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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誓(散文) 文/袁平银
一九七零年过春节的时候,单位里的人都回家了,只留下了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单位的斗室里。斗室里没有火,冷森森的如冰窖一般寒气袭人。我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依偎在被子里面取暖。我睡了一天,也哭了一天。虽然我是一个幸运儿,不到十七岁就参加了工作,但父母亲的早逝,却使我没有了家的温馨和对家的依恋。当别人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也想回家。但我没有家,我不知道要回到什么地方去。老家虽然还有三个哥哥,但那不是我的家。他们和妻子、孩子是一个整体,而我却是一个外人。记得四月份我回家办理户口关系的时候,三个哥哥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叫我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弄得我十分狼狈。结果还是大队会计管我吃了饭,才使我免除了饥饿之苦。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也使我耿耿于怀了。如果我再到他们家去过年,岂不是自讨没趣吗?所以我就留在了单位,留在了单位的斗室里。尽管孤苦伶仃,但却不受窝囊气。
屋外正下着小雪,寒风暴虐地扑打着窗棂。窗户纸早已被风打得七零八落,一股一股的寒风挟着雪花撞进斗室,直往我的脸上扑。我卷着被子躺在床上,任凭雪花往我的脸上飘。我已经不想动弹,无边的孤寂和寒冷已经使我近乎麻木。当肚子一阵阵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已经很饿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像往常一样走到厨房。可厨房里冰锅冷灶,根本就没有吃的东西。我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除夕夜,炊事员早就回家了。我突然感觉到我愚不可及,怎么能把过年忘了呢?
我觉得肚子已经贴到了背上,心也贴到了背上,想吐清水,却又吐不出来。我思谋了半天,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顶着风雪,走出单位的院子,向大街中部的国营食堂走去。
那是这个小县城唯一的一家食堂,也是这个小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国营食堂。主要是卖面条和米饭,为上街赶场的老百姓提供服务。当然也卖肉和鱼一类的炒菜,只是很少有人吃罢了。过去我也到那里吃过饭,但吃第一次就吃出了一只苍蝇,所以后来我就再没去过。但今天不去就不行了,不去就得饿肚子。
我来到大街上,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酒杯大的雪团在空中狂飞乱舞。不过,大街两旁的住宅门口都挂上了灯笼、贴上了对子,灯光把白雪皑皑的大街照得一片光明。不时有几个孩子走出家门,在大街上然放着爆竹。爆竹声不仅给他们带来了一阵阵欢笑,而且也给小县城带来了一些“年”的味道。一群群野狗在大街上窜来窜去,一会儿窜进这个巷子,一会儿又窜进那个巷子,常常为争啃一根毫无滋味的骨头而打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住宅里不时地传出几阵划拳声和碗筷碰撞声,还传出一阵阵说话声和笑声,这使我更加饥肠辘辘、也更加思念亲人。
我借着昏黄的灯光沿着大街的人行道蠕蠕而行,终于来到了国营食堂的门口。但国营食堂四门紧闭、黑灯瞎火、已经没人营业了。原来,食堂工作人员也都回家过年去了。
我感到很失望,也很愤懑。但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我,人人都有“年”,人人都要回家过年和亲人团聚,我有什么理由埋怨人家不该回家呢?
我无可奈何地在食堂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只得拧转身子慢慢地往回走。心里不由得默默地感叹起来:“别人在过年,我在过难呢!”
离开食堂门口的时候我心里很酸楚,真想大哭一场。但我忍住了。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呢?自古以来就是人比人活不成,不想开一点就是死路一条。虽然我没有家,但我有单位,有工作,每月还有二十四块钱的工资,不过年有什么了不得呢?少吃一顿年饭又有什么了不得呢?
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在大街上走着,就像一只离了群的孤雁在浩瀚的夜空中孤零零的飞翔。我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就在街边上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石头上的积雪虽然已经被我抹去,但却冰冷冰冷,冰得我的屁股都生疼生疼。汉江的涛声就像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而又不急不慢。零零星星的雪花被狂风强行撕扯着在空中翻着跟头,就像轻烟一般在空中乱舞。大街两旁的住宅里已经陆续熄了灯,人们也渐渐进入了梦乡。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们做着甜蜜的美梦的时候,却有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正坐在大街边上挨饿。成群结队的野狗也停止了在大街上乱窜,可能都进入了它们自认为舒适的窝里。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突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在街灯的照耀下,我发现那个叫花子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发像乱鸡窝一般蓬松着。他抖抖瑟瑟地在我的不远处坐下,有气无力地问我:“这时候了你咋还不回家睡觉?”
我胆怯地站起来,苦笑着说:“我饿了,想买饭吃,可食堂关门了。”
他也站起来说:“我知道。我见你在食堂门口呆立了半天,就知道你想买饭吃。你很饿是吗?你要是很饿就跟我走,我那里有东西吃。”
我说:“不了,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他说:“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呢。何况正过年,你不吃饭怎么行呢?”
我又说:“算了,睡着以后就不觉得饿了。”
他说:“你客气什么?走吧!”
他说着,就要拉我。我吓得连连后退,一瞬间心里就充满了高度的警惕。严峻的国际国内形势,不得不使我顿时绷紧了阶级斗争的那根弦。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深更半夜到街上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到他那里去吃东西我更不知道。他是不是阶级敌人出来搞什么破坏呢?他是不是要腐蚀拉拢我呢?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又说:“你别怕,我虽然是阶级敌人,但却并不是坏人!你别看我跟要饭的差不多,但我并不是叫花子。我也有工作,也在自食其力。我只是看到你饿,才跟你搭讪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初相识呢?”
我大吃一惊,真想不到此人还有如此文采。暮色中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个落难文人。
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忙对他解释说:“我不是怕你,我只是不想麻烦你。”
他说:“过年你怎么不回家,深更半夜还在这大街上饿着肚子晃荡?是不是你太顽皮、家里人把你撵了?还是你也是黑五类的孝子贤孙、家破人亡了?”
我说:“都不是。只是我的父母亲死了,我没有家了!”
我的鼻子一酸,终于哭了起来。
“哦,原来如此!那你现在以什么为生啊?”他突然变得十分和蔼,竟抚摸着我的头说。
我说:“我在工业局工作。”
“啊?你在工业局工作?”他似乎很吃惊地说,“实话对你说吧,我叫杜友山,原来也在工业局工作,只是我性格急躁、爱发牢骚,所以五七年就把我打成了右派。自从我被打成右派以后,我就没有了家。不但工作丢了,而且妻子也跟我离了婚。幸亏我有力气,就在航运队里当了搬运工。现在,我就住在上渡口的破船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到我那里去过年。不瞒你说,除了红薯和萝卜之外,我还有两斤米、两斤面、六斤玉米粉子、十斤豌豆面和半斤肉、两瓶酒,够我们两个人过一个丰盛年了。”
“我……”
我还想推辞,没想到他一把就拉住我的手说:“走吧!许多年都没人陪我过年了,今天就当你陪我过年吧!”
他的手好有力,把我的手腕子捏得生疼。我奈何不了他,也想吃一顿饱饭,于是就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他的破船。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喝醉以后我们就面对汉江跪在船头发誓:“苍天在上,汉江作证,我们在逆境中决不自暴自弃、苟且偷生,一定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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