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县民风淳朴,风景秀丽。数百年来,百姓躬耕沃野,渔猎河泽,安居乐业,太平无事。
运河县衙就坐落在运河岸边,二进院落,坐北朝南,青砖墨瓦。门口没有威武的石狮,两株巨大的小叶黄杨球站在大门外青砖台阶两侧,门檐上一幅牌匾,黑底金字,“运河县署”,阳文隶体,柔和亦不失古朴。
运河县衙的大堂位于县衙大院的最北部,同样青砖墨瓦。堂内两侧各有一排木质支架,“回避”“肃静”两块木质牌子白底红框黑字,显得庄严肃穆。大堂北墙上是一幅硕大的“旭日出海”图,图的上方是一块写有“仁恕”二字的牌匾,蓝边红底,依然是熠熠金字。牌匾下方是一方花梨材质的书案,方方正正,没有任何雕饰。
我的家就在书案上,紫檀材质,通身暗紫,长六寸,阔五寸,厚二寸又八,唤作“惊堂”是也。平日里无所事事,不像我的邻居,那支狼毫不律,县太爷整日用它批阅文件,撰写治县方略……黑色笔杆的手握处已有些泛白,笔头的毫毛已有些散乱,失去了原先“尖、齐、圆、健”的特点。再看看我,稳重端庄,油光锃亮,正面“运河县令”四个金色篆字光泽如初。
这一日,据说新来的石县令即将到任,我与不律兄弟正襟危坐在县衙书案上,恭候县令大驾光临。
“不律兄弟,你我同进县衙任职,你看我风采依旧,而你却老态毕现,如今这新县令走马上任,恐怕你要致仕退避了!”我带有一些讽刺意味地嘲笑它。
不律兄弟晃了晃消瘦的身子,咳嗽了一声:“我虽病体缠身,但也是为民所累,即便殒命案头,也是死得其所,有何憾哉?”
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运河县父老云集县衙,都想一睹新任县令的风采。辰时三刻,一辆双乘马车辚辚而来,车厢朱红顶盖,顶盖四角悬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车厢四面是鹅黄蜀绣锦帘,没留窗子,将车厢里的人遮盖得严严实实。马车在县衙大门口缓缓停下来,百姓们前推后拥,屏住呼吸,引颈而望。县丞,县尉领着一干衙役、捕快八字排开,拱手恭候在县衙大门两侧。车已停稳,可车厢门帘依旧纹丝不动,县令老爷丝毫没有下车的迹象。百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脖子伸得有点酸痛,县衙官吏们弯腰拱手,也觉得双臂有些发麻。一时间,全场寂静,画面凝固。
“恭请运河县令石葛达大老爷下车就任!”县衙官吏左首县丞冯郢才弯腰拱手一路小碎步跑到车前,掀开车帘,后依然弯腰拱手,只是腰比之前弯得更低了,手比之前拱得更高了。
县令老爷晃晃而出,一脚踩在县丞背上,一手扶住县丞高高拱起的双手,缓步走下车来。
这石县令身材瘦小,一身青色官服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如同唱戏的老生。黑瘦而成倒三角的脸上一双鼠眼,眼珠子滴溜溜扫视了四周一圈,细长八字胡微微抖动了两下,脸上露出了些许勉强的笑容:“升堂——!”
不律兄弟果真殒命案头,被石县令一把扔到县衙大堂的角落里。我心中的有些暗自窃喜,又有些忐忑不安。
石县令的一双干枯的手捧起了我,反复摩挲,将我的倩影深深地投影在他那双细小却十分光亮的眼睛里。我心中的万分虚荣,又有些许疑惑。
“老爷,这是县衙官员、侍从的名册,请您过目!”县丞冯郢才双手捧上一本簿册,那张油光发亮的阔脸看着就让人生厌。
石县令接过簿册,却并未将我马上放下,单手翻开簿册:“县丞——冯程才!我记住你了!”
“不,在下冯郢才,老爷!”县丞笑嘻嘻地纠正,脸上的肥肉将眼睛与鼻子三个点挤到了一堆。
“本官上奉浩荡皇恩,下承黎民信任,就任运河县令,上车伊始,当励精图治,造福诸位,目下本县可有急需解决之迫切难题?”石县令的就任开场白简单直接。
“上车伊始?真新鲜!”我有些疑惑,前几任县令可没说过这种词儿。
“回老爷,目下运河大桥的修建乃本县当务之急,运河横穿本县而过,百姓散居运河两侧,往来多有不便,前任县令多方筹措,建桥资金也已到位,适逢石老爷下车到任,正好工程上马,造福黎民!”县尉武大伟嗡嗡答道。
“啪!啪!啪!”连续三下,简直要把我的魂儿给震出来了。
县令用细小的眼睛恶狠狠地剜了县丞一眼:“日后,你就是冯二!名字稀奇古怪的……”
“啪!”这次稍微轻了些,也许是我已经习惯了,有些麻木。
“本县命:一、立马采购石狮两座,务必雄健威武,立于县衙大门两侧;二、募集木器、油漆工匠修葺县衙大院,务使县衙光彩照人,焕然一新;三、募集裁缝衣匠,为各位量体裁衣,赶制制服两套。”
“额!本县身为各位头领,自当为各位福祉尽力!”县令细长的八字胡剧烈地翘动了两下。
“石大老爷万岁!”县衙大堂内一片欢呼,唯独县尉武大伟只是拱手,并未发声。
“啪!”又是一下,石县令瘦小的身子晃晃的从书案后挪了出来,踱着方步,缓缓地走出县衙大堂。一阵怪风刮过,吹得阔大的官袍,猎猎乱舞,几乎要将石县令的小身板刮倒。县丞冯二急忙跑过去,扶助县令:“老爷当心!”
“哼,多事!”石县令一甩长袖,并没有给冯二好脸色。
县衙大堂又归于平静,我伏在书案上,让疼痛的身体慢慢恢复。今天我可是备受器重啊,三番五次发出尖利而又刺耳的咆哮,使得县衙一班官吏噤若寒蝉,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虚荣啊!美啊!可就是身子还有点疼!还有,就是折了不律兄弟,少了一个攀比的朋友,又有点儿寂寞!
“咚!咚!咚!”这天,石县令刚到县衙大堂,还未坐正,县衙门口的大鼓就被擂得直响。
石县令将我狠狠地拍向书案,大声叫道:“堂下何人喧哗?”我就开始兴奋而又疼痛工作了。
“青天大老爷,要为老身做主啊!”一位身穿灰白土布衣服的老妪跌跌撞撞地爬进大堂,扑倒在书案前,一边嚎哭,一边用邋遢的衣袖拂抹这满脸的鼻涕、眼泪,不时地用眼睛瞟着县令,甚至又爬上书案的企图。
“大胆刁妇,还不退下,所谓何事,尽可跪在堂下慢慢道来!”石县令细长八字胡猛地一翘,细小眼睛里两道锐利的眼光直射老妪。
老妪立刻停止了嚎哭,伏在了书案之前:“老身邬邱氏,家住邬家弄,丈夫去得早,儿女又不孝顺,孤苦伶仃……”
“啪!”我也不耐烦这絮絮叨叨,在石县令的授意下,恶狠狠地再次发声。
老妪被我的恐吓与石县令的咆哮吓得头也不敢抬,十分麻利地说道:“老身在院中种下一株南瓜,辛苦浇水施肥,怎奈长势喜人,藤蔓爬到邻居满屠夫院中,如今结了一个硕大的浑圆南瓜,竟被那可恶满屠夫摘走,还请青天大老爷为老身做主啊!”说罢,抬手去擦拭脸上的泪痕。
石县令小眼滴溜一转,拖着嗓子喊道:“武三——何在?”
“属下在!”县尉武大伟也不分辨,自知这县令将县丞冯郢才唤作“冯二!”那这“武三”便是自己了。
“啪!”我接二连三的发声,尽管身体还是很疼,但我非常享受这疼痛换来的威风与虚荣。
“着你立即将窃瓜贼满屠夫羁押上堂,并将赃物硕大南瓜带进来!”石县令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木制令牌,将其甩在堂前。
“诺!”县尉武三一拱手,拾起令牌,率领一班捕快风一般的奔出县衙。
一盏茶功夫,县尉武三押着满屠夫走进县衙大堂,两个衙役抬着那超过百斤硕大南瓜也跟了进来。
那满屠夫,浑身硬肉,一身黑色土布衣服根本包裹不住那满胸的黑毛,又黑又大的脸上也是犹如野草般胡乱布满又粗又黑的胡须,草丛中藏着朝天鼻,铜铃眼。
石县令可没有心情欣赏这世间愁物,他那双细小眼睛早已眯成一条缝,死死的盯着那硕大的南瓜。那南瓜也确是奇物,通身红黄,浑圆如鼓,我也被它吸引住了。
“回老爷,人犯、赃物均已带到!”县尉武三嗡嗡地说道。
“回县令大老爷,属下武三将人犯满屠夫,赃物大南瓜带到大堂,请县令大老爷发落!”县尉武三提高了嗓门,喊得县衙大堂屋梁上的灰尘也簌簌直往下落。
“啪!”我知道,这时候正需要我来震场子,立马发出吼叫。
“野蛮匹夫,光天化日之下竟明目张胆窃取她人南瓜,该当何罪?”石县令吹了吹细长的八字胡,厉声问道。
“冤枉啊,大老爷!邬寡妇家种了南瓜,我家院中也种了南瓜,两家的南瓜藤蔓纠缠在了一起,这南瓜长在我家院子里,焉能舍与他人?”满屠夫并不认罪。
“额!……”石县令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断案,抬手摸了摸抖动的细长八字胡,晃了晃三角脑袋,细小眼眶里黑色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嚯地站立起来。
“啪!”石县令将我高高的举起,又狠狠地摔下,分明是要将我的身体嵌入书案的桌面里。
“大胆刁民,竟用如此鸡毛蒜皮之琐事为难本官,本官公务繁忙,哪来时间陪你们扯皮!来呀!将这二人轰出县衙,南瓜充公!”
这一次,我被拍得疼痛难忍,几乎要叫出声来。抬头偷偷的看了石县令一眼,原以为,石县令会趾高气扬,满脸威风。谁知此时的石县令满脸痛苦,细长八字胡正剧烈地抖动,细小眼睛紧闭。正当我满心疑惑时,一股湿湿的东西糊住了我的眼睛,原来,我竟将石县令的虎口震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