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驶向苏州的列车上，下铺人声嘈杂，大概是几位刚退休的老人在去旅游的途中，因寂寞而像盘在自家炕头上说话。很久了，但凡旅途我必带一本书，以慰寂寥。列车员例行公事地走过来最后一趟，一边提醒看好自己的物品，一边告诫下一站的停靠时间。
关灯，谈天说地的老大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渐次入梦，我合上手中的《人鼠之间》，页码正好是第75页。这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相对于很多大部头来说极容易让人忽视，就像彼此相遇的两个人，仅仅一次眼光对视，便足以铭刻在心间。
这是一次有关梦想的长谈，斯林姆和乔治跟其他人都进城了，留下孤独的莱尼，一个人来到南方黑鬼卡鲁克斯的住处。卡鲁克斯负责管理马厩，他一个人住在马具间，木板门直通谷仓，由于离马厩很近，马粪的气息，稻草腐朽的气息，混合着马尿难闻的气味，弥散在每一处空间。卡尔科斯看起来象是一个读书人，一本破破烂烂的词典，一本有些破损的《1905加利福尼亚民法典》，包括其他的一些书籍。
这时我们的莱尼出现了，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农场，莱尼还没有一个人去过什么地方。乔治不是莱尼的法定监管人，只是在克莱拉姨妈弥留之际一再央求乔治，帮助自己看好这个叫莱尼的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孩子。乔治记着，在另一个农场相处的很多时光，他大概摸清了莱尼的脾气：身体孔武有力，时常会冒傻气，只听乔治的话。来到新农场的第一天，乔治就告诉头把手马车工斯林姆，“他也许是不聪明，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工人。他差点把扛麦包的搭档累死。没人能赶上他的速度。”
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正赶上经济大萧条时期，这多少有些像当下的中国，机械化加快了现代工业的进程，生活城市化，世俗化，世界变得复杂而陌生。失地的农民，诸如乔治和莱尼，只能通过廉价出卖劳力去获得生活所需。乔治给莱尼无数次描述过他们的梦想，在一个地方买一块地，种上苜蓿和谷物，然后养上一群带毛的动物。比如兔子，“讲啊，乔治！讲讲咱们花园里种什么，笼子里养的兔子，冬天下的雨和壁炉，还有牛奶上的奶油有多厚，切都切不下来。讲啊，乔治！”莱尼说。
我能理解这样的心情，一个人漂泊太久就会怀念与泥土想亲的日子。儿子在对面的铺位上已经入睡，18岁，第一次出门远行，求学而不是其他。我也是18岁出门远行，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注定，每一个工种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劳力与辛苦，下海捕鱼，上山采石，水泥厂装车，最后虚脱般躺在低矮的工棚里望着屋顶发呆。
我想，出生在加利福尼亚一座小镇上的斯坦贝克一定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父亲是磨坊主，每日里忙来忙去赚取为数不多的钱来贴补家用，母亲当过老师，只是不知道后来因何下岗，致使在斯坦福大学上学的斯坦贝克长期离开学校，到农场，制糖厂和修路队干活。以至于最后没能获得学位就离开了斯坦福大学。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斯坦贝克才更清晰地了解底层的苦难，从《天堂牧场》到《煎饼坪》，从《人鼠之间》到《愤怒的葡萄》，无不揭示了农人生活的苦难与希望的渺茫。
憨傻的莱尼用好奇和诚恳打开了马厩老黑的心门，以至于这个备受歧视、被马踢断了脊梁而站不直的黑人卡鲁克斯，也相信人间会有美好的愿景。在某个偏僻宁静的地方拥有几亩地，种上苜蓿和庄稼，院子里跑着猪狗牛马，兔笼子里养了一些皮毛光滑的兔子，想想就让人沉醉。被机器割断了手掌的清洁工坎迪也加入进来，愿意尽自己的所有和他们一起为了由乔治为了哄骗莱尼而建设的空中花园而共同努力。这注定是一次无望的合谋，在大片大片失去的农田上，天知道除了工厂与林立的楼房还能有什么，人们为了衣食流尽最后一滴汗水，钢铁的碰撞中再也看不见炊烟与田园。
好摸的东西质感的，老鼠，兔子和狗，还有姑娘。
该说到姑娘和皮毛了，这对于莱尼来说是一个致命的话题。强壮的莱尼其实内心一点也不强大，在与姨妈和工友乔治相处的时光里，莱尼得到了温暖与真情。他们爱他，虽然有时不得不拆穿莱尼的小把戏，也还是纵容着这个永生不会长大的孩子。
相对于这个薄情的世界，皮毛最能带给人心以温暖，漫长的进化中，我们从攀援到直立行走，终于和普通意义上的动物有了明显区分：被毛与进化成光洁的皮肤。你能想象莱尼在抚摸一只小老鼠时的心情，指尖柔软，像云一样飞过天空，像水一样流过心头，像春日的风带来几许片刻的安宁。乔治看着捡柴火回来的莱尼说“把老鼠给我！”莱尼眼神有些慌乱地望向树林深处，似乎在考虑逃往自由。乔治冷冷地说：“你是想给我呢，还是想让我揍你一顿？”莱尼不情愿地把老鼠掏了出来，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留着它。又不是别人的老鼠。不是我偷的。它就躺在路边。”
这是一个近乎孩子的乞求，他并不明白他的看似温柔的抚摸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伤害。老鼠，狗，兔子，姑娘，甚至妄自尊大的老板的儿子柯利，都会在他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握中化为齑粉。
火车继续驶向南方，在沉闷的卡塔声里我终是没能入睡。也许这是最后的绿皮火车，相对于从商丘到苏州的高铁仅仅只有3个多小时的行程，绿皮火车要行进到11个多小时。这是被强大的工业所改变的结局，飞机，高铁，让人能瞬息间到达旅行的目的地；而精神的旅程呢，在工业化与土地近乎白热化的拉锯战中，有多少人成为流水线上的一环，又有多少人背井离乡失去了土地与村庄。
头顶上的灯关闭了许久，我还是忍不住蜷缩着身子从狭小的空间里钻出来，找到一处过道上的灯光。阅读，已经成为惯性，面容憨厚的莱尼有着让我把握不定的命运。到底会怎样？我不会用惯常的小说家的思维去考量，我总以为好的人会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从75页开始，柯利的老婆，近乎一个符号化的女人，我没能找到她的名字。也许吧，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男人们在玩着用铁棒击打马蹄铁的游戏时，柯利的老婆出现在莱尼面前。谷仓里只有莱尼一个人，在没有乔治的时间里莱尼肯定能遇见有着光滑皮毛的小东西。莱尼坐在干草里，看着面前一条死掉的小狗。“为什么你也会死？你又没老鼠那么小。我并没有使劲晃你。”
是的，莱尼从来没有故意和这个糟糕的世界作对，从那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开始。姑娘充满青春与活力，火红的裙子在风中摇曳，莱尼情不自禁伸手触摸，而姑娘尖叫一声，把莱尼吓着了，他就紧紧地抓着裙子不放——因为他脑袋里想不到别的。而事情的结局就是，莱尼被威德警察局的人到处追捕，被乔治带到了现在的这座农场。
谷仓外传来马蹄铁击打铁棒的声音，柯利的老婆，这个众人眼中卖弄风情、四处游荡的女人，在和莱尼攀谈自己或许辉煌的人生和兔子后，用手指捋过头发给莱尼看，然后拉起莱尼的手放到自己头上，“摸摸这儿，感觉一下有多柔软。”
这是一双钢铁的大手。这是一个摧枯拉朽的人。一个因喜爱而抚摸致死老鼠，小狗，兔子的手；因愤怒而一把握碎无妄的拳击手的手。这是一个内心无比柔软却不能掌控自己力量的赤子。柯利的老婆在莱尼的手下剧烈挣扎，越是挣扎莱尼越是陷入更大的慌乱。终于，“她的身体像鱼一样来回抽动。然后她一动不动，因为莱尼扭断了她的脖子。”
来时路，乔治一遍遍告诫莱尼，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要来到萨利纳斯河旁边的这座小树林里，这里有金黄色山丘，这里有柳树和悬铃木，也有两个人席地而卧睡眠的气息。去时路，莱尼又一次来到这里，阳光爬上群山，莱尼回忆着姨妈的叮嘱：“好好对待乔治，他对你不错。”莱尼仿佛在梦中，“我知道”，“我努力了克莱拉姨妈，太太。我一直都很努力。”
只有乔治能找到莱尼的藏身之所，也只有乔治能平静地站在莱尼身后，“我们会有一小片地。”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啊，透过远山，仿佛看见了满地的苜蓿和庄稼，仿佛看见了那么多可爱的小动物，可以任意抚摸。乔治讲着，拿出卡尔森的鲁格手枪，他看着莱尼的后脑勺，看着脊椎和头骨交汇的地方。
——“砰”，枪声在群山回想。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9-4-29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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