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炳君 于 2017-11-19 13:07 编辑
【题解】:青云说自己的婚姻是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这是多年以后父亲的一位老首长告诉他的。
一
临近春节,青云收到一份电报。电报上说岳父辛宇病故。 也就是三天前,青云的妻辛英才从老家回来。上个月,辛英父亲病重,辛英请假回娘家。辛英在老家呆了有一个月,好像父亲的病没有多大危险了,自己的假期也到了,才辞别老父老母返回单位。没想到回来才三天,竟传来了父亲病故的噩耗。 辛英回来时,可能由于伺候病人加上坐车过于辛劳,发起了高烧,就到医院挂上了吊针。
辛英病着,无法再承受旅途劳顿。青云只得千里奔丧,以尽半子之义。
经过将近一昼夜的火车,青云赶上了岳父的追悼会。
献了花圈,听了悼词,瞻仰了遗容,送灵柩到火葬场。
当尸体送入化尸炉时,电子炮震耳欲聋。这声音隆重地宣告一种存在形式的结束,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始。生命进入了一种伟大的、原始的、永恒的虚无之中。
一堂炉火,袅袅青烟。
青云目睹着岳父化为一缕青烟。青烟弱弱地升上了空蒙的云端,那青烟盘旋低回,从容不迫,悠闲自在,表现出了一种大智大觉的淡定自然、平静祥和、空灵虚无。那缕青烟好似俯视着送行的亲朋友好,似乎又在留恋地回望着热土故乡。那青烟飞到最高处时,变得渐渐稀簿,似乎停住了脚步,被一片白云包围融合。最后,无可奈何地飘散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苍穹里。这时,那一缕青烟与宇宙、山川融为了一体,再分不出彼此了。
一方小小的骨灰盒,将青云岳父一生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都装了进去,把他一生的痴情、追求、打击、失望、泪水、欢笑、承诺和责任也都装了进去。
人生苦短!人生如梦!多少无奈?多少悲凉?青云的内心涌动着哀伤,却始终没有流下眼泪。
二
办完了丧事,青云的岳母依然悲伤难过。她坐在蜂窝煤炉前神情幽幽地说,青云,你既然回来了,也该回你老家看看。
也是,不过……老家也没啥知厚的人了!青云拉了拉围巾淡淡地说。那意思是不想折腾。也是,大冬天的,今年的冬天冷得出了邪。
你几年难得回来一次,老家不是还有你父亲的坟墓吗?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你不去上上坟、添添土,人家会笑话的。况且,你家离咱家也没多远!
也许是岳母因岳父去世,内心多了一层对逝者的礼敬。
青云答应了岳母。
第二天一早,青云便乘车回了老家。
青云回去后,当天就去迎凤岗烈士陵园为父亲青学文上坟。
青松翠柏上挂着皑皑白雪,凛冽的北风卷着黄叶白草,锅盖一样灰蒙蒙的天空好像要哭一样。
青云按照老家的风俗,买了几样祭品和纸钱。
青云的父亲牺牲的时候青云才四岁。在以后的岁月里,青云内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尽多地知道一些关于父亲的革命事迹。可是,青云能从亲人那里听到的都是父亲在家中的一些事,至于父亲从事革命斗争的经历,亲人们却很少知道,因而也无法告诉青云。
青云在父亲陵墓前焚了纸钱添了沙土之后,就到陵园管理处归还铁锹。在和陵园管理处负责人谈话中,青云得知县委党史研究室新近出了一本中共舞阳县党史,里面有许多地方提及青云的父亲青学文的革命斗争事迹。青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高兴。青云跑到县委党史研究室,找到那里的负责人,说明了自己身份和来意。那里的负责人当得知来人就是青学文烈士后代时,即刻从资料室里取了一本中共舞阳党史赠给了青云。
青云手捧着这本红色封面上印着镰刀斧头的书,激动得手都发抖了。
他如获至宝,有了这本书,自己多年追踪自己父亲的足迹的梦想就可以得以实现了。他觉得这本书里有父亲要给他说的许多话。他觉得有了这本书,远去的父亲又似乎来到了他的身边。
青云小心地将书揣在大衣里面的袋子里。
三
为了减少岳母在家里睹物思人的悲痛,青云准备把岳母接到唐山住一段时间,换一下环境。
吃过晚饭,青云和岳母一家人围着火炉闲说话。灯光昏黄暗淡,好像是浸透了挥之不去的哀伤。炉火很旺,在有气无力的灯光下照得人脸呈现着橘红色。
不知不觉岳母又说到岳父的事。
老辛呀,他那个病,还是起根于心病呀!岳母感伤地说。
青云和妻妹辛华坐在老人身边都默默地静听着。
自从叶舞支队司令员陈继尧死后,他心里好像塌了气一样,常常一个人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哭,哭得泪流满面,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陈司令的突然去世揪住他的心了,不久他的病也就出来了……
岳母说着不觉又掉下眼泪,辛华忙掏出面巾纸为母拭泪。
叶舞支队还有个政委叫汪泽民,你岳父病故汪泽民还从北京发来了唁电。
岳母看了青云一眼,继续慢字细语。
叶舞支队,叶舞支队,叶舞支队……岳母话中不断地提到叶舞支队。
在青云和岳父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却也知道陈继尧这个人。岳父生前讲过,陈继尧是叶舞支队的司令员。岳父和陈司令之间私交很好,解放后两人过从甚密,感情笃深。青云也知道汪泽民这个人,汪泽民曾是叶舞支队的政委。青云在北京学习时,岳父曾写过一封信让青云去看望汪泽民,但是没有见到。
青云在外地工作,回老家探亲的次数是有限的。每次在岳父岳母家停留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所以和岳父的接触和交谈都很肤浅。另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青云觉得岳父辛宇曾被打过右派,虽然摘帽较早,可是党籍没了。
青云记得,有一次,岳父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已经磨损得破旧的党证,眼泪汪汪地说,我是44年的老党员了,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四
买好了车票,青云带着岳母和妻妹辛华来到了唐山家里。
岳母和大女儿辛英见面,自然是抱头大哭了一场。
岳母和辛华住下后,她们娘三打开了话匣子,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青云陪了一阵子,总也插不上多少话,就迫不及待地躲进了储藏室。
这储藏室实际被青云当作了自己的书房。青云有空就躲在这里看书、写字。有时夜深人静,打开窗子,可以仰望那神秘莫测的苍穹,聆听窗外树叶的细语和秋虫的吟唱,在这里可以让自己的思维遨游于九天五洋。
现在,青云来到书房正襟危坐,一脸凝重地阅读那本中共舞阳党史。
书中有多处都记着父亲青学文的革命活动。看着看着,“叶舞支队”四个字像闪电一样映入青云眼帘。
青云马上扶扶眼镜往下看,书上写着叶舞支队是新四军5师的一支部队,人员大部是叶县和舞阳县的地方干部。司令员是陈继尧,政委是汪泽民。青学文由于劝说绥靖师一个团长反正而暴露身份后,由组织安排参加了叶舞支队的工作,数次出色地完成侦察和组织宣传群众的工作。书得后面还有编篡者记述采访汪泽民关于青学文的文章。
原来我父亲青学文也是叶舞支队的!他和岳父辛宇都是叶舞支队的!原来他们曾是一个战壕里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这个发现像惊雷一样震颤了青云的心灵。
青云拿起那本书三步两步冲到客厅里,正在客厅里说活的岳母和辛英、辛华看见青云那样子都怔住了,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父亲和我岳父都是叶舞支队的!也就是说他俩是战友!这本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青云举着书大声说,以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啊,真的!她们娘仨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她们没有接青云举着的书,但她们绝对相信青云说的话。
我真后悔呀,岳父活着的时候,也没和岳父好好聊聊,多年来想找父亲的战友,没想到岳父就是!青云内心很追悔自己以前和岳父的生分。
我父亲辛宇是叶舞支队的,司令员政委的名字他都给我们说过。只是你不知道你父亲是叶舞支队的。亏了这本书,得到的太晚了!辛英说。
是呀,要是早点得到这本书,趁岳父健在时说说话就好了,可惜的是岳父病故了才拿到了这本书!青云痛惜地说。
这咋那么巧呢!你岳父和你爸原来是叶舞支队的战友,那咱们俩家还真有点啥意思呢!岳母年岁大了,总爱往神秘处想。
五
青云的岳母和妻妹辛华在唐山住了两个多月。冬天过去了,岳母提出来想回去了。青云和辛英再三挽留,岳母又提出各种要回去的理由。
没有办法,青云和辛英只得送他们走。
他们计划由青云和辛英送到北京,买好车票,送她们登上回去的火车。
为什么要送到北京呢?也为了前去拜访一下辛宇的老首长,曾任叶舞支队政委的汪泽民。
在汪泽民家,老首长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们。
在汪家客厅里,宾主坐定以后,岳母向汪泽民说: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您,我就还叫你汪政委吧!
叫老汪,叫老汪就行了!
接着,青云的岳母指着孩子们向汪政委一一作了介绍,这是大女辛英,这是二女辛华,这是大女婿青云!
辛英辛华和青云分别向父亲的老首长深深地行了鞠躬礼。
好,好,孩子们都长大了!好呀!汪泽民慈祥地拍打着几个人的肩膀。
汪泽民对辛英辛华的母亲说了许多节哀顺便的安慰话,同时从衣裳袋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要递到辛英辛华母亲手中。
辛宇这些年受委屈了,过得不容易。陈司令活着时给我写信说过辛宇的情况,也是远呀,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帮你们一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今天幸好有个见面机会,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岳母再三推让。
青云很感动,现在都是下级给上级送钱,那见到上级还给下级送钱的?革命年代过来的人感情就是不一样呀。
青云趁他们推让的时候,环顾了一下汪政委的客厅。
客厅很简朴。
不知道的人可能会想,像汪泽民这么大的高干,那家里一定是富丽堂皇,像宫殿一样吧。其不知,家具也都是很一般的,甚至有点破旧,只是客厅大了一些。青云还注意到汪政委的茶杯的盖子上那个疙瘩已经碰掉了。
就在青云陷入沉思那当儿,青云发现汪政委一个劲地看自己。
青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是自己哪儿不妥当吗?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觉得也没有啥失礼的地方呀!
青云,你是哪里人?汪政委问。
舞阳,舞阳县。青云带几分惶惑地回答。
看你面相身个像一个人,你认识舞阳一个叫青明的人吗?
噢!青明是我父亲的小名,我也是刚从一本舞阳党史上知道,我父亲叫青学文,参加叶舞支队后,为避免家属受迫害,就用了青明这个化名。
噢,你就是青明的儿子呀,怪不得我看着咋那样像当年的青明呢!汪政委再一次端详了青云一阵子,接着说,青明同志是个好样的呀,能文能武,一次,部队被数倍敌人包围,迷路困在山里,派了几个侦察员都没有回来,情况万分危急,是青明主动请战,不到一个时辰就找回了一个向导,把部队安全带了出去!唉,可惜呀!
说到这里,汪政委又转过脸对青云的岳母说,你们俩家早就结亲了吧?
是呀,青云跟辛英结婚也好几年了呢!
你们两家结亲的时候就知道他就是青明的儿子了?就知道他爸和辛宇是叶舞支队的战友了?汪政委问。
大家觉得汪政委问得有些奇巧,青云岳母说,他们俩个结婚时,辛宇我们并不知道他就是战友青明的儿子,那时他只说他父亲叫青学文。
青云接口说,我也是不久前看了舞阳党史才知道我父亲在叶舞支队化名叫青明,才知道我岳父和父亲都是您和陈司令员的部下,我们一家都可惊奇呢!
那你跟辛英是怎么认识的?汪政委近于追问了。
英子银校毕业分在了舞阳银行,我去银行办事,就认识了!
你们是自由恋爱?没有谁牵线吗?汪政委问得青云和辛英都不好意思起来了,但又觉得汪政委这样问肯定有汪政委的道理。
是,自由。没谁牵线!青云和辛英同时答道。
好啊!你们俩个结婚正顺了你们两个父亲的意了!汪政委饶有兴趣地说,你们俩个的父亲是我们支队的两个秀才呀,可有学问了。一次战斗辛宇腿上受了伤,是青明把他背下来的。青明一边背着辛宇往下撤,一边开枪射击。那时青明用的是支二把盒子枪,枪法可准了,硬是把辛宇救下来了。辛宇感激救命之恩,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青明有个儿,我有个女,咱们结亲家吧。等他们长大了,让汪政委做大媒。
汪政委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了,真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大家听了都很惊奇,发现俩个父亲是战友就使一家人大大惊奇了一阵,现在听汪政委说俩个父亲曾有过婚姻之约就更惊奇了。
青云,你是学什么的?上过什么学?汪政委问。
青云答,上海华东师大毕业。
你把这事写写,不用编就是一篇好小说。
我是学历史的,不会写小说呀!
文史不分家嘛,写,写出来,也算咱叶舞支队的一段佳话呀!
送走了岳母和妻妹,青云和辛英回到了自己的小巢穴。
月华清幽,窗前的梅花凌寒怒放。
英英,汪政委说的咱们父亲结亲家的开玩笑的话是真的吧?!青云站在辛英的身边,一只手臂轻轻揽着辛英。
那还能有假!那么大的干部,又是咱们的长辈!辛英说话斩钉截铁。
啊!原来你嫁给我是岳父有话在先呀!唉,可惜岳父活着的时候不知道他和我父亲是叶舞支队的战友!现在,再也没机会了……
辛英把头埋在青云怀里,喃喃说道,这个世界上奇事多得很。没想到父亲们当初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成了真的!这冥冥之中难道真有什么……
当初我上储蓄所存钱,我一眼就看上了你!青云在辛英鬓角吻了一下。
多年了,没给你说过,当初,看见你……我也是……辛英娇羞地说。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青云在他那由储藏室改造成的小书房里奋笔疾书。
他望着深邃的夜空,突然感到了一种心灵的悸动。
父亲和岳父这一代人,处在那种历史大动荡、时代大变革的岁月中,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可能肩负了太多的使命,太多的责任、太多的承载和承诺。然而岁月匆匆,他们似乎有许多未竟的心愿没有来得及实现,也似乎留下了太多的秘密需每我们不断认识和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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