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纪事》之—分裂(1)
一 我妈嫁给高老头的那一年,我六岁。正是要启蒙读书的年纪。 应该比六岁更早,我就懂得我妈在城里做工做得很辛苦。夜间,她从做工的饭店打包客人吃剩的食物给我,我已经把我们租住的那个小蜗居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我大口往嘴里塞着吃食的时候,妈妈搂住我哭泣,喊我的乳名,“燕燕,妈妈让你受苦了。” 我爸在我两岁时就死了,所以我不大记得他。可能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我爸死之后,他那边的亲戚几乎不理睬我们母女。我妈好难带着我在那个落后闭塞的村子里生存下去,就带我到城里。后来我大了才想到,我妈肯定是早就做好改嫁准备的,她与其拖着我这个拖油瓶嫁给那村里的某个死了老婆的乡巴佬男人,不如到城里,选择面总要宽广些。 我妈在饭店做了一阵洗菜工之后,又到物资局做清洁工。“洗菜闷在后面很难遇见人的啦……”很多年后,我妈带点揭秘性质地给我讲述前尘往事。 “物资局做清洁工就不一样啦,你在公众场合拿把扫把或者拿块抹布抛头露面,又或者你可以设置直接在男厕所打扫卫生的时候,不经意遇见高老头……”我很玩味地说。 我是觉得一个物资局的副局长愿意续弦娶一个乡下进城还拖了一个拖油瓶女人,总应该是有点原因的。当然,最大的原因那大概就是我妈年轻时长得不丑,不只是不丑,应该说很好看。 二 高老头娶我妈时其实也不算老,他也拖着前妻留下的两个拖油瓶。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和妈的户口农转非了,我妈由一个清洁工荣升为副局长夫人,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其实,我妈嫁给高老头,不过就是将物资局的清洁工转岗为高家的专职保姆。她做清洁工还拿一份工资,她做高家的专职保姆却是免费的。但我们吃饭不用交钱了,而且也不用再去外面租房子住。 我妈每天清早起来给高老头的一双儿女准备早餐,现煮豆浆,煎荷包蛋,替他们背好书包送他们出门。我没有豆浆和煎蛋,我只有泡饭。我有一天在吃早饭时,很锐利地将舀泡饭的勺子敲在碗沿上,带着哭腔抗议道,“我也要吃煎蛋!”高老头从报纸上撩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的“姐姐”比我大两岁,她很大声地哼了一声。我的“哥哥”比我大三岁,他将碗里吃剩的半个蛋夹给我,说,“梅姨你给我煎两个蛋太多,我吃不下了,正好给妹妹吃吧……”我看见高老头竟然笑着点点头。我一边把他夹给我的蛋飞快地夹还给他,一边大叫,“我不要吃他剩下的!”我知道我妈在边上非常紧张,非常尴尬。“姐姐”走过来,拎起掉落在餐桌的半个蛋,扔到地上,脚踏上去,“不吃就不要吃!就不给你吃!”高老头竟然一心看报纸,好像没看见。 三 还有一次,我妈在水池洗着“姐姐”刚洗澡换下的衣服。我依在我妈妈身边,我跟她说快点给我洗澡吧,我很困了。这时“姐姐”走过来,从水池的盆里撩起她刚换下的小三角内裤,湿淋淋地撩到我面前,晃着说,“来,你来洗这个!”妈妈伸手去拿,嘴里软弱地说,“敏敏,妹妹还小啊,我来洗吧……”“姐姐”不让我妈拿走内裤,继续拎在手上,晃动在我眼前说,“小吗?我觉得她专门伺候我正好……”我忽然就抢过那团湿淋淋的内裤,然后塞进“姐姐”嘴里去了。 那天高老头下班以后,“姐姐”委屈地挂在他脖子上哭了一晚上。手非常明确地指着我说,“我不喜欢她在我们家!我要她走!”我看见我妈的脸色变得既谦卑又难堪。这时“哥哥”站出来说,“我很喜欢小妹妹啊”,妈妈如释重负。高老头招手把“哥哥”招过去,将他一双儿女搂在怀里。我远远地站着,冷眼看着。我妈已经去厨房煲汤了。高老头爱抚了一阵他的儿女,也冲我招招手,我警惕地望着他。他很温和地说,“燕燕过来呀……”我就走过去一点了。高老头的怀里已经没有位置,我本来也不想靠进去。高老头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很低声地吩咐我,“要乖一点,知道吗?”他仍然很温和,可是我很怨愤。 我要报名读小学了。高老头又是那么温和地看看我,然后继续温和地问我妈,“真的要报名读书吗?”我妈回答的声音很轻,但是毫无商量余地,“要读的。” 四 我读书之后,每天的早饭还是和“哥哥”、“姐姐”不同。他们仍然吃煎蛋豆浆,我还是吃泡饭。又过了不久,我妈向高老头提出她要继续去物资局做清洁工。高老头发了火,说你开什么玩笑?我妈后来还是没去做清洁工,但是我的早饭也变成煎蛋和豆浆了。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高老头在他们房里很大声地对我妈说:“东市菜场的猪肉涨了一元钱?那你不晓得再跑去西市菜场看看吗?”我妈好像在低声地说怕接孩子来不及了之类的话。然后他们房间就发出瓷器碎裂的一声响,应该是高老头摔了一个杯子。我“姐姐”可能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在她床上的被子里笑得“咯咯咯”的。我想,她大概是在替她死去的妈感到开心。我躲在被子里掉了很多眼泪。那时候我六岁,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六十岁。 六十岁的我要筹谋复仇大计! 五 就在那晚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姐姐”吃早饭时候给高老头告状说我夜里莫名哭,又吵又晦气,她吃不消,不要和我住一间房了。我妈脸色很灰,眼泡有点肿,但她还是很轻声又很不容置疑地说,“那把燕燕的小床搬来我们大房间吧。”高老头又瞪着我妈妈,简直是咆哮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那让燕燕妹妹的小床搬来我房间吧,我还可以辅导她做功课。”“哥哥”笑眯眯地说。我很烦他多嘴,横了他一眼。但他一直友好地对我笑着。高老头垂下眼皮喝粥。妈妈用眼睛看着我,似乎是问“燕燕,你愿意吗?”我不知如何是好。讲真,我既不愿意和“姐姐”一间房,也不愿意搬去“哥哥”房内,我最愿意的是搬去妈妈的大房间,但前提是高老头搬出去。这怎么可能呢?我还没表态,“姐姐”忽然手指着“哥哥”,尖着嗓子哭出来,“不许你让她搬进去!”“哥哥”很无措地看着他的亲妹妹。 “好了,敏敏不要胡闹了,就让燕燕搬去凯凯房间吧!”高老头喝止他的宝贝女儿。我看见我妈倒又垂下眼皮露出犹豫之色。 “姐姐”越不高兴,我越高兴。我要搞死她。 于是,我就坐着靠近“哥哥”,笑眯眯地对他说,“哇,搬来和哥哥同住我好开心呀!哥哥,你过来帮我搬家呀!”我拉着“哥哥”的手从餐桌上逃走了。我临逃走的一刻,瞥见高老头的脸上露出松弛之色。我妈还是那样,谨慎、惶恐、忧愁。 啼妃2018.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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