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9-1-4 09:25 编辑
进入冬腊月,杯子坪有些慵懒。
太阳懒懒的,九十点钟才露脸,一脸小家子气,洒一片淡淡的惨白,站在太阳懒懒的光晕里,光线传递的,不是热量,而是寒冷,若细细的金针,刺得包在棉衣里的皮肤生疼。树懒懒的,矗在严寒里,有风吹过,也不愿动,懒懒地伸着枝条,自以为是地沉默着,仿佛只要躬起身子,支颐坐下,就能成为罗丹创作的雕塑。平时跑上跑下、窜来窜去、最为勤勉的家狗,也懒懒的,赖在草堆里,赖在柴灶边,陌生人走过,懒懒地抬抬眼,偶尔摇摇尾巴,不动嘴,不动腿,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相识相熟。鸡懒懒的,聚在鸡窝,嘴也不吵。鸭懒懒的,挤在鸭竂,架也不打。猪懒懒的,蜷在猪圈,哼也懒得哼。牛懒懒的,卧在牛舍,刍也懒得反。
人,自然也懒懒的。年事已高的老人,睡不着,早早起来,早早经佑起灶火。能上身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头上一条叠一条地包两条帕子,坐在草墩上,脚手伸向火堆,再前去一点,脚上的棉鞋就要着火了。主妇也要早起,一会儿堂屋,一会儿厨房,一会儿猪牛圈,一会儿院坝地忙前忙后,事是还是那些事,步态却透出丝丝懒散悠闲。眉头微微一皱,因为还有一个孩子的新衣没着落;嘴角轻轻上翘,想起了秋收时在庄稼地里与几个媳妇一起脱了那个爱开荤玩笑的小伙子的裤衩。当家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穿好衣服,就踱到队长家里去了。队长家里,树疙瘩旺旺地烧着,照得四壁红朗朗的,三五尺远也有些烤人。坐在火边,吧嗒着叶子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东一截西一截地拉家常,眼睛在烟熏火燎里微眯着,是躲避柴烟,更是享受难得的清闲,仿佛喝了半斤老白干,醉意迷蒙地在热被窝里紧紧搂着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俏媳妇。
古语所谓冬藏,说的或许就是这番境况。
雪却很勤勉,经常下。只要下,就纷纷扬扬地不舍昼夜,夜里比白天更来劲,睡在床头,裹紧被盖,听得见雪片叽叽喳喳的蜂拥,很快就堆满山野树丛,堆满田间地头,堆满操场院坝。凌也很勤勉,天天都来,上午九十点才解冻,路上泥泞不堪,下午三四点又重新凝结成铁板一块,硬硬滑滑的,穿钉鞋走路才敢说稳当。风更勤勉,夜里吹得呼啦啦响,从门缝墙洞窗隙钻进来,扫荡屋里的温暖,大白天,看不到它,竹草未摇,却感觉得到它如刀的锋利,刮过脸,刮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刮得心若坠入寒冰。
最勤勉的,是小孩。冬腊月,天气寒冷,他们不读书了,不干活了,可以聚一起疯玩了。男生在挤飙,挤出一身油汗湿了衣裳;在杀国,杀得满脸红光仿佛苹果堆在脸上;在斗鸡,斗得裤脚开裂回家被娘又骂又揍。女生在抓子,一手泥灰,不小心抹到脸上成了大花脸;在跳房,挣下高楼幢幢,最终却还得回到泥瓦屋;在翻绞绞,翻得流水般畅然,却总有被套住的一个。也一起玩跳绳,长长的葛藤舞起来,打在地上叭叭直响,一队队穿梭,跳进跳出,跟不上节奏的被葛藤打中,既受痛,还要罚舞绳。也一起滚铁环,排成一队,沿着院坝转圈圈,前面的大娃娃顺顺趟趟,越滚越快,跑得飞吼,后面的小崽崽歪歪扭扭,稀稀拉拉,见人不注意,横着从院坝中滚过去。也一起堆雪人,你给它戴顶破草帽,我偏给它一条红领巾当围巾,你给它嘴里塞几粒黑火石,我偏给它两腮用红墨水抹一片红;于是,雪人不伦不类,难分男女。冬腊月,不藏猫,找的还好,东跑西跑到处找,藏的就难受了,动都不敢动,谁受得了?也不丢手绢,一圈人蹲在地上,偶尔动一下,不多会,冷得涕泗滂沱。乐此不疲的游戏,在小孩子的手里花样翻新,一年又一年,使杯子坪的冬腊月,有了勃勃生机。
杀猪师傅也勤勉,走村串户杀年猪。院边坎下,现挖柴灶,最好的干柴在灶里燃起来,火苗雀跃着直往上窜。柴灶上,满满一大铁锅水渐渐冒出热气,慢慢咕嘟咕嘟地煮了起来。铁锅边,一年用一次的大木桶搬出来,涮去了蛛网尘埃。宽板凳、大脚盆准备好了,杀猪刀、挺杖棍准备好了,圈里的肥猪被拉了出来。肥滚滚的年猪,刚刚还在嘲笑圈里瘦弱的同伴,现在才知道瘦有瘦的好处,肥有肥的悲哀。它将脚插在泥地里,身体拼命后坐,想躲避命运的无妄之灾,但两只耳朵被揪着向前拉,力道之大,差点就要将耳朵撕裂身体,后臀还有一股力,勇猛地将它向前推。它哼哧哼哧地叫着,顽抗着,抵挡着,最终还是被按到宽板凳上。它看见一个人走过来,这人似曾相识,它觉得有些亲切;这人不怒自威,它觉得死在他手里理所当然。杀猪师傅左手箍紧它的长嘴用力向上一提,在它柔软的颈项露出的同时,右手里的杀猪刀向前一递。它感觉到一股蚀骨的冰凉侵入自己的身体,虽然刺痛,却有一丝舒爽。它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流正不停外泄,虽然可惜,却有一份解脱。它想再叫一声,但嘴巴被杀猪师傅箍得紧紧的,张不开。过去一年的杯子坪生活,电光火石般从它眼前晃过,在即将失去知觉的一瞬,它明白了:原来如此。在杀猪师傅的超度下,肥滚滚的年猪觉悟了。年猪的觉悟,将时日向前推进,将有些慵懒的杯子坪的冬腊月,慢慢地推向新年。
杀年猪,有顿杀猪饭,是年饭的预演。榨菜回锅肉,萝卜瘦肉丝,酸咸菜炒猪肝,还有一钵白菜血旺汤,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农家一年四季难见荤腥,有至亲贵客到家才舍得煮点陈年腊肉,新鲜肉只在杀猪饭上遇到。我们一家住在学校,父母亲是学校的老师,农家杀年猪时,多要请父亲去吃杀猪饭,有时,父亲也带上我。我端着碗,站在父亲座位边的桌角,喉笼伸出爪爪,却不敢伸筷子去夹肉,父亲给我什么吃什么,拈多少吃多少。每顿,都没吃饱,都没吃好。
古语所谓冬藏,只是一种简单的概括。冬藏,只是杯子坪冬腊月的一部分,杯子坪的冬腊月里,还有超越冬藏的内容,比如小孩们在冰雪天、凌雨里、寒风中的游戏,比如随着杀年猪一起到来的欢快、温馨、近在眼前的饕餮。
杯子坪的冬腊月,有冰雪的严寒,北风的凛冽,也有柴火的温暖,闲适的安然。劳作大半年的农人尽情地放松自己,虽或穷窘困顿,却也要把日子过得充满希冀,看似慵懒,却在悄悄堆砌丰盈,悄悄地给孩子们准备着一个有鸡有鸭,有鱼有肉,有些甜,有些鲜,有些醉人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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