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四月一日

临沂风铃

　　四月一日
　　
　　文_陈毓
　　
　　有美食，有琥珀光，有经典电影，有软床，你来不？
　　
　　她对着手机屏大笑三声，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哼一声：我想想。
　　
　　三分钟后，她换好装束，踢掉拖鞋，出门了。
　　
　　她没问地儿，料想和老汪厮缠到这一步，约会地点都不好意思拿心照不宣形容。就像推开一扇你开了半辈子的门，听手的脚的就够。
　　
　　果然，门在她象征性地敲击了两下后兀自开了。
　　
　　门背后肯定站着假装浪漫因而越发可笑的老汪。想到这里，她偏不向门后看，径直穿过长长的门廊过道，向里走。身后无声，她快走完那个挂满了复制名画的长廊时突然回头，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动作，想要吓唬身后人，但她的身后只有一片空气。
　　
　　她只好回头继续向里走，喊：老汪！
　　
　　无人回答。与此同时，门“嘭”地在她身后碰上了，像是她的手刚刚离开时带上的一般。她不觉猛地回头，身后依然空无一物。
　　
　　老汪！她再次朝里喊。
　　
　　此时她已经站在第一道前厅。老汪有三个可以聚合人吃喝侃的地儿，这算一个。一圈灰布沙发正好嵌在那一块建房之初想要用来当水景的地方。“脑子有病的人才想得出来的设计。”她第一次来，老汪指着那个地方对她点评。她今天看见这个地方，忽然想起老汪对那个没有见过面的设计师的轻蔑。
　　
　　纵然蔑视，老汪倒没让装修工人填平那个长方形的虚拟水池，而是变错误为正确，在改建起居室的时候就势利用，嵌进沙发，客人来了，就在这个像天井一样的地方坐着，坐在那里仰望头顶，屋顶是那么高远，天空是那么深邃，人恍如身居教堂一般，不觉呆上一呆。老汪改造后的这个起居室因此受到很多来客的喜欢。
　　
　　她有一次来，看见老汪坐在面朝门厅的灰色沙发上，面对着眼前一大箱人民币发呆。这画面叫她迷茫，困惑，却又想要探索。他们几乎就是这样彼此探索，不觉许多年。也许正是这不多不少的那么点引力，才使得彼此的关系维系到今天。他们的关系一度从白跌进黑，又从黑跌进过白，更多时候是沉迷在那片灰色地带。是鱼就天生依赖水，他们说到底，在本质上是同类生物。她一次次来，明知道老汪是沼泽，但沼泽在她身边，她就得和沼泽相处，虽然危险，沼泽却又有沼泽的魅力。
　　
　　他知道她拒绝不了。而他又何尝不是。他们的身子赤裸裸，言语也赤裸祼。他说，你就是一匹散发迷人气息的母鹿，公鹿闻见气味，不追逐是不可能的。她有时候自问，她呢？她追逐他的是什么，是那一片不黑不白的灰？
　　
　　此刻，她的眼前真是一片灰，沙发上空荡荡，没有老汪。
　　
　　她绕过一张沙发的靠背，向前走二十八步，再踏上三个台阶，这是一个相对独立又和前面有些微关联的空间，能坐在这个空间的人通常都是老汪最亲密的人，他们常在这个空间。她喜欢那面厚实的木纹深邃的桌子，喝茶，她闻着木头好闻的气息，那气味和咖啡、烟草、红酒、新烤点心的味道、她香水的味道天然协调，她在上面吃喝、随手拿过一页漂亮的纸页，把偶然冒上心头的句子记下。她布置那个桌面，插花、杯盘盏碗的选择都是她的心意。下一回，再下一回，当她和老汪用着这些的时候，她就觉得和它们有一种叫她舒心的安静的关联，叫她一瞬间臆想出某种平实的好感。但是，他偏开口了，说的是，我就喜欢你的不依恋，不动情。
　　
　　现在，那个空间空着，她索性停住，不往那个方向去，继续向上一层走，故意把木质楼梯跺出响动，上面的那扇门开着，她想笑一下，忍住了，想说一句幽默的话，张嘴，却没说出来，这次她换了称呼，她喊：豹子。该有豹子装出的低沉吼声，但却并不见响动，她几乎要生气了，无聊！她大了点声音，但是，四周静静的。你死了吗？一点也不好玩？她嚷道。
　　
　　她真生气了，她把身体以一个抛物线的姿势扔到眼前那张床上，床忠诚又温柔地托住她，叫她身体的每一寸都舒坦，她扩大那舒坦，把身体弄成她能弄成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是液体，是半凝固的物质，是固体。她一会儿是鹿，一会儿是鱼，一会儿是鸟，一会儿是豹子，一只母豹子，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是气体了，是水蒸汽，是一朵云，她飘啊、高飞啊，她贴近那个穹顶，她看见穹顶上有九百九十九片和她一模一样的云。她想起老汪说，穹顶的设计灵感来自敦煌莫高窟的飞天洞，尘世的一滴水，一只鹿，一条鱼……可以翻手为九百九十九。
　　
　　她在那面穹顶下，在那张床上醒来。她直接走进一汪水中，水以浪、以流、以泉的方式接纳她，漂洗她。反反复复，水不知疲惫。
　　
　　她走出那栋房子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时，一轮落日辉煌地照耀着墙边一株开满花朵的玉兰树，叫她瞬间忘了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临沂风铃

陈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多次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小小说金麻雀奖。出版有《伊人寂寞》《美人迹》《夜的黑》《蓝瓷花瓶》等。

临沂风铃

很喜欢这篇小说的创作手法，分享学习

月牙

阅读，受益。感谢风铃分享。

临沂风铃

月牙 发表于 2020-12-12 11:37
阅读，受益。感谢风铃分享。

谢谢月牙老师喜欢。      欢迎老师来太虚发文

临沂风铃

陈毓《四月一日》周波点评：陈毓似乎特别擅长无事写事的写法，看似无事实有事，这是很高级的写法。一般的作者喜欢较明朗的情节线条，而高手大都喜欢藏着掖着写，因为他们想表达精神的世界。
《四月一日》的题目特别好，让全文生动且联想起来。愚人节只是个让人调侃的节日，很多人会把这天当作愚弄人的开心日子。可当有一天我们真的被世界愚弄时，再也不会把它当成节日。许多人许多时候何尝不是活在你愚我愚的漩涡里，可悲的是，有人还乐此不疲，敢于沉迷。那么，真的有人喜欢被愚吗？
这篇作品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空虚的情节对应空虚的内心；二是恐怖的氛围对应习惯的行为；三是叙述的缓慢对应生活的懒散。
与此同时，文字的段落最后若隐若现地一直想表达着什么：“虽然危险，沼泽却又有沼泽的魅力。”、“她追逐他的是什么，是那一片不黑不白的灰？”、“我就喜欢你的不依恋，不动情。”、“你死了吗？一点也不好玩？”、“反反复复，水不知疲惫。”、“今夕何夕，斯人何人。”我个人很喜欢这样的倒逼叙述，像是在步步拷问人的内心。
这篇作品有着浓重的对生命的一种感怀，爱与恨交织，矛盾与挣扎并重。世界的不可预知性带给我们财富与美貌，也带给我们痛苦与孤独。有人彷徨，也有人堕落，有人随波逐流，也有人突出重围。而更多的时候，是你愚我，我愚你。天与地像张网，很难逃脱。
这是篇有深度的作品，深度来自于空空荡荡房屋，空空荡荡的世界，空空荡荡的内心。
 

奉洁

文笔不用说了。这样的女人就适合过4月1日感谢分享！

临沂风铃

奉洁 发表于 2020-12-14 13:53
文笔不用说了。这样的女人就适合过4月1日感谢分享！

哈哈！谢谢老师来读。文笔确实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