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

rsjby

    早晨六点，我们出发了。

    这条路，走过不知多少次。曾经，家在路的那端，从家出发，沿河而下，上学，出差，办事，走亲戚。现在，家在路的这端，从家出发，逆流而上，下乡，出差，回老家祭祖。路和路边的风景，特别是路边的那条河，虽经岁月的磨蚀、季节的搅扰，却老模老样，亲切熟悉。桥在小城边上，过了桥有盘旋向上的几道湾，反复掉头几次公路就到了山腰，河在高高的岩下，然后是长长的下坡，坡下完钻进山里，河不见了。绕过山包，笔直的路向天边延伸，远处窄成一条线，路的尽头，突然又见到刚刚藏起来的河，河边的小镇被公路一分为二。路边小店在卖早点，街沿搭几张桌，围一圈板凳，坐着的人正呼啦呼啦吃杂酱面、牛肉面、肥肠面……还有喝早酒的，三五一伙，就着格格，举着玻璃杯，或豪气地一口闷，或小口小口抿。

    “吃早饭了吗？”

    “没。”

    “在这里吃？”

    “下一站吧。”

    前面的路程还远，隔十多公里就会有一个这样的小镇，公路把它们串起，卫星云图上看着像串起一颗颗珍珠。公路仿佛是故意的，一会紧邻河边，若起风鼓浪浪头能洗过车轮，一会偏偏钻进山里，青枝绿叶不停地撩扰后视镜。晨雾时浓时淡，仿佛在远方，其实是近前，透过窗玻璃的蒙蒙雾气，可以看到沈周的远山淡水、山烟树岚。河里的游鱼，悄无声息地在潜流里滑过。林中飞鸟，啁啁啾啾地鸣叫不已。那些或许存在的走兽，躲在树林深处，只有几只松鼠，在路边的树上跳来跳去。

    终于，那条河与我们分离了，我们沿着一条小溪向深处更深处进发。路愈来愈窄，弯愈来愈急，山愈来愈高，遥遥远远的四四方方的山顶，轮廓愈来愈分明，身影愈来愈高大，面目愈来愈清晰。那里，是行程的终点，亦是再次出发的起点。

    下车，分开，群体变成个体，步行到不同的农户。野草茂密，差不多掩没了一线的泥路，连续几天的雨，将泥路淋得又湿又滑，趔趄着一步一滑地行进，鞋帮上裤脚上沾满稀泥。地里，红苕的藤蔓牵得又密又长，浓浓绿绿的，谁见都知道它正攒足劲，要蓄满一身肥。走进农家，看家狗紧张地吠叫，主人吆喝一声，便夹着尾巴躲到屋后去了。几十只土鸡好奇地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鸭，最有风度，一摇一摆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偶尔嘎嘎地叫几声。房梁上屋檐下猪圈顶，包谷一串串地悬挂着，跳动着金黄金黄的色泽，正在诉说今年的年景。

    “中秋要到了，来看看你。”

    “破费了，来，坐，坐。”

    “今年收成真好。”指指满屋子的包谷。

    “关键要看这几天的天时。”望望院坝边的稻田。

    的确，院坝外的田里，稻子已经成熟，谦逊地垂着饱满的头，正在等待一场热烈的太阳。农家辛苦一季，盼望一季，终于有了眼见着就可到手的丰收。这丰收，只需要几天热烈的太阳，搭谷，晾晒，入库。望天，阴阴的，厚厚的云遮住了天的表情，看不清天究竟安的是要晴还是继续阴下去的心，天道莫测，谁也把握不准。不安地看着他，怕天一直阴着，甚至继续下雨，毁了稻田里的丰收。他眼里闪动着希望，也闪动着信心。他知道农时，他知道天道：最近这段日子里，有晴天；和善的天老爷，不可能摧毁一年里最重要收成。

    他六十岁了，个头矮小，身板瘦削，脸因笑布满皱纹，眼因笑眯缝成一条线。他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一边说起老婆，说起女儿，说起儿子，说起外甥。他老婆有肺气肿，不在家，在广州，边治病边带外甥；他女儿与女婿一直在广州打工，刚办起一个小模具厂，欠了不少外债；他儿子也在广州打工，就在自己姐姐、姐夫的厂里；他外甥从小在广州长大，八岁了，在读二年级。问他老婆的病，他说好些了；问她女儿的厂，他说才立灶；问他儿子的工资，他说四五千，反正是一家人；问他外甥的成绩，他笑着说好得很。

    下一家，在公路边。两层楼的新房虽已建起，但泥坯房还暂时保留着，满屋满院的包谷，金灿灿的堆得到处都是。

    “中秋要到了，来看看你。”

    “劳慰了。”

    “儿子呢？”

    “又到广州去了。”

    “你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已经成人了，收入也不错。你七十岁了，又有病，老太爷也走了，你就不要再劳累了。与你儿子见过几次面，微信经常联系，他有手艺，有孝心，你该享享福了。”

    “是啊，他们也叫我不做活路了。但种到田地里的，不收回来可惜，两头猪现在还不能出栏，也得喂着。明年，明年我就少做些，不喂猪了。”

    不知何时，厚厚的云淡了许多，薄了许多，太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明晃晃的光亮，整个坪上亮堂堂的。微风吹过，路边的稻子欢快地舞蹈，远处的树林却静穆不动，依然庄重地站立着。那幢新房刷得洁白的墙，明亮的玻璃，不锈钢防护栏，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房前，路边，有只刚刚长成的秋丝瓜。恍惚里，那只丝瓜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又沉静地垂在瓜架上，一动不动，孤独而清高，若有禅意。老人的目光顺着我的目光向新房看去，她有些佝偻着的腰不自觉地挺了挺，平静的目光里突然荡漾起丰富的表情，是满足，是欣喜，是幸福。

    另一家，很远。一条新开的公路，刚铺上水泥，一边临坎，一边靠岩。坎下，幽幽的林木绿森森的，山泉在树林草丛里潺潺淙淙。岩上，除破开的巨石、挖烂的泥坡外，满眼绿油油的森林，是山怕冷戴着的帽子。微微的凉风吹来山野特有的清新，清新里夹杂着泥土的滋味、农家肥的粪香，熟悉的气味，带我回到童年。路边，一棵刚刚搭好的草树下，一群土鸡不停地刨、啄，既忙碌又悠闲。遥遥地，有几栋即将完工的新房，砖墙，防盗门，铝合金窗，琉璃瓦顶，他们家有一栋。绕过新房，就到了。

    “中秋要到了，来看看你们。”

    “怎么好意思呢？坐。”

    这家五口人：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婆，双目失明；户主夫妻，一直未生育，领养了一位年幼的小女孩；还有一位未娶亲的弟弟。只是奇怪，经常见到在家照顾小孩的多是户主，在田地里劳作的多是妻子、弟弟。此次依然，眼看稻谷成熟，户主却带着小女孩走亲戚去了，把妻子、弟弟留在家里准备收割。女主人说：还好，有脱粒机，我和他弟弟就行。

    也是满屋满院黄灿灿的包谷，但明显没有上两家的丰盛。有几只土鸡，大小不一，稀稀落落，在窄小的院坝走来走去，在坝坎的草丛里钻进钻出，慢吞吞，懒散散，打不起精神。院坝里那几株李子树，低矮的身躯，虬曲的枝桠，开始零落的叶子，仿佛冬日已经来临。院坝边的烟棚，已不再使用，棚架还在，黑黑的塑料薄膜已经烂成丝丝条条，在风里飘摇不已。幸好，核桃树上缀满的青绿果实，院坝外田里稻谷金黄，远处的新房眉眼生动，给山里的农家增添了几份秋天的温暖与明亮。

    话长时短，不知不觉太阳偏西。山野的夜来得特别早，森林忽然间浓黑如墨，夜风冰凉，竟然有些蚀骨。

    沿着早晨的来路反向行驶，车灯下的景致与早晨大异。那条在黑暗里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河，静静流淌，悄无声息。大家都有些疲倦，不说话，靠着椅背，歪着头，迷迷糊糊地沉入梦里。昏昏然似睡非睡间，仿佛坐在农家院坝，听那位家人都在广州、只自己在家的农人说：现在政策这么好，只要自己努力，哪挣不到钱，哪吃不起饭？

轻尘逐香

:victory:首赏支持！慢慢品味！

lvhq018

从静谧走进喧哗容易，从喧哗走入静谧则是需要一点拉力的。rsjby是受到了情感的召唤。

槐安.

偶读胡感到的是，中秋是个由头，生活表面上都是一潭静水，非要钻里面去，深入下去，才晓得内里的暗涌。

rsjby

轻尘逐香 发表于 2018-9-20 11:36
首赏支持！慢慢品味！

谢谢阅读，谢谢留言。

rsjby

lvhq018 发表于 2018-9-20 13:30
从静谧走进喧哗容易，从喧哗走入静谧则是需要一点拉力的。rsjby是受到了情感的召唤。

下乡，例行公事之余，也可洞悉一些平时难得见到的人与事。

rsjby

槐安. 发表于 2018-9-20 21:43
偶读胡感到的是，中秋是个由头，生活表面上都是一潭静水，非要钻里面去，深入下去，才晓得内里的暗涌。

是的，深入到具体的人家，才能体会这些人家的流水日子，平常人生。

轻尘逐香

rsjby 发表于 2018-9-23 22:00
谢谢阅读，谢谢留言。

:victory:支持老师！

槐安.

有时候素材很多，取舍起来就讲究控笔，繁简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