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周翔野 于 2021-1-23 10:36 编辑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多少年来,诗仙李白这首寥寥二十字的五言绝句不知哺育了多少莘莘学子的思维感官!多么明白晓畅,而又多么深邃隽永!大胆超凡地夸张,天马行空的浪漫,极具画面感、现场感、逼真感的笔触把读者带入…… 且慢,别忙带入……这是谁在替谪仙背书?朗朗书声般的音响鼓点一般瞧着我的脑袋瓜,似乎给一声声渗入脑瓜里朦胧荒谬的梦境。甭管他,反正等待最诗意最浪漫时刻来临是我做梦多年的夙愿,有此天书天语破空入梦袭来,岂非好兆头? 这不,一个身影飘来了,由远而近、自下而上。来人了,还是来仙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身影是谁了。 老实说,我并没看清来者面目(而且之后也一直看不清其面目),也闹不明白为何会自下而上徐徐升起,缓缓飘来,可我瞥见了飘曳在胸前的几绺长须,还有高高扬起的手指握着一支如椽巨笔。一时间,只觉得耳边沙沙有声,时而如蚕吃桑叶,时而似踏歌舞步,时而又像飞瀑跳崖…… 如此声画,悦耳养眼,水乳交融,联袂而来,我想,即便身处梦外的各位,也都昭昭然知是谁来了吧? 那么好吧,梦呓有啥关子可卖?来者,谪仙李太白是也。只是,为何送他而来的仙风是从下往上吹呢? 啥时候我站到如云梦幻堆砌的山上了。且并非独立,周遭是黑压压一大片人。太白虽然面目模糊,可目光清澈如水,三分倨傲,七分调笑,让人难以捉摸。只见他双眸一转,似乎是把我们扫了一圈。然后吁了一口气,长须抖了几抖,身形飘飘然凌空漫步起来。 很奇怪,我感觉自己的腿脚不由自主踩踏空气动了起来,虽说有几分别别扭扭。 传说中的腾云驾雾怎么瞄上了老船这一介凡人中的凡人了呢?瞅着自个儿步伐从别扭到自如也就十来步光景,便有了余暇看周遭。好家伙,原来大家伙儿都跟我一样,好一个壮观的空中漫步大阵!这是凡人要逆天的节奏么? 谪仙把大家伙儿领上离天三尺三的云中高楼。看似小巧玲珑,可盛下我们百十来个人只需极小极小一旮旯。 甫一定神,我就看到谪仙秉笔劲舞夜空……然后,一手一手地摘下闪亮的星辰,你,我 ,他,芸芸众生欲争相接过,可摘星手朝大家伙儿摆了摆,然后指了指上空,食指竖到嘴边:嘘!众生不由得屏声静气,肃立其身后,默默观看一代诗仙潇洒而浪漫的摘星作业……摘下星子干嘛呢?李太白可不是摘苞米摘了又扔扔了又摘的黑瞎子呀。 但见咱们的谪仙诗人轻轻地一甩左臂,只见宽袍大袖里嗖嗖飞出一缕缕星光护体的清风,这可视的风条儿稍稍凝神便迅疾扑向远空,转瞬了无踪影。 诗人可没闲着,右手大毛笔如拂尘般地一挥,远远地有云儿速速飞来,依稀可见云下几只手托着,这手竟然是连接在刚刚远去无踪的风条儿身子上。 太白双手交替舞了几下,宽袖里弹射出飞蝗般的星子。飞跑一阵儿,便成强弩之末,逐渐解体,纷纷扬扬,在纸张一样平整洁白的云上空稍事盘旋,便好整以暇,对号入座般坐上了云。 我看到了一首又一首写在云上的诗。 居然是简体汉字,横排版,显然是这些年谪仙没闲着,包括汉字改革、白话文运动、自由体朦胧诗、口水诗、意识流小说大行其道在内的人间文化界的那些事儿无一不门儿清。 此时此刻,那些个星星化作文字的诗,当然都是出自他自个儿一千多年前的得意之作,诸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将进酒》之类,估计几大本的《李太白全集》里的诗文是应有尽有。恕我眼拙,看上去密密麻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整一个闪亮文字的云阵容,也不知铺排了多少平方公里。 所有的人都在字上走。 所有的人都在字上走,字儿踩上去比塑胶跑道更柔软更有弹性,只是每走三四步总得有一步滑滑的,重心稍有不稳便摔个嘴啃云。 我始终没啃到云。虽然听那些摔倒啃了云的人说味儿不甜不苦不咸不辣也就是没一点味儿,但总是竭力保持最后一个动作的坚挺救险,挽狂澜于既倒,与无味的云皮儿失之毫厘。每当我成功越过滑区,便觉得一股幽幽之气替我擦去脸上乃至全身的毛毛汗。让我通体舒泰的同时,太白的身影在我眸光里倏忽一现,转眼即倏忽而逝,无从寻觅。 走过了《蜀道难》,扶起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喝醉了《将进酒》……一路滑而不跌、跌而不倒地跋涉了不少的云上诗,谪仙的身影也在玩眼眸飘忽了数十个回合。我想,埋头走路、走诗、走云这活儿也该干了个八九不离十,该歇歇了吧? 伸直腰杆,抬望眼,前路漫漫诗无垠,星汉在远方灿烂近处黯淡,周遭的伙伴们尽皆隐去,我骤然意识到这太不真实,保不准被一个怪梦套牢,可与谪仙见面不是我一直想做而不得的梦么? 这个意念很快就被一片辽阔水面和一排排前仆后继跌宕扑来的波涛打湿了,扑灭了。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不太像人类喉舌发出来却更具磁性和感染力的朗诵声: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秋”字甫一落音,谪仙从幽幽月色中浮了出来,这下我可看清他的尊容了。原来,谪仙也是人,甚至也是寻常得紧的人哦,第一眼,我以为是我单位传达室那位淡眉细眼、颧骨微凸的老哥呢,如果谪仙没有留那一部缥缈美髯的话(该不是为了成全我先入为主的意念而特意蓄的吧?呵呵)。 我终于和倾心神交几十年的谪仙搭上话了。他说今儿你这个湖南佬——哦,对了,湖南老船——踏云万步行就到这儿了。你那些伙伴们慧根、定力比你差一点儿,都没过我三关——第三首诗《将进酒》——跌倒爬不起来,就给打回人间原籍了。 为答谢谪仙对我的如此了解如此厚爱,我竭力做出古人范,冲他抱拳致意,就在即将呈九十度角向他隆重施礼时,被他绵绵一掌化去所有程序,我不由自主地来了个旱地拔葱,一管长长的物事把自个儿两只手反扭到后背,听得一声“苏秦负剑”,我本能地翻转持棍胳膊,朝夜空刷刷舞了几下,只听得一声“好!你可以凌波写字了。” 一股无形的气流把我送上高空,几个筋斗翻下来我已落在洞庭波涛之上。奇怪,这波涛和我之前走过的云上诗差不太多,所不同的是波涛有声、有湿润感。对了,谪仙当年要刬却君山,平铺湘水流到洞庭,在他眼里,这么浩瀚的水可不是水,而是醉杀洞庭秋色的美酒啊!我不是诗人,亦没有酒量,看来方才他让我写字,早就知悉我这块料只能凑合着蘸水为墨,书空几个字吧。 我把苏秦负剑的这柄“剑”——一支长大的竹竿芦花笔——探进波心,感觉芦花尽黑,不,微微泛绿,连忙提起来书空这首诗。 奇怪,明明是无处落墨的夜空,怎么兀地冒出一扇屏风,会动,会自动上下左右配合承接着支楞着我的笔锋,还自带创意地修正字形,转眼之间,只觉得手中空空,屏风上好一幅二十字书法作品,笔力遒劲,,龙飞凤舞。 就我那鸡爪功写的字,怎么麻雀变凤凰,这么大气磅礴,功力精湛如斯了呢? 谪仙压根不跟我解释,领我在洞庭波涛上龙行虎步地走了好长一段。道了声,今夜银河微步就到这里吧。我去也,老船你好自为之。说着就面朝下方,做事要俯冲而去…… 我再也憋不住了,使尽浑身力气,拖拽住他宽宽的袖管,声嘶力竭道:“且慢,且慢。你这是去哪旮旯呀,天堂咋能是这个方向?而且一个疑团一直在我心里解不开,之前你出场的时候,我看到你貌似从地底下冒出来浮上来的,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人人都说神仙好,好神好人在天堂,其实呀,我更喜欢地狱。在天堂呆了上千年,越来越觉得手执星星下围棋或者码字写诗索然乏味,所以一种猎奇心理驱使我主动申请下地狱,还别说,传说中地狱里的那些苦役那些刑罚,对于我来说,压根不算个事,反而有一种永远不过时的刺激感、新鲜感……呵呵,别挡着我,今夜咱俩就此别过,以后常来常往。” 我被惊呆了。半晌没吐出一个字。直到他用手掌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才回应他最后一句话:“不胜荣幸,不过,你是谪仙我是凡人,怎么个常来常往法呢?” “很简单,我特看好你的梦,在地狱呆腻了,就在你梦里玩玩,说好了啊,你这梦的客卿就我一个哦,要是让我知道你答应了其他大神,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等我唯唯应诺,谪仙就噗的一下俯冲下去了,一股气浪利剑一般劈向了我,不,劈向我的梦。 这个梦迎刃而开,我揉着惺忪的眼皮,许久、许久还不明白自个儿此时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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