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你一旦把他当朋友,他就会把你当亲人,就像我和粉儿。
粉儿是个扫把星,只要和她牵扯到一起,总会无端生出各种意想不到的祸事,巴不得永不相见。但我又会常常想起这个朋友,常常和丈夫说起她,如同关心一个远嫁的亲妹妹。
这种时候,丈夫会眯起眼睛冷哼一下:“我一个电话就能把她叫过来,信不信?”
我赶忙投降:“打住,除非我不想活了。”
丈夫再次冷哼,对我表示不屑,边去厨房边扔下一句:“说得好像不请她们就不会来似的。”
“乌鸦嘴!”
我嘴上骂着,心里却在担心,担心粉儿会冷不丁地出现,如同前几次一样。
粉儿是我十八年前做姑娘时认识的,严格地说不能算朋友,同在大城市打工时合租过同一间出租屋,住一起加起来不足两年,从此我就被下了蛊,她成了我人生中无法避开的梦魇。
果然,在和老公争执的第二天,她就来了,带着瘸子丈夫和女儿蝼蛄,距离上一次送走她,只间隔了一个多月。
和十年前那次一样,粉儿一家是骑三轮车来的,一路卖着烤红薯烤玉米晃悠来的,可以想象骑行两千多里是怎样的艰辛。
我没问他们一路的情形,很明白以粉儿的智商根本说不清,瘸子和蝼蛄的话我又不喜欢听,以至在我楼下见了面,互相看了好几分钟,粉儿才憋出一句:“嗯哼。这次我们分开多久了?”
我一本正经地伸开双手计算:“上次你是廿四夜走的,今天是二月十九,年前六天,加上正月三十天,再加上十九天,啊呀,你把手伸出来,一起数数。”
粉儿不肯:“这么难的算盘我们怎么算得了!蝼蛄,你来算算。”
蝼蛄没好气地回:“我才不算,青丝阿姨逗你玩呢!”
粉儿骂:“死丫头读书读傻了!我姐从不逗我,赶紧算一下。”
蝼蛄看看我:“六十五天。”
我拍手笑:“对,蝼蛄真聪明!”
粉儿也拍手笑:“我就说吧,我家蝼蛄最聪明。”又突然想到什么:“对了,蝼蛄是过了年才回的,应该没这么多天吧?”
我表示肯定:“对,妹妹记性真好。”
粉儿伸出双手,十指大张:“那应该是几天咧?蝼蛄是正月初六回的,今天是二月十九,十九加六——”
“别算了,正好四十天。”蝼蛄再看看我,摇摇头,笑了。
我竖起大拇指:“又对了!蝼蛄简直太聪明了!”
粉儿再次拍手笑:“我家蝼蛄就是聪明,比老斜眼那傻‘猪崽’聪明多了。”
丈夫和瘸子也一起摇头笑,苦笑。
蝼蛄使劲跺了一下脚:“阿姨先弄点饭吃吃吧。”
丈夫赶忙答应:“对对对,先吃饭。这样吧,去饭店刷火锅去。”
瘸子继续摇头:“那多贵啊!我们带了火锅调料,还有腊肉腊肠,再买点蔬菜就行了。”
我很清楚,蝼蛄和我老公故意岔开话题,是不想让粉儿再纠结“老斜眼”的事,这是我们难以释解的隐痛。
事情本来很简单,“老斜眼”是粉儿那个偏僻小山乡的副乡长,前几年为了响应上面关于不能让信仰缺失的号召,发动全乡居民捐款,修建了一座庙宇,供人敬香膜拜。后来几年里,和粉儿同村的“老斜眼”步步高升,还在县城买了房,他儿子“猪崽”本来成绩没蝼蛄好,私下请了乡里最好的老师补课,又因“老斜眼”当过兵,“猪崽”中考成绩又因此加了二十分,顺利考上二类高中。
蝼蛄和“猪崽”同级,班上名列前三,在录取率太低的边远地区,未能如愿晋级。加上蝼蛄毕业前一年,瘸子母亲去山上打猪草,不幸摔亡,父亲气急病倒,半年后也撒手人寰。
粉儿打小信佛,遇到难事就会去问菩萨,却由此改变了看法,认为现在的菩萨只保佑有钱有势的,便不再相信。理由是:菩萨的生世无从查考,都是后人凭空瞎想出来的。平民百姓该信的是鬼神,鬼神都是人的祖先,饱尝过人间疾苦,能体会老百姓的艰难,只有参拜鬼神,才能得到庇佑。
年前粉儿带着蝼蛄来我这里,做工程的丈夫给蝼蛄找了个开塔吊的工作,在要不要回家过年这件小事上起了纷争,粉儿照例去让鬼神决断,于是,就去参拜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茅坑大小的微型土地庙。
粉儿这个外地人的参拜,附近几个别有用心的看到,便以此放出谣言,说土地庙特别灵验;说几千里外的人都赶来拜祭;说粉儿和蝼蛄的大肚子里面本有恶性肿瘤,祭拜几次就好了;说我女儿不言参拜后一下子变漂亮了许多。由此招来很多信徒,一时香火鼎盛,继而将镇上官方修建的大庙里的信徒都吸引了过去。
可惜只热闹了几天时间,官方就以妨碍交通等理由拆除了。两个散布谣言谋利的落实了“破坏法律实施罪”被判了五年,三个阻碍拆除土地庙的,落实了“妨碍公务罪”被叛了半年三年不等。我和蝼蛄还有我的女儿不言被抓进派出所审讯了好久。丈夫的妹夫在镇派出所做队长,在其周旋下,大年三十深夜才被放了出来。
这事给不言造成了很大心里阴影,甚至影响了她的三观,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是我不待见粉儿的最大因素。
可不管我有多不待见,粉儿还是来了,像投奔一个永不拒绝的至亲。
我很清楚,粉儿会给我带来快乐,给我们全家带来快乐,骨子里是祈盼他们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和前几次一样,看到粉儿丈夫很开心,开心地把车库腾出来;开心地帮他们采办各种生活用品;开心地把蝼蛄送到附近工地去开塔吊;开心地帮粉儿和瘸子采购红薯、水果和各种儿童玩具,让他们在我家后面的公园里摆摊叫卖;开心地看着他们一家快快乐乐。
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就是不言每两个星期会从学校回来。一天半的假日里,我会忙得像陀螺,洗衣机、烘干机和排油烟机日夜运转,抽空还要去购买各种文具、课外书和生活用品,作为一个私营小厂的小管,还得见缝插针去厂里看看。最难以掌控的,是不言和粉儿一家的接触,尤其是和蝼蛄的接触。
蝼蛄和不言同龄,去年同是初中毕业,由于地域差异,成绩在班上排前十的不言顺利考入本市四星高中,粉儿为此曾愤愤不平。去年夏天,粉儿来问过我蝼蛄落榜原因,我却未能给她想要的答案。
只要蝼蛄一来,不言就成了跟屁虫,和她形影不离,似乎要将积贮了三辈子的话一次说尽,如同我见了粉儿一样。
很多时候我都想不通,傻不拉唧的粉儿身上似乎有种魔力,总能左右别人的意志,让人情不自禁就跟着犯傻,发疯。这种魔力如同她天生的大肚子,又遗传给了蝼蛄。
粉儿属于那种有信仰的人,信仰很多,且随时间变化而变化。三天不去敬拜什么就活不了,这却是我最恐惧的所在,担心不言会再次受到蛊惑,荒废学业,更担心被官方落实个什么粉儿理解不了的罪,糊里糊涂就能吃几年牢饭。
好在这次粉儿和蝼蛄很开窍,不言也很乖,显然吸取了上次被抓的教训,很自觉地保持着距离,颇让我为自己的杞人忧天而自惭形秽,只是,这种欣慰在不言回校后就被扼杀了,我偶然发现粉儿和蝼蛄有了更意外的举动。
那天我下班停好车,小区里几个老人拦住我,问我和粉儿是什么亲戚,再问我粉儿一家精神是不是不太正常,我没好气地回:“她们打扰你们了么?”
“这倒没有。”
“那就好。”
见我不感兴趣,几个闲得霉烂的老人有点急:“你知不知道,两个大肚子经常一大早去镇上大庙里。”
“有啥奇怪的,上面不是在大力号召大家信佛么?!而且,拜佛必须去官方募捐修建的庙里,去其他地方可不行,上回我们去拜小土地庙,差点坐牢呢!不去镇上大庙里拜佛还能去哪?还敢去哪?”我口若悬河,一泻千里,可惜他们不懂我的愤懑。
“她们不是去拜菩萨,是去打菩萨的。”
“怎么打的?”
“听说是用柳条抽,干嘛这样啊?”
我故作镇定:“菩萨不保佑他们,该打。”
扔下这句,我就上楼,实在看不起这些连在小区绿化带里种点蔬菜都要为地块所有权争吵的老人。不想当面跟他们深究,也是避免让这些吃饱撑的抓住把柄,衍生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来。
这信息还是惊到我了,透过窗户见那些人散去,我飞快跑下楼,要去责问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公园门口,望见粉儿和瘸子在忙碌,我确信她肯定解释不清,决定放弃,转而去找蝼蛄,半途又折回,感觉直接去庙里查实一下比较好。
大庙落成四年多我光顾过一次,和粉儿对菩萨的怨恨不同,我反感的是和尚。他们见人就纠缠,口气中,我不捐钱便没诚意,甚至没资格进庙,严重颠覆了我对佛法的理解。欣慰的是,庙里很清静,大门紧闭,从侧门向里看,不见半个人影,半点烟气,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准备离去时,却看到了一件奇事,一个外地牌照的小车停在了庙前,下来两个年轻人,像是新婚不久。两人从车上搀扶下一个病恹恹的老妇人,慢慢挪到庙东侧门口,停在一座石马雕像边。然后,老人颤抖着举起手里的柳枝条,向石马身上抽打,口中念念有词。
见我惊讶,两个年轻人以为我也是外地来的,解释说这个石马非常灵验,抽打它能治百病,说他奶奶原来不能走路,过来打了两次,现在精神好多了。
“哪有这种事!你们听谁说的?”
“谁说的可不晓得,我们那里好多人都知道。管他咧,有用就好。”
“你们真的相信这样有用?”
“当然有用,没见我奶奶已经好了么?”两个年轻人不停朝我挤眉弄眼,不希望我戳破他们善意的谎言。
我尽力忍住,目送他们离开,担忧之心格外沉重,上次被抓去审问的阴影越发浓烈,压得我艰于呼吸视听。
赶到工地,天已渐黑,蝼蛄正骑着电动车从大门出来,我迫不及待叫住她:“你们去抽打石马了?”
蝼蛄被吓住:“是——是的,又——又犯法了么?”
我尽量让口气缓和:“暂时还不晓得——不能再去打了,绝对不行。”
“那——我得和我妈说一下——可不让去打石马,让她信啥子咧?”
“去庙里拜拜菩萨不挺好么?对了,镇上有不少人开始信耶稣了,干嘛不去信耶稣呢?”
“耶稣和菩萨都是假的,骗人的。”
我笑了:“石马就是真的么?”
“石马是过去的野马,祸害老百姓。庙里宣传册上说的。”
蝼蛄这话我一时无法反驳,因为这涉及到庙的起源:传说远古时期这里出现过一匹野马,既糟蹋农作物,还伤及人畜,朝廷派了武将几次捉拿,都无功而返,后派出一位遭受排挤的文官,在三个老妇人帮助下将野马降服,当地人为了报恩,建庙供奉三位奶奶和那个文官,又将野马塑成像立于庙门外,以佐证这个传说。破四旧时,存在六七百年的古庙被毁得一干二净,前几年才由官方牵头在原址重建。
即便传说是真,粉儿的行为还是让我费解:“野马就算真的有,很久以前也被抓住弄死了,干嘛要打它的石像咧?”
“我妈说,这种祸害就该打,多打打,可以让活着的祸害害怕,打祸害是积德,是好人都应该做的事。”
“反正你们不能再去了,上次那几个人被判了三五年呢!”
蝼蛄并不怕:“那又怎样?!听人说,里面个个都是人才,有吃有喝,还不用为生存操心,不用顾忌这顾忌那的,比外面还安逸呢!”
我只好神色凌然地警告:“听好了,第一,以后绝不许再打石马。第二,打石马能治病你们只是听别人说的。第三,耶稣和鬼神一样,原来都是人,死后才成了神。记住了没?没记住的话,你们一家明儿就回老家去,要么去别的地方租房子住。”
蝼蛄只得屈服:“嗯,打石马能治病确实是小区里那些老人说的,不然,我们哪知道什么野马,我和老妈说一下,以后去信耶稣。”
“这才是好孩子。”
如同随心所欲地拆庙建庙一样,官方这次又刷新了我的认知。警告蝼蛄没几天,庙里管理特地找我,要我支持粉儿带头去打石马,让我确信粉儿母女肚子里原来有肿瘤,打过石马后才好的,并且暗示我庙里会给粉儿发点工资。
我一口拒绝,再三说明“打石马包治百病”这种说法出自附近老人之口,和外地来的粉儿没半点关系。更以上次的“土地庙事件”证明粉儿不拜菩萨只信鬼神,和真正的佛教不沾边。
庙管哈哈大笑:“你是文化人,菩萨和鬼神不是一样的么?!”
“严格来说,鬼神属于道教,三奶奶庙也是。”
庙管颇不以为然:“三奶奶庙自古就是和尚的佛堂,都是信仰,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我只好扔出杀手锏:“和我说没用。这里谁都知道粉儿只念了两年书,数都不识,还一根筋,她认为不一样,有啥办法?再说,她现在连鬼神都不信,一心一意信耶稣了。”
当晚,丈夫嘲讽我杯弓蛇影,白白失去了给粉儿增加收入的机会。我只有苦笑,说官方行事变幻莫测,不敢赌,输不起。丈夫冷哼:“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一如既往地横施淫威:“无论如何,绝不能让粉儿再去庙里,这事以后不许再提,更不许去。”
话虽如此,我心里委实没底。果然,没多久,镇领导就找到我,说我作为全县数一数二的业余作者,有义务也有责任为家乡的发展尽一份力。具体说,就是要我帮忙挖掘三奶奶庙的历史,完善“三位妇人降野马”和“打野马”等各种传说的合理性,打造特具特色的地方佛教文化。
我笑笑,以工作繁忙和写作量大为由,婉言谢绝。
不得不说,我们这人口密集的千年古镇人才济济,个把月时间,庙里重新修订的宣传册便流传到我的手里。册上有理有据地考证出野马是秦始皇赶山填海时遗落到这里的,三位妇人原是《封神榜》里的云霄琼霄碧霄三霄仙子,降服野马的文官是明万历朝内阁首辅张居正的侄子张禄,“打野马”自古就是信徒驱魔除病的必行仪式。
由于官方的大力宣传,当年六月十六的庙会盛况空前,参与人数达到二十多万,即便打一次野马塑像收费二十,队伍依然排了二里多路。善男信女争先恐后,抽打的柳枝越来越粗,力道越来越大,几天功夫,石像便破败不堪。这难不倒官方,连夜赶制了两座铸铁塑像,供信徒发泄。
三位妇人的塑像也重新塑成三霄仙子模样,供人膜拜。没多久,三奶奶庙就名扬四海,成了本地最具特色的佛教盛会,以至让丈夫惊叹连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现代人都怎么了?!”
我大笑:“这才是太平盛世应有的状态。”
粉儿这回并没受到感染,专心信着耶稣。与之相反,小区的那些老人对“打马”越来越热心,遇上就问我干嘛不让粉儿去打,说多去打打,一定能治好粉儿母女的大肚子,又说我也应该去打,带女儿不言去打,打了就能考上好的大学。
“我们可不信这些。”
老人们很失望:“这里人都信了,你咋就不信咧?”
我很恶毒地回:“不敢信,信了怕不得好死。”
老人一脸讥讽:“你不信,大肚子也要再信了。”
“不可能——你们怎么会知道?”
“这还用问?!那几个信耶稣的经常被城管找麻烦,快散伙了。”
“啥子情况?”
“听说带头的总是忽悠信徒给钱,属于非法募捐,公家自然要管。”
“打石马收钱就合法了么?”
“公家搞的,当然合法。”
我点头表示同意,心里却很不安,赶忙去向蝼蛄求证。原来这段时间,简陋的耶稣教堂因违章已被官方撤除,租的房子又因传教声扰民被勒令搬离,现在的基督教聚会地点在乡下,粉儿来去很不便,加上粉儿从不捐钱,常常遭受其他信徒的冷眼微词,粉儿再傻,也难厚着脸皮自讨无趣。
“除了打石马就没别的可信了么?”我不知是问蝼蛄还是问自己。
“庙里和尚说了,我和我妈去打,可以免费。”
显然我已经无法掌控时态的发展,只好作垂死挣扎:“你们可以去,但绝不能带不言去。”
“可——不言已经去过了。”
“她也打了?”
“她不信这个。说野马太野,用柳枝抽只能给它挠痒痒,应该用刀剑砍,用爆竹炸,用棍尖刺,用石头砸。还说砍它一刀,百病全消。砸它两下,貌美如花。戳上三棍,金榜题名。炸它几响,黄金万两。”
我哭笑不得,心底阵阵发凉,因为不言的这些话其实出自我自己,是有一次在家里闲聊,看到官方征集“打马节”宣传语,一时兴奋瞎编出来的。
想到此,只好努力将语气平缓:“只是玩笑话,你也信么?”
“我没信。我妈信,好多人都信。”
“信的都是犯傻,你们最好别再去了,真的会被抓去坐牢的。”我继续努力干预:“这样,我这就去买个小神台挂到车库墙上,请两尊神像,以后你们就在家里敬香参拜。你妈不是只信鬼神么,我就请财神和灶神。”
“恐怕不行,我妈认为家里的神太小,做不了主,外面的大神才是真神。”
我只得再次命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得说服你妈。还有,给我记好了:那几句顺口溜也不是不言说的,是你们听来的,必须记住,一定得记住。不然——”
粉儿和蝼蛄还有女儿不言再次屈服了我的淫威,果然不再去庙里。清闲时候,暑假在家的不言和蝼蛄便在一起看看电影,爬爬塔吊,戏戏蜂蝶,捉捉蜻蜓。我更是持之以恒给她们“洗脑”:远离鬼神,日子同样可以快快乐乐。
女儿不言对我的说辞很不屑,说世人从未真正脱离过鬼神,只是各人欲求不同,才有了各种宗教以及宗教里各种神灵,其实万事万物都可以用来膜拜敬仰。
看她玩手里的鸣蝉,我没好气的说:“那你和蝼蛄以后直接祭拜蛣蟟就是。”
“可以啊!四年黑暗中的苦难,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它才是最值得敬畏供奉的生灵。”又补充:“人不也一样么!说通透了,敬神灵其实是在敬人类自己,将自己的情感附着在木雕泥塑上面罢了。”
我连连点头:“这样理解最好,反正绝不许再去庙里添乱。”
我终究没能战胜自己的好奇心,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还是偷偷的溜去大庙。善男信女的疯狂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围住塑像的栏杆已根根扭曲变形,铸铁的野马塑像千疮百孔,不忍直视。与之相反,庙里的几座佛堂却清新洁净,香火难寻。
莫名的恐惧一下子裹住了我整个身心,强行屏住呼吸飞快地逃离。
没过几天,庙里的管理到厂里找到我,态度很温和,夸奖那几句宣传语朗朗上口,效果显著:“是你说的吧?”
我故作迷茫:“我也想知道谁写的呢,有才哦!”
“听人说,是两个大肚子最先说出来的,肯定是你教的。”
“你们觉得我会相信这些么?”
“我们正准备给作者嘉奖呢,不是你说的,那就算了。”
“那些话我常听一些老人说,去问问他们就是。”
庙管笑着亮出手机,打开一个本地网页:“这个帖子是你发的吧?”
我一看,是我前两天一时兴起重新编造的几句:唾它一口,钱财就有。瞪它两眼,百病消散。骂它一顿,步步高升。咒它几句,磨难远去。
“对,是我胡乱仿造的。”
庙管刚走,妹夫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庙里出事了,信徒排队打石马,有人找关系插队起了争执,继而动手,棍棒乱舞,重伤两个,轻伤八九个,惊动了市委,上面正在追查打石马谣言的起源,让我说话小心点。
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赶紧打给粉儿,总是无人接听,再打给蝼蛄,那头正在争吵,蝼蛄正大声发誓,说打石马是听当地老人说的,具体是谁,早就忘了。
我以最快速度赶到派出所投案,说那些关于打砸石马能治病发财的顺口溜是我的原创,和粉儿母女没任何关系。审问的民警态度很温和:“这么说,打石马是你最先说出来的?”
“当然不是啊,我看到庙里宣传册上说的,白纸黑字写的很明白,打石马自古就是信徒的仪式哦!我只是稍微加工了一下嘛!庙里不是在征集打马节的宣传语么?”
警察马上变了脸:“你这些话已经严重脱离了事实,过分夸大了打石马的功效,还能算宣传语么?这纯粹是在造谣。”
“对,对,我有罪,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和上一次在派出所拒绝签字不一样,我很爽快地在审讯记录上签名认可。不想纠缠是因为想起了妹夫的话,他说只要出了事,官方总得找人担责。我真不希望是粉儿,他们一家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何况,这次确实是我犯的错。
十天后,我笑容满面地从拘留所里出来,没有看到粉儿一家,老公说他们三天前走了,回家了。
我哈哈大笑:“家?你确定他们真的回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