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那朱、费二人客房小酌,酒酣耳热之际不觉有些伤感。
朱世贵放下酒杯长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费逸林也慨叹道:“想曹公当年开创帝业,何等英武,经历了多少的艰辛凶险,到头来也不过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滔尽莫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当年金戈铁马群雄逐鹿也都成了渔樵闲话。”
“是是,兴亡千古繁华梦,夕阳芳草废歌台,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丘黄土,荒烟蔓草,枯枝寒鸦”朱世贵自斟自酌,满饮一杯。
费逸林想到人生苦短,千里异乡,也端起残杯一饮而尽:“史上那些大英雄也不过如此,即使流芳百世与我等何干?吾辈小民,苟安于末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该快乐时须快乐才不负此生!”
于是,两人就商量在舞镇建房买小。
为能朝夕相处之便,于是,两人各出白银,就在马家湖边上盖起了一所宅院。
那宅院有六间正堂,有东西各六间厢房,还有门楼门房和后花园之类的配套建设,不一而足。
那宅院建成之后,朱费二人从商号搬进居住。那六间正堂,中间二间为客厅,供奉了陶朱公神像,东西各两间为朱、费两人的内卧室和外卧室。那内卧室是为将来娶小妾准备的卧房,室内一色楠木家具,玻璃小窗,流苏绣帐,衾褥香软,极为精雅幽密。
也是二人疏忽,那宅院正是建在当年刑场之上,虽年代远久,杀气仍重。
2
原来朱费二人每年都要亲自到江南进货,虽有心腹伙计,一同行走,却难免舟车劳顿。后来,经过许多考查,觉得所雇伙计十分可靠,那进货之事,慢慢就交给了伙计办理了。
这年又值到江南进货之时了。
朱世贵把自己的伙计叫到家里,交待了生意上的许多事情之后,示意伙计近前,附耳密语道:“此番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老爷吩咐,一定尽心!”
“此番去江南,要你为老夫买一小妾,一定要颜色娇丽,不论是否处子,不过……”
“老爷请讲,不过什么?”
“要你挑选良家女子,妓院那些烂坛子可是不要的呀!”
“小的知道,定让老爷喜欢”。
那费逸林也给自己伙计作了一番交待,所不同的是,费老爷不仅要姿色明丽,而且必须处子。
那两位伙计,晓行夜宿,一路奔波来到江南。办好货物交给镖局押运。并费尽周折为两位老爷买了两个江南美女:朱世贵的伙计为老爷买了一个十七岁丰艳绝世的新寡少妇,名唤玉婷。费逸林的伙计为老爷买了一个十八岁美貌如花的黄花闺女,名唤小霞。
等诸事办妥,便雇了牲口和两乘小轿,赶回舞镇。
那朱世贵和费逸林见了两位江南脂粉,袅袅娜娜,丰仪秀美,秋波含情,眉画春山,脸似莲萼,肤白如脂,丰纤合度,声如黄莺,喜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朱世贵、费逸林大大褒奖了两位伙计,便将两位佳人送入宅中。
当夜便在正堂客厅悄悄摆上酒席。
不延宾客,不受道喜,只说是为两位美人接风,其实是为新郎自己贺喜。
四人闹了多时,已是夜阑更深,酒也吃得有八九分了。朱世贵情急难耐,提议散席,遂抱着玉婷进了卧房。
正要“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无声暗润花”之时,忽听室内“嘿!嘿!嘿!”连笑三声,紧接着又“嘿!嘿!嘿!”连笑三声。
那笑声凄厉、阴冷、狰狞、可怕!
那笑声惊心动魄,裂肝碎胆!
那笑声震得窗纸嗦嗦作响,好像就在室内,又好像就在床前。
那笑声好像从一张鬼脸上发出!
那笑声好像长着两只蓝荧荧的眼晴!
朱世贵吓出了一身冷汗,玉婷吓得浑身如筛糠,缩成一团,用被蒙了头,再不敢动。
朱世贵意兴全消,翻身跨下,披衣起床,点亮灯烛,将墙上挂的龙泉宝“刷”地扯出,在屋内到处寻找。
那边,费逸林也听到了异样怪笑,也便慌忙点起了灯烛:“朱大哥,那是什么声音?”
“我正在找呢!”说着,朱世贵打开了卧室门,两个男人又在客厅里找了一阵,也没发现有何异常。又将仆人丫环全都叫起满院寻找,也无结果。这样折腾一夜,不觉东方发白,转眼朝暾已红。
“也可能是什么乌在叫吧,叫完以后就飞走了!”朱世贵自我宽慰。
哪知第二夜又如第一夜一样,折腾一宿。
那朱、费二人心中害怕,遂请了一个道士,画了许多符咒,将窗前门上,前屋后院到处张贴。又让家中仆人丫环整夜巡守,灯烛火把照得满院通明,这才安然无事!
这样的“安稳”却好景不长。
一天早上,朱、费两人都到生意上去了。
家中仆人侯嫂给两位小夫人送去了洗脸水。待了一会,侯嫂又进去把两位小夫人用过的洗脸水端出来倒掉。
侯嫂端着一盆洗脸水往院子中间一泼,那水泼到地上,却立马变成红色,跟一片血水一样鲜红。
侯嫂吃了一惊,忙定神细辨。再一看,那地上之水却又变成了正常的水。
侯嫂以为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端着盆准备返回正屋时,眼角余光还扫描着地上的水渍。却发现那水渍又变成了血水。这次那侯嫂决心要看个明白,转身蹲下细看。这一看不打紧,那地上之水分明是一滩鲜红的血水,还带着一股腥臭气。侯嫂“啊!”一声叫,又忙用手掩住了口,只见那滩血水慢慢渗入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那侯嫂就借故辞工回了家。
不久,看门带做杂活的陆大叔也说家中有急事辞了工。
原来,一天夜里,月光分外皎洁。陆大叔在大门边上的小屋睡下后,心里盘算着为家中小儿子取亲的事没有入眠。
陆大叔正在辗转思量之际,有个又干又瘦的老太婆从关闭着的房门缝里一扁身子就进了屋,那老太婆穿的衣裳就像那莲叶背面的颜色一样,白查查的。
陆大叔看得分明,却叫喊不出,身子也动弹不得。
那老太婆走到陆大叔床前,用一只冰凉枯干的手在陆大叔身上从头往下一点一点拍着。陆大叔虽然盖着被子,可感觉到那冰凉的手似乎就直接拍在自己肉体上。
陆大叔感到那只冰凉的手拍到自己那地方后就不动了。陆大叔大睁着双眼,看着那老太婆一双塌陷的眼窝,心中害怕极了。好一阵子,陆大叔自己在意识里拼命挣扎着,他鼓起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了一声:“滚!”
这一声喊出来后,只见那老太婆慌忙跑了,一扁身子又出了屋门。然后,陆大叔才感到自己胳臂腿又能动弹了。
第二天陆大叔就辞了工。
3
有道是: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那朱、费两家都是旺财不旺丁。
后来,费逸林之妾小霞死于难产,母子俱殁。朱世贵之妾玉婷不能恪守妇道,和舞镇一个戏子有了私情,东窗事发,于后院柴房内上吊自尽。
经此一番波折,那朱、费二人把那金屋藏娇的心意淡漠了许多。
后来,二人又各娶了一房小妾,都不在女容上十分挑剔,而把选“将”标准放在宜男像上。
而后,各自拚着一杆银样蜡枪,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二妾各产下一个宝贝麟儿,续了香火,总算百年之后有了化钱烧纸的人。
朱、费二人于丁亥年,先后谢世作古。
二人之子长大成人后,两家为了防闲下人,遂将正堂从中一劈为二,一家三间。又在院中也拉起了一道院墙,并将原来大门拆去,各自又建门楼和门房,分别成了朱宅与费宅。
原来的一套大四合院,经一番改造,俨然成了两套宅院。但到底两家为世交亲朋,为主人来往之便,又于院墙中设一月亮小门,平时虽不加锁钥,但不准下人通过。
那朱宅、费宅三代都是一脉单传,而且阳寿都没有超过五十。
到第四代上,朱家老爷抛下了孤儿寡母,早早驾鹤西行了。朱家儿子名叫朱玉,那名字听起来好像女孩儿一样,大概是父母十分娇爱珍惜的意思。
费家老爷太太虽然尚在,但膝下无男,只生下两个女儿:长女闺名幽兰,次女闺名念兰。
幽兰、念兰为一母所生的一对姊妹花。姐姐如烟笼芍药,妹妹似雨洗芙蓉。俩姐妹艳若桃李,兰心惠质,是远近闻名的一双大美人。要说有啥差异,那也就是姐姐温柔宽和,妹妹俏皮伶俐。
那幽兰长念兰两岁,却没赶上舞镇兴办洋学堂的岁月,只在家中由父母启蒙,教了些《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之类的东西。
至念兰时,正赶上舞镇兴办起了洋学堂,那念兰和朱家公子朱玉都有幸进了洋学堂念书。
朱玉生得面如冠玉,品貌超群如玉树临风。
朱玉自小与念兰一起上学,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一日,念兰从月亮门到朱家和朱玉复习功课。
待数学、几何题做完,那念兰提议说:“玉哥,咱们斗诗吧!”
朱玉:“怎么个斗法呀?”
“我写一句古代诗词,你也要写出一句,直到写不出为止,看谁背的诗词多!”
“依你!”
念兰从作业本后扯下几张白纸,在上面端正地写了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然后将纸递给朱玉。
朱玉接过来写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然后将纸又交回念兰。
念兰又写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朱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念兰:“花红易衰似郎意,流水无限似侬愁”
朱玉:“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念兰:“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朱玉:“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念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朱玉:“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了许久,不分胜负。看看金鸟西沉,玉兔东升,那念兰才告辞回去。
两人通过斗诗,已互传情愫,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两人念到高师毕业,已到男婚女嫁的年龄。
念兰觉得久经沦海难为水,非朱玉莫属。朱玉也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非念兰不娶。
朱家托人说合,要娶念兰。
然而念兰父母却以先大后小的理由,提出将幽兰许配朱玉。
朱玉母亲也喜欢幽兰温敦和顺,就将姐姐幽兰定了下来。此事商之朱玉,朱玉还是属意念兰。
但费家老爷太太坚持要先嫁长女,朱玉对幽兰也很好感,在几方劝说下,也就答应了娶幽兰为妻。
当时,念兰也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十分严重。在“天下好男儿也亦众矣”的劝说下,也就坦然面对了。何况朱玉娶的又是自己的姐姐,怎好相争呢?
朱玉和幽兰成婚后,一对玉人,珠联璧合,十分恩爱。
妹妹念兰看在眼里,却朱玉更加倾慕。她渐渐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从心灵深处抹去对朱玉的爱慕!就像现在人所说的:当失去的时候才觉得更加珍惜!
念兰对朱玉的思念渴慕达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她觉得再没有另一个男人可以走进她的心里。象火山喷发一样的感情使她不能自主。而这时,已成姐夫的朱玉却好像有意无意在回避她,躲着她。这使她心理更加难以平衡。
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念兰终于找父母摊牌:
“玉哥本来是我的,为什么给了姐姐?”
“我不是要夺回来,我要效娥皇、女英姐妹共事一夫!”
念兰被父母痛斥为:“荒唐!成何体统!”
这其间念兰父母也多次托人给念兰说亲,每次念兰都又哭又闹,还把媒人大骂一通。
幽兰怀孕要生了,住进了医院。一个夜晚,念兰扑进了姐夫朱玉的怀抱:“我要!你给我,也像给姐姐一样给我一个。我不要名份,你给我吧,求你了!”
“不行。我不能!你放手!”
“你不是个男人!你不要我,我就去死!”玉兰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幽兰顺利产下一女婴,取名朱仪。就在幽兰生产之时,念兰真的寻了短见。
葬了妹妹念兰后,幽兰埋怨父母:
“为什么让我占了妹妹的?”
“共事一夫有什么不可以?”
“妹妹死了,就成体统了?”
幽兰迁怒朱玉:
“是你害死了我妹妹!当初你为什么不娶她?”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薄情无义!”
“我们离婚!”
朱玉对念兰的死心如刀搅:“都是我的错!”
幽兰不能原谅朱玉,坚持要和朱玉离婚。
一天夜里,朱玉来到念兰坟前,诉说从小到大的爱慕之情,诉说婚后躲着念兰的缘故:
“都是我辜负了你!但我实在不能给你!”
“念兰,念兰,我只有拿命赔你,我追你到黄泉路上!”说罢就在念兰坟前仰药自尽。
当幽兰发现朱玉遗书时,觉得大事不妙,便狂奔短松岗,发现朱玉已四肢冰凉。幽兰抱着朱玉尸体哭天抢地:
“我的傻哥哥呀,我不过一时之气,你就离我而去!”
“哥哥慢走,我来了!”说完一头碰上石碑,香消玉殒。
那费家老爷太太一月之内连失两个爱女,不久也悲戚而亡。
朱仪由奶奶抚养成人,长得冰清玉洁。
朱仪十七岁那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个游方老尼。老尼一路走来,口中念念有辞:“天高地迥,宇宙无穷,皈依我门,岸柳青青……”谁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朱仪看见,高兴地说:“师父,我来了!”就挽着那老尼胳臂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奶奶不久也归于黄壤青草。
两座宅院到此竟成废园。
不数年,蓬蒿渐满,长草蔽门,蝙蝠飞鸣,野鼠成群。
据说有一年,有几个二流子潜入院内寻宝,忽见窗内伸出一只大手,有蒲扇那么大,耳听屋内鼻息如牛喘。那几个二流子吓的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跑出宅院,从此再没人敢进那院子了。
4
大革命时期,老宅成了农会会所。
当时的农会会长叫陈木,尚店乡人,时年30多岁,曾参加过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回舞镇领导农民闹革命,成立了三乡农会,会所就设在这个宅院内。
农会将中间院墙并两门楼一并拆除,恢复了当年四合大院的格局,只添制了两扇大门,门边挂起了三乡农会的牌子。大门两侧墙上写了“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标语。
一座废园变成了三乡革命的指挥部。
从此,进进出出的都是身背大刀片子的农会干部和农民自卫队。那些昔日威风霸道的地主恶霸,都缩起了脑袋,弓腰哈背来农会交待问题。
那一年,作恶多端的三乡大地主周明阁,就是因强奸丫环杏儿,致杏儿上吊而死,被农会从这里牵到河边砍头的。
大革命失败后,这里又成了还乡团的会所。
成了抓、打残害当年农会积极分子的地方。一时白色恐怖笼罩三乡。当初农会会长陈木就是在这里经受了非人折磨,在严刑拷打后,惨遭杀害。
日本人来后,这里住了一个班的日本兵。
那些东洋鬼子以清剿抗日游击队之名,经常出来骚挠三乡群众。往井里撒尿,往人家屋内拉屎,都是这帮畜牲干的。
当地抗日武装一支队队长张启山的父亲就是被日本兵抓到这里杀害的。
时至1945年夏。
有一天,过路老百姓们听到院内鬼子们哭的嗷嗷叫,觉得稀奇,有几个大胆的农民从门口往里张望,只见鬼子们把枪和弹药乱七八糟地撂在院子当中,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哭呢。
中午时分,老百姓才听说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恶有恶报,有一群农民听说小鬼子投降了,就冲进院内拉住几个日本兵,一顿暴打。那几个昔日凶神恶煞般的家伙,跪地求饶,竟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解放初期,这里是三乡区政府所在地,区小队就驻扎在这里。1948年上半年,局势还很不稳,国共势力呈拉锯战的局面。我父亲青学文是三乡区的区长。一天深夜,南山的国民党土匪在浓重的夜色掩蔽下偷袭了三乡区部。
那天,我母亲带着我来区部看父亲,母亲在灯下和父亲一边说话一边缝子弹袋。突然,外面枪声大作,我父亲一口吹灭了油灯,母亲搂着我蹲在墙角里躲避子弹。父亲持枪从窗子里向外射击,打住了一个敌人。这时,县大队听到三乡区枪声一片,料到有事,火速派兵驰援。土匪们听到驰援部队的枪声后怕被反包围,才如鸟兽散。这次袭击,我们也牺牲了不少同志。事后破案,才知道是杂货铺老板勾结区小队一个内奸向南山国民党土匪报的信。抓到这个老板和内奸后,就在三乡区区部大门外就地枪决了。
现在,这里成了一个展览馆。
我前年五月回乡探亲,还特地跑到这里看了看。
房舍格局依旧,只是院子里长了两棵高大的洋槐树,树冠如盖,浓荫蔽日,开着满树浪白浪白的花。那花清香四溢,有种甜滋滋的芬芳气息,使整个宅院显得格外幽雅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