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曲思 于 2017-11-24 20:35 编辑
村庄偈语 文 章勇
午后或者黄昏,时常去瞻仰一个昏睡的村庄。尽管内心会有一些不爽,但希望却总是如影随形,像一朵雪花立于枝干之上,呈现出美妙的姿势,舞动着高艳的气质。 村庄坐落在一条美丽的河水边,已有几个世纪的历史,当然并无文字考证和记载。我靠在一个破败的残壁上,脚下升起一股万般冰凉的湿气,仿佛身临苍凉古道。我不记得已多少次来到这里,每次的感觉居然截然不同。 我带着梦而来,梦境中的村庄,却始终停留在上一个世纪,使我无法想象它的未来。由此我不断思考,思考着自己愿不愿意做它的朋友,融于这里的一山一水,可我的思绪总被北面吹来的风打断。于是,我轻轻抬眼,把目光投向一座庞大的庙宇,只见一钩上弦月牙被一簇云杉和寺庙衬托着,在山风的吹拂下悄然升空。月是万年的月,云是昨日的云,依旧飘落于苍天云树之间,往复寻常,岁岁轮回。故事总是旧的,需要讲述方能陈新,就像我脚下的村庄,它曾经烟火人家,男耕女织,而今泥瓦俱碎,废墟一片。我有时不免把这里的一切,归功于一场战争的杰作,因为只有战争才会撕碎祥和。可是这里却从未发生过战争,战争离这个地方非常遥远,永远不可波及。 我不是村庄的主人,亦非故乡所在地,我只是一个过客,手无寸铁,足无鞍马,唯有一颗虔诚之心,前来修复昨日的梦,或许我更喜欢用梦聊以自慰,用梦歌唱过去的美好和祈愿。尽管我知道过客是什么,过客意味着没有任何权利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妄自评论,所以我从来就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直到夕阳西下,月升星挂。几番寻觅曾经相识的朋友,朋友已经远行,偎依红炉的温暖,无疑成为时光的沙漏,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下一片干枯的苍茫。 自青弋江东行百里,即入江东走廊,吴头楚尾之地。这个村庄,曾经稻谷飘香,梨花十里。当我第一次在朋友家吃饭时,觉得这里不同于别的村庄,这里的人们秋收后,把成捆的稻草马齐,通过梳理,编织来年夏天防热的草帽。村里的女人们,不分老少,没有不会编的,即便是上学念书的女童,也会在家人的熏陶下,无师自通。秋冬的乡村,很少见到如此繁忙的景象。我沿着河边的小径,走进村子里。凝结的白霜,如一层薄薄玉屑铺成的白绒毯子,罩在每家的屋顶之上。霜痕的莹亮与洁白,在冬日的初阳照耀下闪烁着周身的光芒。 在与朋友举杯间,我不禁问起村庄的名字,他说村庄原先叫河边村,后来因编草帽闻名而又称之为草帽村。村庄虽名为草帽,但村庄的房子多数是砖木结构,错落有致,像规划过一般。上世纪九十年代,如此整洁的村庄尚属少见,人们不仅居有瓦房,而且民风淳朴。朋友母亲一味夹菜搁进我碗里,再三嘱咐我要常来,我听出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令我感动且萌生敬意。 临走时,朋友母亲从灶房拿出一袋脆香的笤红锅巴,亲切地笑着递给我说,这个你带上路上吃吧,语气和蔼、诚恳。我知道锅巴在当时并不罕见,普遍到每一户农家,但的确系属干活佳品。接过老人手中的东西,我竟没说出感谢的半个字。看着老人转身的背影,顿觉柔抚万物的暖意,填入灵魂。 再次去村庄时,已是六年后,六年时间不长,但足够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成长为进学堂的童孩。我拎着一些老人的营养品,进入村庄。在村口,一个穿着比较时尚的小伙子问我,你去谁家呀!我报上朋友的名字,他说朋友已不在村里,前年他母亲去世后,就去了广州,连过年也不回来。我问他,你怎么这么清楚。他告诉我,他是刚上任的村长,并邀请我去村部坐会儿。面对朋友的离开和其母亲的逝去,我胸间突然流溢着满腔的幽哀,仿佛万缘俱断,如水的客愁,置我于无尽的远处。我在村长的引领下,在村部的沙发上坐了半天,听着年轻的村长叙述着朋友及其母亲这些年的经历。朋友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年近不惑才讨回个贵州女人,而贵州女人容不得年迈的婆婆,整日整夜找老人寻死觅活,直吵到老人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慢慢沉进河水。可能没有人能够说清在历史的阴影里有多少压碎的生命在挣扎,世间许多事情也绝非人的思维能够解释。村长还在叙说着,似乎永不停留。我早已听不下去,起身打个招呼,便迅疾离开。 那一天天空无云,一缕阳光射在我的脸上,眼睛像被刺进一朵黄色菊花圈,晕眩而沉冥。我丢掉手中本是礼品的祭物,试图挤出几滴眼泪,眼睑却很不争气,看来眼泪是不会有的,只剩下愤怒。通过村长给我的朋友电话,我问起他母亲的事儿,他语气出奇的平静,冤死的老人似乎与他毫无关系,最后我几近乞求,他才答应过段时间回家联系我。也许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接受了人性的压抑,任何的人事都将在漠视中理所当然,或许这是一种宿命,老人的存在只是一种偶然,只是漆黑的夜里一根弱弱的灯芯。 我最终也没等到朋友的任何消息。他活在哪里,死在何方,对我来说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忆的天地,翻涌的不只是黑夜,更有无数生命交结的线,在失丧与幸福中彼此交接。走过人生的无数坎坷,我知道人不能只为自己活,逃避或者沉默,既是懦弱,也是罪过。我这样说,其实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也不是故意去伤害某些人,因为历史对现实不会产生任何的杀伤力。 黄昏,西天的那团红晕褪为淡红,并有一种幽静的暮色,暗暗向村庄四面围拢,朦胧的影子爬过村子,一切物事即将静寂欲睡,渐渐地衰弱下去。此刻,我十分明白,老人去了忧伤的天堂,我也将被开除出局,她怎能了解飘在空中的往事,散发出的是让人无法忍受的苦香。 我继续在村庄里行走,残壁已恢复成紫色的门楼,所见之处皆是繁花如烟,灯火辉煌;红灯笼悬挂满村,犹似豪门的招风旗迎风摇曳,晃得那么耀眼,那么可爱。村头的银杏树,朝每个路人说着——回家去,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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