的姓名,记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缘;守住自己的回忆和过去;守住自己的精神、灵魂、情感和对未来的期待。时刻警惕着,不要让自己像广场中央那尊镂空的雕像一样,变成一个空心人。
  
  七城书之蛊城
  从没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这个假期,是该去丽江还是去湘西?本来,我已决定了去丽江的,不仅是出于好奇,大研古城青石板流水的街道,钩沉思古之幽情的纳西古乐会,都对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可是,我最终还是动摇了,还是把方位转向了湘西。导致我放弃丽江而选择湘西的真正原因,不是沈从文笔下描绘的湘西风情,而是突然被人们关注的那些无影无形的小虫子和凄美的苗家女子——准确地说,是传说中那些有着神秘、诡异背景的蛊和蛊女;而更吸引我的,是一家媒体报道的:在湘西的某处山林中发现了一座很大的蛊坛,在一座空旷的土城的中心。那里极可能是传说中的蛊王施蛊之处。
  关于“蛊”的种种说法,虽然古已有之,但于我更多的是好奇和神秘。平日里听到“蛊惑人心”这个词语时,心里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略显驳杂的读书经验中,也不时见到有关“蛊”的记载。西周时期的《周礼•秋宫》载有“庶氏掌除毒蛊,以嘉草攻之”的治蛊方法;《左传•宣公二年》也有“晋里克有蛊疾”的明确记载。西汉时,巫蛊不仅盛行于民间,而且成为宫廷权力斗争的重要工具。汉武帝时期著名的“巫蛊之祸”,就曾导致数以千计的宫廷显贵死亡。自汉唐以降而至宋,巫蛊之说日益兴盛,至明清时代,又传说西南各地亦盛行巫蛊之术。而湘西苗族地区盛行巫蛊之说,则见于一些湘西旧时的地方志,加上各种民间传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湘西苗疆“无蛊不成寨”的说法。此外,宋人郑樵的《通志六书》,还详细记载了制蛊的方法。那方法说来也不复杂,大概是将各种有毒的虫子,于密室之间,装入一个密封的器皿之内,使其没有出路,不能逃逸,然后让其互相厮杀,互相残食,最后存活下来的那只毒虫之王,就是“蛊”了(其实这不过是原始的丛林规则,被推至极端,所谓“蛊”,颇有点像我们人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一将”)。然后,待至端午日,趁其阳气极盛之时,研制成药。又多用蛇、毒鳅、蜈蚣、金蚕之类研制,毒大无比,不畏火枪,一触便可杀生。问题是,那蛊一旦修成正果,就由一只小虫,抽象成一种能于无形间致人于死命的秘密武器,而非原来的虫子或炼制的药可比了。它常常依附于女人的四体之内,甚至藏匿于灵魂之中,伺机而行,一旦放将出去,叫人防不胜防。掌握了这种巫术的女人,称为蛊婆,或曰草鬼婆。蛊从此成为人们的噩梦:“放于外则蛊蛇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或形神萧索,或风鸣于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也。”(清•《乾州厅志•卷七》)由于蛊的阴毒、可怕,历朝官府,对巫蛊都以严刑峻法予以禁止。
  但是,传说中的湘西,与这蛊的神秘、恐怖形成对比的也还有它的另一面,那便是“落洞女”的美丽和苗女的痴情。
  沈从文先生曾在他的书中对湘西女性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在他看来,湘西女子在三个特定阶段的年龄中,容易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年老而穷困者,容易成为蛊婆;三十岁上下而穷困者,容易成为女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外貌美而性情内向,婚姻不顺者,容易成为落洞女。三种女性的奇特命运,在历史上构成了湘西神秘的一部分。这神秘的背后其实是旧时代湘西女性的悲剧命运,这悲剧的背后又隐含着感动人的诗的成分。
  女孩子的所谓“落洞”,是指一个女孩经过某种人生的变故而进入到一种痴迷状态。这种女性年龄一般在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往往性情内向,而又长得很美,或因婚姻不顺,或因情感障碍而突然“落洞”长时间处于一种痴迷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女孩外表显得特别光灿,面若桃花,眼含秋水,声音轻柔悦耳,其身体里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她整天不停地拭桌椅,打扫厅堂,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按照当地的说法,这个时候,该女孩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了一位男神,她整天生活在被她的男神选中的幸福幻想里。她的心上的男人是不食人间烟火却无所不能的神,从此她不再对身边的任何凡间男子动心,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位世间的男子用婚姻去打扰这个被神选中的女孩。她只需小心地看护好自己的贞操和美丽,等她心中的男神选好了黄道吉日来迎娶她。这女孩子就一直这样生活在她幻想的幸福中,直到含笑而逝,都为她心中的男神保持着自己美丽的容颜。
  关于苗女的“痴情”和以情杀人的传说,自古民间就流传着一种说法:外地到苗疆的男人,喜欢上了当地的苗女,如果对苗女用情不专、始乱终弃,最终会被苗女施放的蛊毒死。我曾听到一个在苗疆流传很广的故事。
  那年,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就早早就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一位湖南的放蜂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追着花事,来到苗寨,在村头的大树下,撑开了帐篷,放好了蜂箱,准备耐心地度过这一个花季。这个花季也使放蜂人动了春心,他喜欢上了当地的一名苗女。经过一番花言巧语的表白,放蜂人终于赢得了苗女的芳心。在一番绯侧缠绵的肌肤亲近之后,油菜花也谢了;放蜂人要追着时间去赶蜜蜂的槐花季去了。临行前,苗女不舍地问,你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放蜂人说,少则三月,多则半载,我一定回来看你。苗女说,那我等你,一定要赶回来啊。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放蜂人早已忘记了苗女的嘱咐。到了第七个月时,放蜂人突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那病不红不肿,不痛不痒,不发烧不咳嗽,就是心慌意乱,浑身乏力,茶饭不思,恶梦缠身。放蜂人四处求诊问医,就是查不明病因。这天,湖北人忽然想起了与苗女的约定,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的病因,他急忙让人送他返回苗寨。一路上病情愈来愈重,还没等赶到苗女的寨子,放蜂人就病死在了途中。
  这样的美固然是残忍的。但这残忍背后所蕴含的诗意,我想不仅对于我——恐怕对于所有的男人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吧!我就在这种一半好奇,一半紧张的心情中踏上了去湘西的旅程。
  懵懵懂懂地到了一个城市,火车成了一节被遗弃的玩具,我和同行的驴友各奔东西。高楼,汽车,尾气,还有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都曾给我带来一些失望。在我原先的想象里,神秘的湘西,应当远离现代文明,与古老,神秘,诡异联系在一起。而眼前所见到的,与其它地方的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站在街边挥挥手,招来一辆的士。上车,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说了一句:“去蛊城“。司机看我一眼,似乎心领神会,踩了离合,挂档,绝尘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司机说到了,我便付了费,下了车。阳光很暖,天地间却透着一股阴凉气,景物在眼前次第展开,一切都显出陌生而怪异。这里的山,瘦骨嶙峋,阴霾缠在半腰,雾霭与藤蔓纠缠在一起,远处看去,仿佛有许多大蛇,在半山上爬来爬去。河岸的石头上爬满苔藓,把河里的水映得绿阴阴的。而这里的水,则绿得发黑,鱼儿如一一枚枚卵石,在河底自在地游动。我心想,这就是真正的湘西,真正的巫蛊之乡了,说不定这周围阴森森的山林里,哪一处就设有一位蛊婆的蛊坛哩。
  我就这样走进沈从文的世界了吗?走近了那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的情景?心里猜测着,那山上的幽篁,在月光下怎么会变成一片黑色呢?身边草丛中的虫子,怎么会如落雨呢?家乡好像没有草莺,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见过落落嘘嘘的声音。更多地联想到凤凰城,芙蓉镇,或者德夯。山是舒缓的,令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山,而是平原,然后,被一双硕大的手轻轻一捏,那上面就出现了一些褶皱,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石板路,吊脚楼,古塔,廊桥,都不过是一种补缺,让这里的小镇更像一个镇,让这里的神秘更有背景。
  是的,我现在就置身于这样的一个小镇。不知方位,也没有地名,周围被一圈大约一丈多高的土墙围着,分辨不出街道和进出小镇的门道。在土城的中央,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掩蔽着一幢古朴的小楼,墙壁不是用红砖水泥,而是用山上的青石砌的;一些藤蔓植物,从墙脚下长出,沿着青石墙壁,爬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小楼的门口围了一些人。走近了,听见屋里传出怪异的声音,隐隐约约,似歌非歌,似语非语。问门前围着的人,都摇头。欲往里看个究竟,被一阿婆阻挡住,她用当地口音比比划划地告诉我,大意是说,里面是“仙娘”在给一个伢崽治病,千万不能惊扰,否则,飘出去的灵魂就难以召回来了。我知道,这“仙娘”也是蛊族中的一员,她们不必专习,也无需师传,大都是突发一次狂病后,就成了“仙娘”。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凑巧。征得守门的阿婆同意后,我从门口往里仔细地打量着,只见堂屋中央,放置了一方平斗,斗内装满谷子,谷子上插了一把剪刀。一位衣衫褴褛,形态丑陋的老妇人,端坐平斗前一条木凳上,用青丝绸巾覆盖着脸。她手持一张黄色咒符,半哼半唱,念念有词。一位本份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坐在“仙娘”的旁边。小孩脸色煞白,微闭双眼,看样子病得不轻。我顿时明白,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坛了。突然,一声凄厉的嚎哭,打破了屋子里几乎凝结的紧张气氛。只见“仙娘”涕泗横溢,厉声喊道:“启娃——快回来啊!”“启娃——快回来啊!”“仙娘”喊一声,中年妇女便答一声:“回来了!”如此反复几次,中年妇女怀里的小孩不知是被吓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喊了一声妈妈。这似乎在告诉人们,启娃走失的魂魄真的被召回来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是和大家一样,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土城中还有很多诡异的存在需要我去了解。
  离开“仙娘”召魂的屋子,刚绕过一幢吊脚楼,走上一座石拱桥时,一位年轻女子迎面向我走来——不,准确地说,是她突然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向我问路,说她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只见她高挑身材,着职业装,鹅蛋型脸,嘴角有一颗鲜明的美人痣,肩上挎一个范思哲坤包,讲的是普通话,却明显地夹杂着湘西口音。在这样的特定环境中遇见这样的女人,难免让我怦然心动,但我更多的是迷惑:难道这女子不知道我是外地人?就在我纳闷时,那女子似乎要解出我的疑问,用夹杂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软语说:“哦,是这样的,本地人对这里的道路不怎么明白,外地人也许更清楚些。”她的解释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糊涂。见我茫然无措的神情,那女子却异常高兴起来,说:“哦!清楚了,清楚了。谢谢你给我指路!”然后扭着细腰,款款而去。把我独自留在深深的迷惑中。
  这不会是一位落洞女吧?以她那时髦的衣着和楚楚动人的外貌,更不可能是一位阴毒的施蛊者。在桥头的一间茶肆模样的小竹楼前,坐在一位老者,青布缠头,身着一袭黑色长衫,戴一副老花眼镜,正在悠闲地品茶。我便上前去向他求教。老人见我求问,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取下眼镜,品了一口茶,才说:“客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了他我此行的目的,说想了解与蛊有关的事,还想见识一下蛊女。老人一听,朗声笑了,说:“你听到的都是传说。‘蛊’这个东西,这里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见我再三问,老者这才进屋去拿出一册手抄本的的旧书来,封皮上有毛笔写的《永绥厅志》四个字,老者翻到书的“卷六”说,“你一定想了解,我就告诉你一些书上记载的事吧。”
  传统的蛊之类别,总共有十一种,名曰蛇蛊、金蚕蛊、蔑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神蛊、疳蛊、肿蛊、癫痫蛊、阴蛇蛊、生蛇蛊。每一种蛊,制作方法不同,毒效也相异,其害人特点也不同。比如癫蛊,是把蛇埋土中,取菌以害人;疳蛊,又称为“放疳、”“放蜂,”是在端午日,取蜈蚣、小蛇、蚂蚁、蝉、蚯蚓、头发等研末为粉,置于房内或箱内所刻的五瘟神像前,供奉久之,便动练成蛊了;泥鳅蛊,则是用竹叶和蛊药放水中浸泡,让水中泥鳅变成毒鳅,人食之五脏俱烂。而最厉害的,则要算近几年来出现的一个新蛊种:灵魂蛊。它是作用于人的灵魂,通过灵魂变异而使人丧失人性,变成非人的一种蛊毒。
  老者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根据他的考证,灵魂蛊早已存在于传统蛊种中。比如,金蚕蛊的狡,蔑片蛊的虚,石头蛊的顽,泥鳅蛊的滑,中神蛊的愚,癫痫蛊的狂,以及阴蛇蛊的毒,都是灵魂蛊中的一种成分。人们在谈论这些蛊时,往往忽略了这些蛊对灵魂的控制作用,也就忽略了对它的防范,以致危害千年而未能有效根治。它的炮制方法与危害方式,也与众不同。虽然,它处处与利益关系相勾连,制作时,却不是用有形的实物,而是借助精神、主义、观念、思想、规范之类,辅之以利益引诱。在潜移默化中,渗入骨髓,换血唤脑,通过改变人的灵魂而使人变成非人。另外,中蛊的深浅,也与放蛊的手法有关。关于放蛊的手法,清代《乾州厅志》卷七曾有记载:“放蛊时,有能伸一指放者,能戟二指放者,能骈三指、四指放者。一二指尚属易治,三指则难治,四指则不易治矣。”是说,一二指所放的蛊,中蛊人较容易治愈,三指所放就较难治了,倘若是四指所放,几乎属于不治之症,中者必死无疑。但是,这些指法,归根结底,伤害的都是肉体。对精神的毒害才是最大的毒害。比如,一些被普通蛊术害死的人,她们的痛苦主要在肉体,在死之前,中蛊者还有正常的思维和情感,还有正常的爱憎是非,也还能知廉耻。而灵魂蛊就不同了。它的起始,都在五指之上;伤害直指灵魂中枢,肉体则无恙。这样从外表看,中蛊者并未被伤害,实际上早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只要中了灵魂蛊,中蛊者的灵魂就开始变异,他就会颠倒对事情的看法,把黑看成白,把直看成曲,把是看成非,把对看成错。反正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本末倒置的,结果成了原因,手段成了目的。这时的“人”,即便是肉体完好,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与一头牛,一只狗没多大区别。其实所谓的蛊,不过是由人的黑暗本性滋生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蛊。并不只湘西才有。
  我虽然是第一次到湘西,来之前也看过一些相关的资料,大致了解“蛊”是怎么回事。但是,对这“灵魂蛊”,和与蛊有关的这些见解,我却是闻所未闻。老先生这一番话真让我长了见识。
  老者继续说,至于蛊女,那是过去的老皇历了。过去蛊只传女,如某一位蛊妇有三个女儿,必选其中一个学习蛊术。也有传给同寨子中其他女孩子的,如有邻家的某一位女孩子去蛊婆家中学习女红,被蛊婆看上,蛊婆就会暗中施法,某一天不经意地对那位女孩子说:“你得了!”该女孩回家之后会出现病症,要想治好此病,就得得求助那位对她施法的蛊婆,蛊婆便以此为要挟,收为徒弟。现在听说男女都传了。过去的施蛊者只是一些老妇人,俗称“蛊婆”,现在不一样了,年轻人里面也可能有。那些衣冠楚楚,长得油光水滑的青年男女中,说不定哪一位就是你想见识的蛊女。他见我很惶惑的样子,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古书中写有识别‘蛊婆’的方法。”他摸了半天,又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永绥厅志•卷六》,指着一段划了横线的文字,一字一句对我说:从外观看,蛊婆往往目如朱砂,肚腹臂背均有红绿青黄条纹,否则就是假的;一般蛊婆家里不会任何蛛网蚁穴,如果这个妇人是个蛊婆,她每天要放置一盆水在堂屋中间,趁无人之际,将蛊虫吐入盆中食水,如果有这些行为状况就是真的,否则为假;蛊婆的神力使她能在山里作法,她能放竹篙在云为龙舞,能放斗篷在天作鸟飞,有这些神力者才是真的,不能为者则是假的;蛊婆死后如果剖开其腹部,有蛊虫在里面者是为真的,否则为假……还有,听说蛊毒也是可以治疗的。宋朝洪迈的《夷坚志》补卷23中有一则解蛊毒的咒语,据说很灵验。咒语全文是:“姑苏啄,靡耶啄,吾知蛊毒生四角,父是穹隆穷,母是舍耶女,眷属百千万,吾今熟知汝。摩诃。”
  我还想向老者请教“蛊城”和“蛊王”的事,老者淡然一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问去哪里?他说你去就知道了。我跟随老者,踩着一条曲折、异形的小路,在土城中不知转了多久,来到一处所在。这地方十分怪异,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幢房屋,也没有一条公路,只在空旷中间用土垒砌起一个高台。高台周围已挤满了人,一个个表情木纳、僵硬。好像是要举行什么集会,因为没有会标,所以无法知道集会的内容。土垒的高台离得太远,挤不过去,我便站在人群的外面。刚刚站稳,场内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的眼光一下向左边转了过去,我也条件反射式地跟着转过去,只见远远地卷起一路灰尘,一辆小车像一只爬行的虫子疾驰而至,小车停下,从打开的车门走出一个矮个的胖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高台走去。空旷中堆积的人群,顿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牵引,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土垒的高台。我和老者被众人的热情抛在了场外。一个尖细嗓门的讲话声,人群大众的欢呼声……万众的力量,把空旷中心那个土垒的台子越抬越高,越抬越高,直到使人望酸了脖子……
  看到这样的场面,我明白老者带我来这里的用意了。
  
  
  
  七城书之:玻璃城
  我就像另一个星球的放逐者,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我搞不清楚,究竟我是这个世界的另类,还是这个世界是我的异数?总之,我明显地感到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此前熟悉的世界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怪诞而陌生。首先使我迷惑的是一些人,都戴着奇特的阔边眼镜,不约而同地向我投来诡谲的眼神。他们中有人或在挤眉弄眼,或在对着我窃笑,当发现我注意他们时,又都很快转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个长得很美的年轻女子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转身回望她们背影的一瞥,恰好与她们回眸的目光对接,那温柔中透着寒意的眼波,有一种深刻的穿透力。当我凝神定睛,想要进一步看清她们魔鬼般的身段和容颜时,两个女子却消失于一片迷离中,不给我留下任何一点遐想的机会。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有什么失当之处,比如穿错了衣服?或者穿反了裤子?或者脸上带着一个鲜艳的唇印?要不,就是屁股上别着一面日本旗在街上招摇过市(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恶作剧)?当想到这些,我不得不警觉起来。可是,当我在认真地上下打量自己时,却发现那些以怪异的表情注意我的人,也在诧异地打量自己,他(她)们的慌乱甚至更胜于我。显然,大家都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境况的不妙,却又找不到原因。每个人都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尴尬处境中。
  我想调整一下视角,从自己置身的所在之处,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以便有个参照物,好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一切没有被证明之前,所谓“周围的环境”,其实是很空旷的,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没有发现一幢高高耸立的楼房或建筑,也没有发现一处广场或一座城市雕塑。周围环境的构成非常简单,除了一排排的梧桐(它们光秃秃的,掉落的叶子早已被西风吹走),汽车,路灯和行人,都被一支无形的手,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条形状,这很容易令人想起月光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蒙古包。但是,这“草原”与古罗马的旷野不同,它没有古罗马时代的那种旷古的强悍、蛮荒和血腥,没有燃烧的罂粟花和青铜盾牌撞击的兵戈马蹄;也不像牧人耶利放牧的坡地,这里没有羊群,没有两个音阶的笛音,没有乡愁。有的只是找不到原因的尴尬和怪异。
  发现这里是一座城,是在阳光出来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中午还是午后,困顿了半天的阴霾,悠忽间已然散去,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光,如一支支带着芒刺的银箭,从四面突袭而来,直射得我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很久,我的双眼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强光,再次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这是一座城,一座玻璃城。刚才的刺眼,来自这一幢幢楼房的屋顶和墙面。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这个城市和那些楼房,还只是一些混沌而纯然的乳白色透明体,被同质的雾霭包裹着。而此刻我的眼睛和脸庞,还有我那几乎丧失了知觉的身体,突然被玻璃的反光洞穿,熊熊燃烧的已不只是太阳,而是整个世界。不仅如此,连我随后准备进入的故事,也在太阳的强光和玻璃反光的相互作用下,慢慢坍塌、溶解,使我看不清来处,也找不着方向。而就在这时,雾霭消散的缺口中,一种嘈杂的声响,透过空白的狭缝,把我从光明的溺爱中拯救了出来。
  前面不远处,被格式化的空间里,我看到一个小岛——不,是一个工地,以有形的姿势活动着。这里弧光闪闪,车水马龙,吊车张开长长的臂,在一堆混凝土堆砌物的上面来回摆动着。我走过去才看清楚,这里原来是一憧楼房,刚完成框架结构,正在装修外墙立面。那楼房的造型十分奇特,既不是方状,也非棱形,而如金鸡独立,飞檐倒挂。我心里不由生出一些纳闷,这样的建筑风格标榜的是什么,难道这就是所谓后现代主义的建筑时尚?一位工程师模样的人,戴着红色安全帽,牵开图纸,在楼顶上指挥着建筑工人,一副阔边的有色眼镜,遮掩了他的大半个脸,如果仅仅看他面部剩余的部分,那曲线连接成的图案,很像毒药瓶子上贴的警示标志。在好奇心的指引下,我走了过去,想向他请教一些事。不知是因为口齿不清,还是我的到来和疑问,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从那有色眼镜和警示图案的背后,射出一种深度的疑惑。仿佛是不同语境下的两种言语与精神,在进行跨时空的交流,我紧张而重叠的提问,工程师夹杂着手语的答非所问的解释,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星际对话,他越说,我越感到迷惑,他越说,他的被安全帽分割了的面容,就越显得模糊和含混。我甚至怀疑我与他此刻是否真实存在?就这样不知折腾了多久,对方似乎才在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个歉然的点头,然后取下自己佩戴的那副阔边眼镜,递给我,示意我戴上。现在,我也终于能听清楚他的谈话了。工程师告诉我,这种眼镜不是随便能戴的,在这个城市,这是一种特权和尊贵身份的象征。别看它的外表与其它的眼镜没有什么区别,它的制作工艺和光谱结构却是和一般的眼镜大不相同。这种眼镜,不是一般的百姓能够奢望得到的,就是这个城市的管理当局,那些在百姓面前威风八面的人,也是按照官职的不同等级,佩戴不同级别的眼镜。最高等级的,称为红镜,只有这个城市的最高当局,才有资格佩戴。工程师说,他们虽然设计和修建了这座城,但就连最低级别的眼镜,也没有资格佩戴。现在戴上它,纯粹是因为施工的需要,而由官方临时特批配给的。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只是带着更深的迷惑,从工程师手中接过眼镜,仔细打量起来。乍一看,这眼镜与其它眼镜并无多大区别,但仔细观察,却发现,除了阔边之外,从表面看,它至少有两点显著的不同:一是它的镜面,不是平的或凸的,而是凹陷的;二是它的色彩变幻莫测。不要小看了这两个特点,这可是专门为这座城市的特殊需要制作的,所以,这眼镜又叫未来镜。据工程师讲,要想在这个城市里正常生活,没有这种特制的眼镜,一切都会陷入错乱、混沌和迷惘,往往会碰得头破血流。
  我并没有拥有这样的未来镜,却不小心闯了进来。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工程师见我的神情,便进一步向我解释说,当然不能本末倒置,要理解这种眼镜,首先得从这座城和建造这城市的玻璃说起。原来,这玻璃并非我们常见的装饰材料,而是一种魔幻玻璃。它不是石英砂、纯碱、长石及石灰石在高温下化学反应的产物,不是庸常的硅酸盐或钠钙产品,它是由多项未来超级材料合制而成的。虽然,它的名称仍是玻璃,它的表面仍像普通玻璃一样的光滑,平展,透明,在本质上却与普通玻璃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比之于哲学上的否定之否定,它已不再是那种螺旋式的上升,而是从量到质的突变。在同样的闪闪发光中,闪耀的却已是体现最新科技成果的智谋材料、强性模量、记忆合金、富勒球、巴基球和超导材料的光芒。科学家们发现,普通的硅酸盐,在超高温下,按一定比例,参入这些添加剂,精心调配,然后再骤然淬火,便会出现一种奇迹(关键的添加剂和配方,掌握在CC博士手里,他是这个城市的总工程师)。当急速淬火的玻璃一下定型,浮出水面,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实验室里的一切,顿然变得通体透明,包括这里的房间、仪器、溶液,还有人,都仿佛置身于一架神奇的X光机前,人的肉体,心脏的搏击,血液的流转,肠胃的蠕动,甚至一股喑哑的恶气,在肠道里涌来涌去,都以清晰的影像呈现在大家面前。更可怕的是,连人的思想活动、灵魂的形状、每日的争斗算计、记忆中的一切,甚至最隐秘的动机,都宛若光碟中存储的影像,可以任意点播,让人一览无余。
  恰逢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也在场,他是做完党性教育报告之后,专程来这里视察的。这位最高领导,平日在电视里布道般口若悬河,一直被视为这个城市的精神坐标。他要知道,他专门安排的这项工程,何时可以完成。那时,这个城市的一切,就可玩弄于他的股掌之间了。陪同前来的警察局长,正想着今晚与情妇的幽会该选择在哪家酒店?几位工程师则在盘算,这个工程按期完成后,自己能否进入工程院成为院士?最高领导看出了各人的心思了。要是在平时,他定会兴师问罪的,可是,今天他太高兴了,他的宏伟蓝图即将实现。虽然面露愠色,他还是以表扬为主,对工程进度给予了肯定;并对工程提出了新的要求。于是,按最高领导的要求,对这项试验成果进行了改进。改进的核心,是实行分级解密制,全城的居民,按照不同的社会身份级别,配备不同的未来镜,以获得不同程度的探视与透明权。
  话题还是又回到那神秘的未来镜。先说那个凹陷的镜面,一个小小的凹字,却暗藏无限玄机。正常人的平面镜片,是在视线的焦距空间,铺展出两道平行的直线。在这种平行的眼光下,世界的一切物象,都是平行的、原本而真实的,没有任何变形与扭曲。而近视者的镜片,则是利用一种变形的凸透,把变形的视线焦距推远,并在推远中,校正被扭曲了的近视。这种凹面镜的功能,却与此相反。凹面把正常人的视线焦距拉近,影像在这种拉近中缩小。因此,戴着这种眼镜,世界的一切物象,都是被缩小的。视觉惯性的作用,就会让佩戴者感觉到,自己在被同比例放大,从而找到一种征服世界的威严与自信。工程师还向我讲了牛与狗的故事。他说,牛的眼睛是凸透的,而狗则刚好相反。因此,在牛的眼里,外部的影像被放大,感到自己渺小,便只好夹着尾巴躬耕田亩;反之,在狗的眼里,外部的影像都很小,所以狗便张狂,见什么都咬,这便是狗性的由来。工程师说,这未来镜,就是为适应玻璃城管理的需要,根据牛与狗的仿生学原理研制的。
  当然,更神秘的还是它的色彩。对自己的创新成果,工程师显得很得意。从他的介绍中我得知,这未来镜不是无色透明的,而是有色的。而且,那色彩也不是固定不变,有一种智能调控,会随着气候,节令,角度,甚至佩戴者情绪的变化而变化。一般人只知道它有色,却弄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凹镜与色彩的结合下,这个城市的一切神奇,都会被分层次解密。这原理很有点像立体电影,当你用正常的眼睛观看,一切影像都是迷乱的,弄得你头昏脑胀,身心受损;而一旦戴上那个特制的眼镜,银幕上的一切便还原为正常的图像。当然,透明的程度,要看你获得多少探视与透明权。只要你的权力没有到达较高级别,就只能是被窥视的多,可探视的少。权力与义务永远是不对等的。
  我终于明白了我刚进入这个城市时,遭遇到的那些怪异的眼神。哦,对了,在此之前,我都去过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在进入这里时,我又在想着什么?我急速调动起思维的神经,沿着刚才的思路,搜索与回望。对了,先是与几个朋友相约,去参观未来城。我们在寻找这座城时找得很辛苦,有人埋怨,有人中途退出,有人想当领队。在一个清风雅月的夜晚,我们喝了不少酒,投宿于一家豪华酒店,到九楼一个叫黑牡丹的娱乐城唱了一会儿歌,又喝了不少酒。陪唱歌的小姐高挑、性感、清纯。歌声如潺潺溪流,从灵魂淌过。一曲《我看见了你,你看不见我》,挑人心魄无数。我相信,那时,酒兴之下的想入非非,绝非只有我。哦,对了,刚进入这座玻璃城时,我不是又想起昨夜的浪漫之旅吗?还有那唱歌的女郎和我醉意中的想入非非……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堪与害羞。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赶紧戴上那付眼镜。刚才的回望,这个城市的神奇与未来镜的解密,镜像的妖饶,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我又抬起头,把目光移向眼前。此时,这城市的一切模糊和混沌,顿然变得清晰了,这令我想起一个高度近视的人,突然戴上了近视眼镜。眼前,一幢幢楼房,都被特制的玻璃包裹着,错落有致,层次分明。那一幢幢正在装饰外墙立面的楼房,在镜像下完整显影,原来都是金字塔形的。此刻,太阳喜气洋洋,把一层桔黄的灿烂洒向城市,然后又立即从玻璃屋面跳起。于是,屋面便有耀眼的银光飞溅。眼光再看远一点,整个城市的建筑,或高或矮,或方或圆,一色的金字塔式造型,越往下越大,越往上越小,直至收缩成一根根细长的银针,对着天空的肚皮,不停地扎。其实,大家都清楚,那银针并没有针灸的功能,不过是一种装腔作势。因此,我相信,那样的尖利与细小,并非为人的居住而设计的,更非承担着什么崇高使命,而是为了满足神的需要。那么,即便是上帝,在那样高而尖的居所栖息,会感到舒适吗?
  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人,不对,就是刚才我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曾以怪异的眼光看过我。而此刻,他们却以一种完全透明的状态(包括肉体和灵魂),在我的视镜之下呈现,从里到外都被我看透,想回避都不可能了。就说眼前的工程师吧,刚才在翻阅图纸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自己在英伦读书的女儿,可是,就在他递给我眼镜的一刹那,他的思维却突然转了向,从这种转变的影像中,我发现了一种刻意的逃避。我心里想,此刻,在我探视这个城市时,也许,自己也正在这同一时间被别人窥视着,不是卞之琳在桥上看风景,而是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在彼此观看……
  我心里明白,不止是这些人,也不只是我。在这座城里,每一个人(包括一切物象),都被预先置于一个透明的容器中,既身不由己地透视别人,也毫无保留地被别人透视。“如果你自己的窗户是玻璃做的,就千万别向邻居丢石头。”我突然想到富兰克林的内心宝鉴,它不只是属于穷理查的。
  
  七城书之:危城
  一种不可预知的恐惧,在这座城市的空气中悄悄蔓延。
  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就这样被强行打断了。作为这个城市的暂住者,我和这个城市的其他市民一样,感到了一种危险的临近;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明知道生命被浸泡在一种有毒的溶液里,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但还是不愿意离开。于是,我不得不走出蜗居已久的书斋,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和其他人一起,共同关心起这个城市突然面临的危机。
  危险的信号是从一块悬石发出的,那块巨大的悬石高挂在城中心一座小山著名的景观崖上,已经有很多年了。山上杂木丛生,整个山被树荫庇护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绿色高塔从平地突兀而起,与附近的高楼竞相比高。使这座小山著名并使其成为这个城市中心景观的,还不是这座小山的突兀形态和它的高度,而是山崖正面凭空突出的一块巨大的悬石,那上面刻有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像岩画的抽象图案和符号,因无法确认,故而没有正式批准为“保护文物”,但市里已将其内定为为市级保护文物,并正研究请专家鉴定后,申请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虽然经历了很多兵戈战火,历朝历代在改建、规划这座城市时,都围绕这座小石山做文章,把它作为中心轴来设计这个城市的布局。现在的小石山周围,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城市绿荫广场,因那块悬石的缘故,又被称为“悬石广场”,是全体市民休闲娱乐的地方。
  然而,就在此时,被这个城市视为骄傲的小石山却发出了危险的信号。有人发现,小石山景观崖上凭空突出的那块巨大的悬石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就像一位多年的挚友,一夜之间对你翻脸,多少有点让这个城市的市民难以接受。抬头仰视,把一束疑虑的目光投向半空,那悬石状若牛心,凭空高悬,突出于山崖间。只见悬石旁一棵茂盛的不知名的树,不知什么时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拔起,倒挂在悬崖上。几条绵软的树根,被那块巨大的悬石压住,倒挂的枝叶,在微风中瑟瑟颤抖,树根的形状已被严重扭曲,浑身写满了脆弱的坚守。不时有一些细碎的石块,从那悬石的周围脱落,顺着山崖跳跃而下,掉在绿荫广场和周围建筑的房顶上。作为这个城市骄傲的那块悬空的巨石,此刻已变成高悬于城市上空的达摩利克斯之剑,仿佛只需一阵风,或一点轻微的震动,它就可能轰然坠落。小山的周围分布着儿童游乐园、老人健身中心、商场和人群熙攘的休闲区。如果那块悬空的巨石真的掉落下来,不仅对广场四周居民的生命安全将造成巨大的威胁,更重要的是,正考虑请专家鉴定后申请的“省级重点保护文物”将毁于一旦,这个城市的文化形象和品牌价值将因此而大受影响。
  一个不可回避的危险,就这样突然降临这个城市,让人们措手不及。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顿时被置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知后果的危险中。当然,也有不少人仍自懵懵懂懂,他们照样在那里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明争暗斗,互相算计;照样在那里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这个城市的时针,照样被太阳带着行走。
  我总觉得这块悬石的来历不那么简单。首先想到它是一块陨石,于浩瀚的天空偶然失足,掉入了地球的引力场里;我甚至想到,那悬石的身上是否携带了上帝的手谕?我还想到了《石头记》,那块女娲所炼之石,补天时剩下的一块,弃置在青埂峰下——那么,这山是青埂峰吗?努力回忆《石头记》中的描写,终于还是没法弄清这山的身世。那悬石的怨怒,是否由此而生?想到这里,我竟有些不寒而栗了!我知道,怨怒下的报复,是不计后果、不需要理由的。难道我在这个城市暂时的居住,只是为了与那块千年守候的悬石,做一次致命的相遇。那悬石上,是否刻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人,甚至我的某些经历?如有,我真的不愿细看,也不想作任何的披阅增删的。我不想给无解的命运分出章回,提炼出主题,然后把它写入沾满凡俗之气的辞典,去让后人作无谓的解读。
  此时的悬石广场也没有了昔日的景象。自从险情发生后,市政当局已采取了紧急措施,在落石可能殃及的范围立起了危险标牌,并拉起了警戒线。那条柔软的黄色警戒线之外的街头,仍然人来车往。此时,我发现在广场的一隅,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不时有人往里面挤,好像是在围观什么稀奇之物。好奇心把我带了过去,原来是一个算命先生,在给人们指点迷津。那位算命先生身材佝偻,深陷的两眼黯然无光,似乎是一位盲人。围在周围的那些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珠光宝气,脸上都堆着焦虑、迷惘的神情。一位衣着不俗的中年妇女,正蹲在地上,专心聆听算命先生的指点。从隐约的问答声中可以听出,人们关心的不外乎那块悬石何时会坠落?而那位算命先生正是抓住了人们的恐惧心理,借助天灾臆说大放厥词,赚取了一笔可观的生活费。
  我从来不相信那些骗人的把戏,真正的拯救,只能靠自己。如果想避开这场突发的危机,除了闭门不出,我还可以选择逃离。逃离面临的危境虽然显得有点怯弱,但却有一种轻松与释然。身体离危险越来越远,心由险谷步入平原,就像躲进一个韩国版的逃离房间。放下悬空的心,把平静还给自我。让我改变逃离打算的,是一个很能安抚人心的消息。那消息从城市最高当局传来,说危险将很快被排除。我有些好奇,希望看看那精彩而富有挑战的一幕,说不定这还是一个难得的创作素材。广场上,那些身穿各式的制服,戴着五花八门的帽子,在悬石下手忙脚乱的人,让我心里增加了些微的欣慰。这些基层的执法者,脸上写着熬夜的疲惫。虽然平时他们对老百姓吆三喝四,但此刻,他们同样身陷危城中,与普通百姓的切身利益暂时达成了一致,他们的焦虑感,丝毫不亚于其他人。大家虽然焦急万分,却都束手无策。因为这块悬石的特殊价值,对险情的排除,必须等待来自上面的指令。就在大家的焦虑和盼望中,有人发现,那块悬石似乎向下移动了一点……
  宽慰人心的消息来自省里的一个电话,说悬石的险情即将得到解决。具体的说,就是京城一位著名的考古专家即将来到现场,对那块悬石的文物价值做出鉴定,然后尽快拿出排险方案。在此之前,围绕应该由谁来负责悬石险情的问题,城市管理当局内部展开了长时间的争论。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责任和风险,哪个部门都不愿意主动承担排除险情的责任。自从接到报警后,城市管理当局就进行了多轮紧急研究,查遍了所有部门职能划分的权威文件,最后发现排除悬石是个新问题,文件上没有明确的记载。如果在平时,增加事权,会争得头破血流的,而在此等非常时期,面临此等非常事件,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许多。该管的不管要被追究;越权越位,不该管的主动去管了,如果出现意外,会给自己的部门招惹来很大的麻烦。在官场中摸爬滚打的人,谁都心知肚明,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最好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否则弄不好会出力不讨好,甚至断送了前程。于是,各路神仙各显其能,动用起平时积攒的人脉关系,力争在常委会决策时,这块烫手的山芋不要落在自己手上。第一次常委会讨论让各部门表态时,大都哼哼哈哈,没有什么结果;第二次常委会实行票决,结果是,主张由城建局和地矿局负责的各5票,有3票弃权。问题就这样被悬置在了胡塞尔的括弧里。
  “由谁来主管”的问题终于有了戏剧性的转折。据说,正在各部门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哪位提出,说那悬石上的抽象符号和图案可能年代很久远,这明摆着是一件珍贵文物,而且市里也正在研究请专家鉴定后向上面申请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此事应该由文物管理部门负责。文物管理局平时是个清水衙门,在官场中与上层互动不多,这个重担就这样落在了文管局长的肩上。文管局长虽然一肚子委屈,但事关全城居民的生命安全,也不敢懈怠,立即请来本地的文物工作者,对那块悬石上的抽象符号和图案进行初步鉴定。几位本地专家被小车接到现场,文管局长不时地陪着笑脸,盼望能从专家们的嘴里得到明确的答案。几个人手持望远镜,对着那块悬石东看看,西瞧瞧,折腾了半天,才勉强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说那悬石上的符号和图案,可能是新石器时期的岩画,也可能是旧石器时期——甚至更早的。如果是后者,它的文物价值将不可估量。但是他们拿不准,最好请京城的考古权威H教授来作终极鉴定,有他一句话,这块悬石的“重点文物”身份就可以确定了。
  文管局长为此风急火燎地赶往京城。人们细心地解读着文管局长从京城传回的每一个信息:一会儿说H教授出差在外,一会儿说H教授有重要学术活动难以脱身,一会儿说H教授身体欠安……就在这个城市的神经几近崩溃的时候,一个确切的消息终于从京城传来:因为文管局长的真诚感动了H教授,今天下午,H教授将随文管局长一起,乘车走高速路来这个处于险境中的城市。按时间推算,H教授将在12小时后到达现场。提前到来的警察,及时划出了又一条警戒线。很快,市长带着这个城市相关部门的的负责人,各种各样的长,在警车的护送下,沿着警戒通道鱼贯而入,做好了欢迎H教授的准备。为了表达对文管局长工作成效的奖赏,市长专门派车,把文管局长的双老、妻子和稚气未脱的孩子,一起接到了现场,安排在贵宾席就坐。围观的人群,为这个城市即将摆脱的危险,向拯救这个城市的英雄的家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此刻,这个城市的信心刚从崩溃的边缘被拉回来。一张张期待的脸上那盼望救赎的眼神,被时间的反速度牵扯着,扭曲着。已超过应到的时间很久了,还是不见H教授和文管局长的身影;几次拨打电话,除开始接通了两次,得知H教授和文管局长已从邻省进入本省的高速公路,正在加速赶来,这以后就再也无法接通了。空气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中似乎凝固了。焦灼的延长等待中,时间每一秒的嘀嗒,都听得清清楚楚。突然,现场指挥的手机响了,在人群巨大的静默作用下,两只蝴蝶的妙曼歌声,显得格外清脆。现场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市长急忙接过电话,贴近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人们听见市长近乎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说什么?汽车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文管局长当场死了!那H教授呢?说大声一点!H教授头负重伤,已送到医院抢救?医生初步诊断可能双目失明!”市长脸色苍白,嘴唇乌紫,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就在此刻,一阵狂风刮过,随着那棵凌空倒挂的大树枝叶披散地从崖顶飞落下来,高悬在城市上空的那块巨石也又向下滑动了一点点……
  
  七城书之欲城
  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城市,和其它同等规模的城市相比,只是人略显得多一些,街道虽然很宽,却仍显得拥挤,鱼儿般交错行驶的车辆,熙来攘往的人群,还有嘈杂难辨的市声,似乎都在标榜着这个城市的繁荣。眼前的景象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对了,好像是在前几日的一个梦里,这些街道,它的名称、形状,街道两旁的门牌字号,还有街边的那些标示,都与记忆里的影像一一对应。不同的是门牌上的字,梦里看到的是繁体字,而现实里的却是简体字。满街的人匆匆忙忙,比梦里看得更清楚的是,眼前见到的人都显得特别健康,脸上泛着油光,一个个挺着大肚子;每个人都带着一种焦灼、充沛、亢奋的表情。还有一点很特别:街道两旁的门牌字号,都是用鲜血般的红色书写的,夸张,炫目,热烈,不仅刺激着人的眼睛,也刺激着人的欲望。
  夏日的正午没有风,热气在身体内外膨胀。毒热的阳光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这个城市烤得处处冒烟,进入便是一种烘烤,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人被街道牵着鼻子,漫无目的地拐来拐去。街道两旁一家家商铺的空调机呼呼地喘着粗气,仍排解不开逼人的暑气。这令我想到一个烙饼,被馅儿包着,被人放入一个炉子,翻来覆去地烤。烦躁,焦灼,又心怀某种希冀。走过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在火锅店门口,一群赤膊上阵的年轻人,正在夸张地猜拳行令,用以毒攻毒式的发泄,与毒热的酷暑、高浓度的酒精、滚烫的油汤、还有刺激的花椒、海椒对抗。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处处蒸腾、散发出一种高浓度的热量。而我们关心的时间,则被钟楼上的指针永远定格在了盛夏的午后十二点半,任随太阳如何宣泄狂热,地上的影子就是一点也不肯移动。
  就这样,蛰伏的欲望不知被谁激活,如山洪暴发,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每个人就是一个欲望符号,而每个人心中又同时蕴酿着无数个欲望;所有的欲望相加,形成一个巨大的欲望场。然而,也许是因为欲望太多,反而让欲望丢失。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浸泡于浮世无尽的烦恼之中,希望,失望,绝望,痛苦,兴奋,失落……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不断变幻着镜头,让我们想寻得些微的平静而不能。
  接下来,奇怪的事接连着发生。
  公共汽车是城市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我上车刚要掏钱买票,一位外地口音的旅客问售票员:“小姐,到太升桥通讯城在哪里转车?”殊不想售票员把脸一沉,一阵破口大骂:“谁是小姐?你妈才是小姐,你姐儿妹子才是小姐!”搞得外地口音一脸雾水,半天回不过神来。见外地人迷惑,旁边一位乘客才悄声告诉他,在这个城市,“小姐”是卖淫女的专用名词,是不能用来称呼普通女性的,否则,不仅要召骂,还可能要召打。我记住了外地人的教训,转上另一路公共汽车时,见售票员是一位男性,我想以“先生”相称,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便礼貌地说:“先生,给买张票”。没想到那位男售票员竟勃然大怒,挥手一掌打掉我递过去的钱,大骂道:“你喊谁‘先生?’你爹才是先生,你兄弟舅子才是先生。你找打是不是?”我再三解释我是外地人,不了解这个城市的规矩,他才息怒,然后教育我:“知道‘先生’是什么吗?是出卖色相的男妓。以后不要乱喊‘先生。’”我这才知道,我们平时使用的很多词汇,在这个城市已经被改变了语义,如果按其原来的语义使用,在这个城市将会寸步难行。我不得不加倍地小心。经向身边的一位乘客请教,得知在这个城市,除“小姐”和“先生”外,还有“同志”也是不能随便乱称呼的,在本城的通常用语中,“同志”是同性恋的特称。
  随便选一个站下了车。风停了,绿灯灭了,地面冒着烘人的热气,沉闷压抑的树,垂首肃立在街道两旁,世界仿佛早泄,显得有气无力。穿过一条大街,绕过一个叫太阳神的小岛,突然发现许多人乱糟糟地横亘在我的面前。起先还以为是一个什么集会(就像在其它城市见过的那些集会,一大群聪明人正襟危坐,听一个愚蠢的人喋喋不休)。原来,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浩大的拆迁,或曰强制拆除。据说这是一片修建于民国时期的危房,在城市规划中要被拆除搬迁。有的说是业主要求的补偿费太高,有的说是开发商应给的赔付太低;而反对拆迁的业主则说他们的房并不是危房,是房地产开发商买通城市规划有关方面,以低赔付强行拆迁,以便从中谋取暴利。利益背后的两种欲望在这里抗衡。平日最弱势的业主,一下子成了这个城市最牛的“钉子户”。只见一位柔弱的女子(就是那个所谓的“钉子户”),手执《物权法》,头上缠着红布,从一幢写着危字的小楼的窗口探出头来。窗口处,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映红了她惨白的脸。四周有很多人,身穿各种样式的制服,分布在危房的顶上,院坝和墙角,在与那女子对话。一位头戴盘盘帽,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像一位负责人模样的男子,手持扩音器,正苦口婆心地劝说:“拆除危房,是一项惠民工程、德政工程啊,体现了政府对老百姓的关心爱护。你怎么不理解政府的良苦用心呢。请你赶快出屋,不然,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那女子毫不示弱,不断重复着她说了无数遍的同一句话:“你们欺骗我们老百姓不懂法嗦,什么危房不危房,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还不清楚!我家老公就是建筑工程师哩。真要是危房,我们早就自己搬出去了。你们哪一个能够拍着胸口说,自己与开发商没有勾搭!”我不是专家,不知道这些房屋是否属于应该拆除的危房。在一个功利的世界,是非标准早已丧失,许多概念早就变成了模糊数学。利益的较量,最后总是弱势的一方付出代价。
  我赶快逃离这个利益的博弈场。殊不知刚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便发现前面不远处又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阻断了道路。还以为又是拆迁,听旁人介绍才知道,是商家举行的一次“新产品介绍暨大酬宾”活动。只见临街搭建的一个简陋舞台上,灯光闪烁,鼓乐喧天,几个英俊男子,正应合着声光节奏,夸张地做出各种造型。健硕的手臂,发达的胸肌,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人注意的是他们两条腿之间,不同色调的紧身内裤,都高高的隆起,宛若一根根柱子平地撑起一顶顶帐篷,又仿佛一挺挺机关枪正夸张的向周围的人群扫射。正感到纳闷与不可思议,一位身材丰腴、眉眼间带几分妖媚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件内裤样的东西,正在作促销宣传:“请看最新的高科技产品‘暴君牌内裤’,99元一件。这是继伟哥之后,全世界最新式的壮阳工具,它将帮助你‘一日千里’,战无不胜。”仔细一看,这才明白:那些劲男正是靠了这种新式内裤而撑起帐篷的。旁边有人在看说明书,要过来一看,上面介绍:这“暴君牌内裤”是用高科技纳米材料制作的,男士穿上后,在微粒子的催欲作用下,阳物便会膨胀起来,并且长期保持这种勃起状态。看一眼四周,神情亢奋的人群中,多数是男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也有女的,只是显得羞怯。其中一些男人的前面,都撑起了帐篷,直挺挺的。估计是前一天就购买了这产品。他们穿行在人群中,特别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也许是“暴君牌内裤”的催欲作用刺破了闷热的云层,城市上空突然下了一阵雨,满街的人,仿佛刚从庞德的地铁车站口冒出,幻化成一片湿漉漉的枝条,枝头绽开着花朵;大颗大颗的雨滴,在烈日下稀稀疏疏地洒落。我想起儿时在乡下,遇到这样的天气,父母亲就会说,落白雨,生菌子。只要一场这样的白雨过后,屋后面的山冈上,就会长出许多斗鸡菇。而眼前这一片由钢筋水泥建造的城市森林,白雨过后,会生长出一些什么样的菌类呢?
  告别了“暴君牌内裤”,我来到了一条奇怪的街道。说它“奇怪,”不是说它和这个城市其它的街道有什么不同,闷热得令人烦躁的空气中,一样拥挤的人群,一样喧哗的市景。奇怪的是它有一个不同寻常的街名:“欲望街,”用红色书写在在街口右侧的一块指示牌上。进入街口,只见人头攒动,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在一位叫卖最起劲的店小二的蛊惑下,我走进一家好像是药店又好像是销售保健品的店铺,那店铺门开得很窄小,内堂却很大,一个满面堆笑的男人迎过来,旁边的店小二介绍说,这是我们老板。老板双手作揖,热情地说:“欢迎客官光临敝店,敝店是本市的千年老店,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我虽然没有购物的愿望,但鉴于这家店铺悠久的历史和老板的彬彬有礼,我还是煞有介事地在店中看了看,只见这店中满货架的商品(混杂着药品和保健品)都贴满了“欲望牌”标签。我正看得有趣,忽然被货架上一排瓶装药品的商标所吸引,叫服务生拿来看,原来是新上市的灵字牌“戒欲丸,”包括钱欲灵,权欲灵,名欲灵,性欲灵,骂欲灵,等等。在“权欲灵”的使用说明上,标注有这样的文字:“症状:头胀、胸闷、气躁;用法与用量:口服,早中晚各一次,每次3粒,温开水送服;忌用:狂躁型精神病患者和有中风病史者;副作用:临床有万分之一例会出现癫痫,失语,垂涎,解救措施为:服用马来酸氯苯那敏片10粒,或遵医嘱……
  按照佛洛伊德的观点,性力(ed)是这个世界的原动力。我不希望欲望之火熄灭,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求证一个与欲望有关的命题,然而,我的求证并没有答案。很自然的一个仰头,视野里竟出现了一根硕大的烟囱,那烟囱高高地耸立在一片平整的厂房之上,正对着乌蒙蒙的天空吞云吐雾。这情景,令人想起一根膨胀得近乎充血的阳具,对着一床洁净的被褥,不停地喷射……
  
  七城书之皇城
  这个双休日,在家里读王毅的《中国皇权制度研究》,沙发很温软,适宜于一周劳累后身心的依靠。可是,朋友们不许我在书册中打发时光,硬要拉我出去走走。说,整天生活在城市的怪圈里,与一堆堆钢筋水泥为伴,接触的全是冰冷、僵硬、沉重之物,挤压着身心,长此以往,对健康有害。不如到远郊走走。一想,出去散散心也好,身在千年古都,很多历史的遗存和古迹都还没有去看过。却没想这一走,就走进了刚开始接待游客的皇城。在一个初春的上午,没有目的的一次郊游,几个文友的踏春,不小心踏进了历史的深处。
  说是皇城,其实是在一处古城遗址的残垣断壁上,仿照故宫和颐和园的规制,按比例缩小后建造的一座仿古建筑。这座仿古城坐落在两峰浅丘之间,准确地说,应当是三峰。还有一峰位于两峰之间,比两峰稍高,离得较远,看上去若隐若现,人们因此容易把它忘记。而这第三峰,要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才看得清楚。最佳的时刻,是选一个晴日的黄昏,远远望去,就有一幅奇异的影像,呈现在面前,那影像就像一把椅子——一把皇帝上朝听政时坐的那种龙椅宝座;两峰是扶手,远峰是靠背,中间空荡荡的,太阳落山时恰好就填空在那个皇帝坐的位置上。真是鬼斧神工的一件杰作!这个自然景观,是一位外地来此地游览的业余摄影师偶然发现的,时间在几年前。这里由此名声大噪,引来不少观光者。过去,寂寞地藏在深山少为人知的那一处古城遗迹,于是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关方面出于发展本地旅游业的考虑,经过充分论证后,花费巨资在这里建起了这座仿照故宫和圆明园的“皇城”,“皇城”的名称于是不胫而走。
  不知是古代的哪位风水师选的位置,把一个王国的兴衰命运安放在了这里。我们来时,节令尚早,虽已是初春,冬天的萧条仍在两峰间徘徊。天灰蒙蒙的,看不见隐藏于云雾中的第三峰,也无缘见到落日在龙椅上就坐。只在不经意的感官触摸间,感到一种气息浸袭过来,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不是一个人或一棵树的死亡,而是一座城,一段历史的死亡。就像那些曾经辉煌却已消失的古建筑,比如波斯波利斯王宫,哈德良别墅,或者圆明园。一座业已消失又再造出来的皇城,古代那若游丝般的残留气息,带着某种袭人的寒意,在这些仿古建筑中生成,渐渐包围着你,并灌满你的全身。在一种幽暗的沉重、压抑和恐惧中,把你的情绪带入李贺诗中的死亡意象,并让你的感官在破碎式的分岐中战栗。
  脚下的灰暗土地,当是那只硕大龙椅的椅座。每一步的行走,都有一种丈量历史的感觉。破碎的砖瓦已经嵌入泥土,或者说是被风尘淹没,只剩下一些已不锋利的棱角,镶嵌在一条破败的路上,与南来北往的脚跟厮磨,拉长着没完没了的没落。阳光懒洋洋的,无论是对这座仿古的皇城,还是对这个忧郁的季节,都显得有些别扭。几根残损的廊柱,背负着一些难以解读的阴文和图案,孤零零地耸立着。应该具有的高大、伟岸、恢宏,都与这些廊柱无缘。尘土、瓦砾和枯草,以廊柱为中心,将一种破败与荒芜,向四周扩散。也许这荒芜是从廊柱出发的,或是冲着这廊柱而来,亦或本身就是由廊柱滋生。那些盎然豪气的彻底离场,使这些廊柱看起来更像是现代的仿古赝品。
  所有的解释都失去了意义。即使这些廊柱曾撑起过一座座宫殿,曾撑起过一个王国的尊严。现在太阳依旧,大地还在,廊柱所支撑过的皇权大厦,却彻底地坍塌了。在它身首异处的地方,只剩下访古的脚步,踏入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奢华之城。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维多利亚女王,和她利用皇权的至高无上,力排众议,修建起的水晶宫。当第一届世博会落下了帷幕,八方朝圣带来的骄纵与满足,不仅没有挽救女王丈夫艾伯特的早逝,也没能挽留那座浩大而豪华的宫殿,在一场莫名的天火中灰飞烟灭。一缕青烟,带走了一切,剩下来的只是一堆焦土。在整个欧洲大陆,皇权的没落实际上还要更早一些。就在皇权的威严依然至高无上的时候,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先后在某些王国发生了,比如,一位国王要向某位商人借钱,商人却敢于说不;国王想征用某位市民的土地,市民不答应,诉之法庭,最后宣判国王败诉。伦敦市民的反抗,是从抵制国王的经过禁令开始的,挑战的,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从欧洲宫殿的曲折回廊返还到眼前的皇城,世界被阳光重构。我手执拐杖,戴着一副老光眼镜,在这个古老城堡的门外徘徊,就像卡夫卡小说中的那位土地测量师,想进去又找不到门径。紫禁城的神圣,驱除不了难耐的晦气。龙泉驿、万寿屿、万泉庄、颐和园、避暑山庄的遍地流泉,处处湖泊构成的山色、清风、秀水,诱惑实在太大,应着一个个象征占有的封赐,来了,来了,摩肩接踵来了。满街的红顶鸟兽,不停地从那些华丽辉煌的廊柱旁穿过,皇权的威严,写满了每一个生动的容颜。只是此刻,威严正被这座仿古皇城的柔软瓦解。断续的山丘、亭台、曲廊、洲岛、桥堤,茂林,将广阔的空间分割成无数细碎,迷迷乱乱,层层叠叠。每一处几乎都写有“皇家”二字,有的潦草,有的方正,每一个笔划,都是用堂堂皇皇的红色书写的。不知是否与中和殿、保和殿、坤宁宫、隆宗门等等那些皇权符号有关?
  在这座仿古皇城的建筑设计中,也仿颐和园的规制建了一个微型的人造海,取名为“福海”。当然是取“福寿无涯”的吉祥之意。称之为海,不仅仅是标榜一种开阔大气,更要显示一种皇家气派。野鸟巡空,鱼翔浅底,海空一色。站在这里,三峰紧护,白云轻抚,普通的人,都会有一种置身显贵的感觉。如果故名思义地延展思路,由“福”字可以联想到那位姓名中带“福”字的老人:徐福。在这座皇城当初的构筑中,这福海的名称,就取材于他的名字。那个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为了满足秦始皇长生不老的愿望,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东渡,寻找仙境仙药。徐福和那三千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只留下“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的笑谈。但皇城里的始皇帝仍不死心,让工匠采集天下奇石,在自己人造的东湖中堆砌三岛,把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丈请到身边,在想象中实现长生不老的的欲望。这个缩微的“福海”,可以看作是对始皇帝希望皇权不朽之念的现代诠释吧!
  眼前的景观叫“九岛环心”,大概是仿大清疆域九洲归顺,天下太平之意而建造的。太平是太平了,至少在眼前,在这座仿古皇城展示的时空里,我看见的的确是一片升平景象。五台秀色、岱岳巍峨、热河亭台、苏州园林、西湖十景、西洋喷泉……那些亭台楼阁,呈扇面形、弓面形、圆镜形、工字形、山字形、十字形、方胜形、书卷形;还有那一个个雅自天成的名字:字轩、眉月轩、田字殿,等等。湖光山色,因景随势,环环相套,层层深进,出神入化地成全了皇帝老儿“移天缩地在君怀”的夙愿。就在此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不对,是几个人的背影,也不对,是很多很多人的背影,像那个出巡的皇帝,又像是现实中的人,眼光被五光十色牵引,行游在同一条皇城故道上,行游在同一个奢华的迷魂阵中。我似乎看见了那些高大的廊柱曾经支撑的奢华,是怎样在一夜间倾覆为残垣断壁的。
  “九岛环心”向右边,绕过一片柳树林就是宝月楼了。轻轻伸出手去,想撷一片月光在手里,却触摸到一枝西域的柳叶,那是香妃的忧郁。我不愿相信那江南的一路娇媚,不愿相信盛京的拜谒,泰山的朝圣,而宁愿相信那个虚幻而凄美的传说。循着香妃的足迹,追随那一缕著名的幽香,从宝月楼到西长安街的回子营,再到对面的伊斯兰礼拜寺做完礼拜,然后,在香妃的自尽处,吟味一下乾隆的《宝月楼诗》,体味他“麟次居回部,安西系远情”的帝王相思。权力对女色的占有,一般是和感情挂不上边的。后宫三千佳丽,怎敌得过欲壑无边。在这里,二奶,三奶,N奶,不过是权力占有下的一个性欲编码。怎奈祖宗之法碍手:为保旗人血统纯正,汉女子不得入宫。此刻,我们听见了咸丰帝的叹息:“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见什么好处。”即刻便有善解朕意的总管趁机进言:“万岁爷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圣旨,令各省选女入侍,就是西子太真,亦可立致。”于是,全国满蒙汉各族女孩儿,年在14岁以上,20岁以下者,一律报名听选。不到半年,宫中已献入汉女数十。她们分亭而栖,听候召见。宠幸自然不是平分秋色的。太监们发现,万岁爷似乎对几个汉家女子更感兴趣。就这样,几根廊柱,一方亭楼,锁住了芳心无数。可是有谁能告诉我:那一根根历经沧桑的廊柱上,是否曾留有那些情锁深宫的女子幽怨的泪滴?
  然而,芳心是锁不住的,世界的交流更是难以阻挡。就连天朝大国的尊严,也没能固守到最后。此刻,工业革命的炉火正在趁热打铁,达尔文已经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血淋淋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上帝在尼采手里骤然死亡!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观传遍世界。这时候,囚闭在紫禁城里的中国皇帝,仍坐在他的龙椅上,做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美梦。在他看来,中国仍是世界的中心,中国皇帝乃天下共主,其余国家,都是中国的藩属;所有人见到中国皇帝,都必须磕头臣服,山呼万岁;所谓外交,不过是夷狄们前来磕头朝拜;世界的秩序,只是一套夷狄们的朝贡体系。皇城依然,龙椅依在,只是那些支撑沉重皇冠的廊柱的柱脚早已被蚁啃虫食,而摇摇欲坠了。麻烦在于,夷狄们来了,不仅带着坚船利炮,还带着西方的文明和价值观,当然也带着占有与掠夺的横暴。一种强权,面临另一种更大的强权。强权与强权的角力,较量的结果,当然是又一个衰败王朝的黯然谢幕……
  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终于露脸了,初春的太阳依然有几分灿烂。然而,置身于这座皇城里,再灿烂的阳光,也驱散不了那一种彻骨的阴冷。那阴冷从古城遗址残损的廊柱,从新修的仿古建筑群,从四周村民一家一户的围墙中渗透出来,变成空气,慢慢渗入我们的肉体和思想,使我们在春阳的温暖中,仍感到皮肤收紧,不时地打一个冷噤。
  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准备离开时,已是午后,仍禁不住回过头去,想看一看两座山峰间,落日在龙椅上就坐的自然奇观。这时,一朵浮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阳光在地上洒下一片光怪陆离的影子。皇城退于身后。一片迷茫的壮丽中,第三座山峰从远处的迷蒙中浮现出来。两峰夹持,一把龙椅的形状在视野里清晰地出现,空荡荡的两峰之间,落日正从第三峰的肩部一点点下坠,就像一个人,在一把巨大的龙椅上慢慢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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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11 12:16 | 只看该作者
俊毅姐姐真有鉴赏力,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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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11 12:57 | 只看该作者
其实为文没有必要讲究这个讲究那个,只要抒发出自己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的感受就行,散文重在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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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12 07:4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郭玉琴 于 2010-2-11 12:16 发表
俊毅姐姐真有鉴赏力,问好.

月琴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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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12 07:4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堂珂 于 2010-2-11 12:57 发表
其实为文没有必要讲究这个讲究那个,只要抒发出自己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的感受就行,散文重在为真!
谢谢朋友阅读,祝新年好。
26#
发表于 2011-1-2 17:16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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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4 21:1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ooj2007 于 2011-1-2 17:16 发表
不会是的啊

什么“不会是的啊”?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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