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伏虎山人 于 2017-11-10 19:33 编辑
引子
堂嫂过世好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传奇身世、她的不凡遭遇,以及她生前为人处世中许许多多的軼闻趣事,随着时光的流逝,环境的变迁,差不多被我遗忘殆尽了。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又见到了堂嫂那失踪多年的小女儿腊凤。腊凤的回归使我感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电流闪过全身,刹那间激活了我那部分几近僵化的记忆细胞,让有关堂嫂的一切,陡然又在我的脑际中重新鲜活了起来。 那是今年清明节。儿子出差去了,老伴要照应临近中考的孙儿,退休后进城居住的我,只好独自一人回乡下老家給父母扫墓,指望着上行下效,为儿孙辈作个重情孝亲的表率。 那天春光明媚,风和日丽。艳阳下,田野上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金黄;公路两旁的蔬菜大棚、山岗上的苍松翠柏,闪烁着耀眼的银光。我满怀激情地骑着单车,沿着新辟的通村水泥路,一边欣赏着这靚丽的春景,一边朝着家乡的村子缓缓而去。 突然,迎面驶来的一辆银灰色小车,在我身边“哧——”地一声刹住了,吓得我慌忙溜下单车闪到路边,向着小车怒目而视。我刚要责问,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位打扮入时、气度不凡的中年女士。这女士不仅衣着光鲜,脸上还描有淡妆,看上去虽然很有些陌生,但她那颀长的身材、轻盈的体态、俊秀的面庞,却又似曾相识。 我扶着单车立在路旁正疑惑着。那女士居然迅步扑到我的身边,一把拉住我的胳臂,动情地说道,您是三叔吧——我在哥那儿见过您的照片——您还蛮扎实哩,能骑单车! “你!我楞了一下,急忙问道,你是……”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中年女士抢过话头答道,我是您姪女腊凤呀! “轰!”大脑中霹雳一声震得我恍恍然。我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女士,仔细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迅即放下单车,万分惊喜拉起 她的双手,却又不敢相信地又问,“你,你,你真是腊凤?真是我姪女?” “是呀,是呀!三叔,我真是腊凤、真是您的姪女腊凤呀!”那女士连连点着头回答着,秀美的双目中溅出了晶莹的泪花。 天哪,腊凤,你到底回来了!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连忙松开拉着她的手掏出纸巾来,一边擦着泪水一边高声叹道,一晃二十年了吧?你再也不是小姑娘了,你不说,叔哪敢认哪! “ ”唉!”腊凤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掏出纸巾擦着泪水说,“是呀,都二十年了!只怪我当年不晓事错走了一步,害了我爸妈,也让您老揪心了。” 见她语气中充满悔恨,神情很有些慽然,我连忙劝慰道:“都过去这多年了,你也莫再伤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正说着,我耳畔忽然又响起一声嫩稚的问候:“三爷爷好!” 我赶紧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从车上又下来一位身着蛋清色牛仔服的英俊少年,正笔廷廷地站在腊凤身边,向我鞠躬问候哩。我连忙答道:“好,好,好!” 见这英俊少年约十六、七岁,身材、眉眼酷似腊凤,知道是她儿子,我回过头,满心欢喜地对她说,“看,你儿子长得多灵馨,多乖巧,多有礼貌!看来你在外面干得很不错嘛——还开着小车……” “还行吧。”腊凤微笑着调转头,欣赏地抚着她儿子的头答道。 接着腊凤又回过头拉着我的手,十分歉意地对我说:“叔,您是回去給幺爹幺婆上坟的吧。今天您老千万别走,就住我哥家。眼下我有点急事要马上赶到市政府去——书记、市长,还有您女婿都在那儿等着我哩。下午回来我再陪您好好说说话。您千万别走,千万别走!一定,啊!” 说完,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我的手车转身,匆匆同儿子一道上了车。等我醒悟过来时,小车业已一溜烟地开走了。 望着远去的小车,我不禁感慨万分。有欣慰,也有酸楚和苦涩——一代新人长成了,我那远在天国的堂嫂总该瞑目了吧! 同腊凤的巧遇勾起我对她母亲——我的堂嫂深切的怀念。联想到堂嫂艰难坎坷的一生,以及她们母女俩的一段孽缘,一个为她立传的念头打从心底油然升起——这不仅是为了我的堂嫂,也是为了同堂嫂一道生活在上个世纪中叶,中国广大的乡村妇女。
第一章
堂嫂姓马,名叫马荃香。不过,村里人很少喊她的名子,都叫她“马部长”。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你若在村里问起马荃香,保管人人摆头——没听说。但你若提到“马部长”,全村伢儿老小,几乎都能给你讲一两段关于她的故事。 说起“马部长”这名讳,还是那年在大跃进中,堂嫂她自个儿封的哩。 那是公元一九五八年。那年月,人们都像发了疯、着了魔似的,一心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早一天过上“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天天穿绸缎,餐餐吃鱼肉”的幸福生活。为了加快建设步伐,新成立的人民公社鼓动社员“活着干、死了算,加班加点连轴转”,发誓赌咒要放个亩产万斤粮的高产卫星。弄得一些小夫妻俩想亲热一回都没得空哩。 这天晚上,上弦月业已落土,满天的星光,也被乍起的夜风卷来的阴云,搅和得渐渐地朦胧起来。然而,连续奋战了近半个月的社员们,还在修渠工地加着班哩。虽然一个个早已疲惫不堪,可没有收工的号令,大伙儿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苦撑苦熬着。 那两天,堂嫂恰逢身上来了。白天打着赤膊跑了一天土,晚上又接着干,累得她实在不行。干着干着,她只觉得腿肚子打哆嗦,浑身酸软无力,不禁放慢了挑土的脚步。哪晓得脚下一慢,先头的热汗经夜风一吹,身上立马冷冷飕飕的直打颤,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难得挪动了。她又咬了咬牙关强打起精神,重新加快了脚步。谁知不一会儿瞌睡又上来了,哈欠连天,口水直流,上眼皮同下眼皮不停地打着架。她矇眬着双眼昏昏沉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昏黄的夜壶灯光下,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此时,她是实在坚持不住了哇!你看这不,她刚刚倒完一挑土,竟身不由已地倒在堤坡上,立马响亮地打起了呼噜。 堂嫂正睡得香甜,忽然感到身上被人重重地踢了几下。她猛地惊醒,迷矇中就听见有人朝她大声吼着:“起来,起来,快起来——人家干得热火朝天的,你怎么躲在这里睡大觉?” 被从沉睡中踢醒的堂嫂,刚想睁开眼看看谁在踢她,一道强光迎面射来,直扎得她两眼生生地痛,想睁却怎么也睁不开。她索性闭着眼睛头也不抬地埋怨道:“吵鬼也吵?讨人嫌——别个瞌睡不得了哩!”说完,她又自顾自地睡了。 “起来,快起来 ——林生书记检查来了!”又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身上又重重地挨了两脚。 这一下可就把被瞌睡缠绕得心烦意乱的堂嫂惹火了。只见她猛地纠身坐了起来,两手往大腿上一拍,迷糊着双眼朝着迎面射来的手电光大声叫骂道:“吵吵吵——我日你先人!管他书记队长,老娘还是部长哩,恰管他——瞌睡来了天王老子也不怕!”接着她又骂道,“你们这些翻荪子,混账东西!天天逼着人家打夜战,不让人家睡瞌睡!你们不得好死哟,翻荪子——” 堂嫂的叫骂声引起周围一片哗然,大家的瞌睡一下就被惊到九霄云外去了。人们都诚惶诚恐地等待着,看身为大队书记的林生,如何处理马荃香这个不识时务的叛逆者。 然而林生正待发作,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大队通信员的喊叫声:“胡书记,公社王书记领着督战团到了大队部,请你马上去汇报!”怒气冲冲的林生只好又朝着堂嫂狠狠地踢了一脚,丢下句:“你跟老子小心点!”就匆匆地离去了。为堂嫂担惊受吓的乡亲们,这才把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那天晚上,堂嫂终究没能拗过林生和公社王书记率领的督战团,还是同村里社员一道加班到半夜鸡叫。不过打那晚起,“马部长”的名讳就在我们村乃至全大队传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