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公道

昨日时光

   

    大清早的，我前脚刚一踏进办公室，老孙头就一头拱了进来，冤魂一样开始嚎叫：“代主席，你到底管不管。再不管，我就要去市政府上访了。”声音低沉喑哑，像是被挤压出来的。老孙头接下来还会说：“我想不通，昨天一宿没睡着。”他隔几天就来一次，烦死人了。虽然不高兴，但我还是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先把老孙头稳住。一听说“上访”两个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种被无赖纠缠上的感觉。所长忙，老孙头找过他几次，人家嫌烦，推给我这个工会主席。家属院归口给工会，按理说也我份内的事，但实际上离不了总务和安保，老孙头怎么不去找他们哩，还不是看我这人好说话。我给老孙头倒了一杯茶，请他坐下，然后对他说：“孙教授，您又怎么了，还是为自行车的事吗？想开点，丢了就丢了，百十来块钱的事，不要弄得自己不痛快，您又不是缺钱花。”

    老孙头说：“百十来块钱？我那可是新买的凤凰自行车，花了整整三百块。小代你看，发票还在我这里。我是在家属院丢的，他个看门狗，凭什么不赔给我？”正说着，老孙头从文件袋里摸出一张粉红色的发票递给我，他还说那里面全是上访材料。厚厚的一沓，就为了对付看门的田师傅？不用看我就知道，那里面肯定有我们单位领导的“黑材料”，无非是些公款吃喝，公车私用，跟女人调情什么的。虽然标有时间地点，但都是捕风捉影。一个年近八十的病秧子，哪来那么大精神。对付这样的老刺头，说话做事可得小心。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说不定就抓住我哪句话不放。他退休了，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我可耗不起。我指责门卫的不是：“看门的是不对，家属院丢了车子，他们有一定的责任。”

    可那天中午经过家属院门卫室时，我却悄悄跟田师傅说：“你好好干，老孙头半夜丢自行车和你没多大关系。他这是无理取闹，别理他。”田师傅眼巴巴地望着我，拉住我的手不丢，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是啊，都像你代主席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你想想，就是监狱里的犯人也得给睡觉的时间吧？何况……”我不能跟他纠缠太久，还得回家给女儿做饭，更主要的是担心老孙头从窗口看见了会以为我们在背后嚼他是非，第二天又来给我找事。跟这样的老赖住一个家属院真不幸！太阳很毒，照在家属院的空地上白晃晃的。我一边答应着 “对对对，是是是”，一边迅速走进了楼房北面一天天缩小的阴影里，顺墙根溜回了家。一路上，老孙头的“光荣事迹”像老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所在的单位是个效益糟糕的研究所，老孙头是所里的老职工。他退休前两年，才勉强评了个高级技工。为这事，他天天去领导办公室浑闹。领导实在斗不过他，就违规给他报了副高的职称，也就是副研究员，没想到上面居然批了。这下老孙头尾巴翘上天了，逢人就说自己是“教授”。大家按他老家东北的习惯叫他“老孙头”，他就教训人家：“我现在是副研究员，相当于中学的高级教师，大学里的副教授。什么老孙头，农民！”拿着副高的工资，老孙头应该很知足了吧，可越是有的越吝啬。像许多退休的老人一样，艰苦岁月里养成的节俭习性很难改变。这倒也没什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爱管闲事。“文革”后期，老孙头当过半年的工会副主席。他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转，早请示晚汇报。他手里拿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变天帐”：某年某月日，谁跟谁说了领导的坏话，谁在背地里议论他，说他坏话；某年某月某日，某男迟到，某女在上班时间溜出大门去买菜……他不断地告发别人，别人也不断地去领导那告发他：老孙头偷拿了张家的几块砖，趁人不注意踢翻了王家正在太阳地里晾晒的咸菜，他的傻孙子在过厅里拉屎，把沙子往邻居家的炒菜锅里撒……提起傻孙子，老孙头万分沮丧，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他的傻孙子有很严重的智障，斜眼歪嘴巴的，二十几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也不稳当，也不知道大小便要去厕所。儿子媳妇忙，把傻孙子扔他这看管着。老孙头可疼他孙子了，一点亏也不让他吃。一天下午，老孙头听见傻孙子在院子里“哇哇哇”的哭，急忙跑出去看，结果发现几个孩子“呼啦啦”从他孙子身旁跑过。他问孙子：“是不是张英欺负你了？”孙子不说话，只是哭着点头。老孙头就在院子里骂张英：“姑娘家家不要脸，欺负傻子算什么，有本事冲我来！”又接着骂张英他爸：“养女不教父之过。张民生，你给我出来，你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正赶上张民生推了自行车回家，两个人激烈交锋，大声的对骂，上演了研究所好几年来最热闹的一出戏。张英在旁边很委屈地哭：“孙傻子伸手来摸我的脸，我把他手挡了一下，他就哭。呜……”谁都没听见她的申诉，两人继续吵架，互相揭老底，用了最恶毒的语言咒骂：

    “老孙头，你个老挨球的，谁你都想欺负，你看错人了。”
    “张民生，你个反革命，要放前些年，我早把你打倒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
    “你来试试啊，看我们谁踩谁。可惜你现在不是工会副主席，退休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我要告你个反革命，咱们走着瞧！”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拉架的，他们恨不得两个人打起来。可惜两个人只是扑得厉害，揎拳捋袖子的，老孙头还跳起多高，但就是不来肢体冲撞。后来两个人的声音变得稀稀落落，看的人渐渐少了，张英被她妈拉回家了，孙傻子也停止了哭泣，甚至流了鼻涕傻笑。再后来，张民生也回家了，老孙头依然在骂，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骂。骂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多。如今，张英的孩子现在都上初中了，老孙头的傻孙子前几年也病死了，甚至张民生都主动招呼老孙头了，可他还是待理不理的。一看见张英她妈在家属院门口和门卫田师傅的老伴聊天，关系好到最后一起上街买菜去了，老孙头恨得咬牙，当天晚上免不了要在院子里一阵乱骂。这时候，只有田师傅出来劝他：“孙教授，您身体不好，别说了，回家歇着去吧。”先扶着他走到楼道口，再去车棚里帮他把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推到半地下室的柴房里。老孙头腿脚不方便，这些年田师傅没少帮他忙。

    说起我们这个家属院，还多亏了老田师傅。我们单位只给他开四百块钱，好多年都不涨，但他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还叫上老伴跟他一起来看，一看就是十年。图个什么呢？按他自己的说法，图个不寂寞。田师傅今年刚过六十岁，两口子是电石厂的下岗职工，生活很艰难，但他们把钱看得很轻。有一次，田师傅从垃圾车里翻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了六万块钱现金，把他吓了一大跳。田师傅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但他知道，肯定是哪个粗心马虎的住户把钱袋和垃圾袋一齐扔了，就像倒洗澡水的时候把娃也倒出去了一样。他没做声，把那袋钱捡起来。过了一会，失主就找过来了。知道是田师傅做的好事后，失主张民生的老婆硬要抽几张钱给他，他拒绝了。从那以后，田师傅拾金不昧的故事在家属院传开了。谁家大人上班去了，小孩没人看，田师傅两口子就帮着看。谁买了东西暂时不想上楼去，就把东西放门上。住户待他也不薄，大家送给他一些吃不了的蔬菜，几棵莴笋，一把蒜苗什么的。逢年过节的，所里慰问别的临时工，也没人来慰问他，住户就送给他些糕点小礼物之类的，有一年我还把自己发的挂历送他。为他的待遇问题，我多次给所里领导反映，可总得不到解决。理由是我们这个家属院门卫是单位请的，我们这些住户可以不交物业管理费，那些住在外面小区里的职工有意见。

    自从去年6月25日深夜，老孙头的自行车丢了以后，家属院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那天晚上，老孙头忘了把自行车推进柴房里。田师傅也忘了帮他推。老孙头的自行车和大家一样放在自行车棚里，连续十来天都没丢，他以为没事的，就大意了。第二天早上，老孙头找遍了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在确定他的自行车丢了以后，他找到田师傅，告诉了他这个不幸的消息。田师傅很惭愧，脸红红的，当时没说什么。老孙头也没多说什么。这是他丢的第三个自行车，前两个是在大街上丢的，他找谁赔去啊？算了，自认倒霉吧。老孙头腿不好，出门离不了自行车。过了几天，他让老伴扶着他上街去，先是花了八十块钱买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又花了一百多块买来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链子，他把自行车锁上，然后又套在铁链子上。自行车棚是每个住户出三百块钱集资修的，老孙头占着自己那一块，周围不许别人放。有几次，旁边那个旧家属院的一个人把电动车放到他的“领地”上，他把人家一顿告，天天往所长办公室跑，揭发材料弄了七八页。直到那人给所长写了保证书，给他道了歉，他才肯罢休。老孙头原来也是旧家属院的，和那人还是邻居，但关系一直很臭，他这明显是在报复人家嘛。

    老孙头之所以能住进我们这个家属院，还是他上访访出来的。家属楼正修到一半，老孙头突发奇想去市里上访，说是我们这座楼非法侵占办公用地。上面来人检查，工程差点叫停。所长找到老孙头，答应给他一套房，让他别上访了，他这才收手。老孙头从上访中捞到了巨大好处，竟然一发不可收拾，见着机会就不放过。在单位上，他最恨的人就是张民生。张民生退休前是单位的电工，和他一样是工人，但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的，他哪来那么多钱呢？老孙头要收拾那个嚣张的家伙。他把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拿给所长看，上面记着十三年前有件事：张民生抄他们家电表时多抄了二百度，折合五十块钱人民币。为这五十块钱，他三天两头望往所长办公室跑，要领导给他主持公道。所长烦不胜烦啊，找到张民生，张民生说老孙头诬告他，十三年前为什么不说？所长快刀斩乱麻，当时从自己兜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老孙头：“老人家，别再闹了。”老孙头拿了钱回家，暂时安生了几天。

    张民生的老婆没工作，一直在家属院门外的大街上摆摊卖茶叶，生意很红火。有一次，老孙头又看见张民生的老婆和田师傅的老伴在一起说小声话，嘴巴对着人家的耳朵说。看见老孙头一瘸一拐地经过她的茶叶摊，还怪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一定是在说他的坏话了。老孙头那个气啊，马上就到所长那去告张民生：“张民生他老婆卖假茶叶，败坏我们研究所的名誉，你们到底管不管？”所长当时就说他了：“人家卖假茶叶关你什么事，要告你就去工商局告。”老孙头还振振有词：“怎么不关我的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良心不能丢！”所长心里暗笑：“你也配说知识分子？”但有些事根本没法说清楚，老孙头的道理比谁都长。所长只好借故走开，让我去把老刺头弄走。所长不搭理他，他就直接去茶叶摊找张民生的老婆理论：“你凭什么在这卖茶叶，你有营业执照吗？你的茶叶是货真价实的吗？”张民生的老婆可不吃他这一套，在大街上骂他“老二球”，翻出他几十年前的糗事，气得他浑身发抖。张民生知道后也不依不饶：“老挨球的，有本事你冲我来，别去找女人家缠事。小心我哪天端个板凳坐在院子里，骂你个三天三夜不住嘴。”老孙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端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的是老孙头，而不是张民生。自从自行车丢了以后，他天天坐在楼道口，死盯着他那辆上了好几道锁的旧自行车，也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怀疑大家都是小偷。大热天的，门卫室像个蒸笼，根本待不住人，田师傅搬把椅子坐到老孙头旁边，一边陪老孙头下象棋，一边听他讲自己的光荣历史：“我年轻的时候到苏联留过学，我还会说俄国话。看我这身板，一米八的大个子，典型的东北汉，年轻时是单位的篮球中锋……”直把田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话传到张民生耳朵里，张民生在背后揭露他：“你别听他满嘴喷粪。他哥哥到苏联留学过。他会点俄语，还在中学教过几天书，却是个二把刀。他到处吹自己会俄语，当翻译都没问题。有一年，有个人要去俄罗斯做生意，聘他去当翻译。他拿了人家很多钱，到了俄罗斯却一句也听不懂，你说丢人不丢人啊！”最热的那一天，老孙头穿了裤衩背心歪坐在楼道口，摇着蒲扇大口喘气。张民生推了自行车进院门，当着田师傅的面教训起老孙头：“你看你，老不正经的，穿那么短、那么大的裤衩，牛牛都从裤腿里亮出来了，叫女人们看见多不好。简直是伤风败俗嘛！”听了这话，老孙头急忙夹紧了腿，坐直了身子，嘴里骂道：“关你屁事！”
从那以后，老孙头更加怨恨张民生，也更加厌恶他老婆和田师傅的老伴在一起说话。一天早上，他又想起自己丢了的自行车，就把田师傅的老伴叫出去问话：“你说，我丢了的自行车怎么办？”对方回他一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转身就钻进门房里，再也不出来。老孙头就去找所长，三番五次的找，所长嫌他烦人，就推到我这里。我要不把他拦住，他就要上访。夹在他和田师傅两口子之间，我真的很为难。实在没办法，我让老孙头去派出所报案，刚开始人家不搭理他，后来架不住他每天去骚扰，就答应他过来看看。一天下午，警车开进家属院，两个民警跳下车，把田师傅吓了一大跳。民警询问了事发当晚的一些情况，田师傅实话实说：“我那天晚上睡着了，后半夜没起来转着看看。”老孙头可得意了，拉着两个民警到家属院转：“同志啊，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属院贼可多了，治安状况很糟糕，你们可得好好管管，家贼难防啊！”民警勘察的结果是东边的院墙有点矮，建议加高十几公分，再安上铁丝网，我当场表示可以给领导提提。他们还说院子东边有点黑，建议安一盏路灯。张民生就不愿意了，说那灯安在他客厅外，亮晃晃的，会影响他睡觉。老孙头问民警：“民警同志，我丢了自行车，门卫该不该赔？”两个民警很圆滑地说：“那是你们单位内部的事。”说完了开着警车走了。

    老孙头指望不上民警，就反过来给田师傅找事。在他的意识里，似乎女人好说话，比较讲道理，所以他还是间接地找到田师傅的老伴，继续提他的赔偿要求：“赔我自行车，凤凰牌的，新的，你给我三百块钱就是了。还有，少跟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来往。”人家继续不理他，他就继续来找我，我也只能劝他消消气。每次经过大门口，只要看见田师傅两口子在，尤其是又一次发现田师傅的老伴跟张民生他老婆说过一次悄悄话后，他就朝门卫室吐口水：“呸！不要脸。”或者说：“看门狗，不自量力。下岗工人给知识分子看大门，要学我们的好。”田师傅要冲出去跟他理论，老伴劝住了他：“他是冲着我来的，你别理他。他丢了自行车，心里不好受，就让他骂几句吧，咱们不吭声就是了。”田师傅愤愤不平：“下岗工人怎么了，我诚实劳动，不偷不抢不耍赖。不像有些人，拿着国家的高工资，还到处伸手要。”老伴劝他：“小声点，小心那老家伙听见了不得了。”老两口在屋里唉声叹气，整夜睡不好觉。

    春天来了，家属院的爬山虎绿满了东墙，院里女贞子的绿篱笆也长得绿汪汪的。每到星期天，楼下早早的聚集一帮人，相约着去爬山，去看油菜花，去农家乐吃饭打牌玩一天。有人招呼田师傅一起去，他说自己走不开。老孙头也想去，可没人敢约他，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会拿了象棋到楼道口，和田师傅一起消磨掉大半天的时间。自从为自行车的事和田师傅交了恶，下象棋的事就成了奢望。他待在家里生闷气，花了好几个小时想出了一篇稿子，反复修改后把它誊在一张白纸上，准备黄昏时贴在门卫室外面那块水泥砌的小黑板上。老伴劝他别找气受，他还来劲：“我这么大年纪了，谁敢给我气受，我就叫他不得好死！”老伴知道劝不住，就由他去了。临下楼的时候塞给他一瓶速效救心丸，嘱咐他别跟人吵架，老孙头有心肌梗塞的毛病。

    黄昏时，老孙头果然下楼来，把那张纸贴在小黑板上。他站远了一看，有点小，不够醒目，就揭下来。他向田师傅要了有截粉笔，犹豫了一阵，终于把那篇稿子抄在黑板上：
                                   讨公道（一）
    去年6月25日晚上，我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在家属院的车棚里被人偷了。试问看门人，你该不该负责任？试问单位领导，你们的安保工作有没有疏漏？我要讨公道，谁来赔我的自行车！

    田师傅知道他要粉笔干什么，怕看见了生气，就没出来，和老伴躲在屋里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很多年没写粉笔字了，老孙头的粉笔字写得一点也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下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当时有一大群外出游玩的人回来了，正好看见老孙头的这一举动。也许是他觉得没有必要署名吧。他丢了自行车的事，不仅我们这个家属院人尽皆知，连旁边那个家属院也知道，就连市政协都知道了。老孙头去政协反映过。政协委员说我们单位不关心老职工的生活，要我们下去给老孙头落实政策，这事又落到我头上了。怎么给他落实呢？总不能以学校的名义给他赔辆自行车吧？要是给他赔了，那其他人丢的自行车怎么办？所长表态了，这一次他不能自己掏钱赔，不能惯他那老赖的臭毛病，也不能让田师傅赔，可也不能让老孙头这样胡闹下去，就让我多给老孙头说好话，做工作。可我知道，老孙头是劝不住，越劝越来劲。“讨公道（一）”就那样挂在黑板上，像个伤疤一样。田师傅不敢去擦，他怕老孙头；我也不敢去擦，我也怕老孙头；张民生倒是不怕老孙头，只是他觉得这事跟他没关系，他只看热闹就是了。

    一天晚上下了大雨，雨水淋湿了小黑板，上面的冤情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老孙头不肯罢休，在那天清早找过我后，回到家属就继续写，这次没有打草稿：
                                      讨公道（二）
    有人花天酒地，有人逍遥法外，有人漠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我的自行车丢了整整一年，到现在没人过问，没人负责。我要上访！试问各级大官们，你们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我看见这些话后，心里特别难受！如果说前一次老孙头把矛头对准了田师傅，那这一次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所长和我。所长刚调来没几年，他没在我们这个家属院住，看不见也就算了。可那个东西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搞得我心里很烦躁。稳定压倒一切，不能让老孙头上访。要是能让老孙头打消上访的念头，哪怕我给他磕头都行。正在焦虑的时候，田师傅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把我叫到一边说：“代主席，我不能把你和所长害了。那老家伙太赖了，我惹不起还躲得起，打算卷铺盖走人了，你们赶快找人吧。”我再三留他留不住。有一天，田师傅找到单位上，当着我和所长的面哭了，弄得我心里很难受。他边哭边说：“不是我嫌钱少，也不是我干不了这份工作，更不是我赔不起他一辆自行车，只是我觉得窝囊，不能把他毛病惯坏了。你们不知道啊，那老家伙天天往我门上吐口水，骂我和老伴不要脸。天啊，我们来家属院整整十年了，你们看我老田两口子是不是那不要脸的人，我们究竟做错什么了，他老家伙恩将仇报，竟然这样来糟践我。呜……”

    田师傅去意已定，谁也劝不住，所长就让我赶紧物色接班人。可急忙之间上哪儿找啊？四百块钱，连买菜都不够，人家一听直摇头。我和几个楼道长商量，建议他们从住户那里收点钱上来，弥补门卫费的不足。没想到他们都觉得很为难，一个说是没有法律依据，一个说是肯定收不上来，还有两个态度不明确。找门卫的事暂时搁了下来，可田师傅那边火急火燎的，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对我说：“代主席，我给你一周时间，下个礼拜的今天，我一定要走，实在没法干了。你看，老家伙昨天晚上又朝我门上吐口水了。”说着就指给我看他的门，上面果然有口水痕迹，是铜钱大的两个斑点。我把拳头捏得咯巴巴响，我真的想打人了：“这个老孙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打算自己掏钱赔老孙头的自行车。夜幕降临后，我敲开了老孙头的门，寒暄几句后，我把三百块钱放在茶几上，告诉他别再闹了，千万别上访。老孙头看见钱后，眼睛照例地放出亮光，但他反复问我钱是哪来的。当我告诉他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后，老孙头坚决不干，把钱硬塞到我手里。我一下子来气了：“你别闹了，田师傅过两天都走了，这几天我在到处找门卫，可上哪去找他那么好的人呢？真是急死我了！”我把钱撇给他，转身就走。身后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有开门的声音。老孙头说：“他不能走，他还没赔我自行车呢。”自行车自行车，你他妈个老顽固，你要把人害到什么时候呢？

    田师傅说话算数，到时候真的走了。天刚放亮的时候来了一辆板车，拉走了他的全部家当。他担心老孙头会来跟他缠事，但那天早上老孙头偏偏起来迟了，他才得以顺利地躲开了。他给我打电话，说他把三串钥匙挂在门背后，门是虚掩着的。我问过四个楼道长，都没有人接手那些钥匙，我只好暂时保管起来。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走下楼来给大家开门；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后，我再下楼去锁大门，其他时间大门一直敞开着。我整天心惊肉跳的，生怕家属院出什么问题会影响到单位的年终评比。幸好连续三天都没出什么事，老孙头也一直龟缩在屋里不出来。

    第四天早上，小黑板上赫然出现几行字：

讨公道（三）

    就在大前天，门卫田师傅两口子卷铺盖走人了，两个难得的好人离开了我们，害得这几天代主席天天给我们当门卫。试问老孙头，是谁逼走了两个好人？公道又在哪里呢？

    我和几个同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那粉笔字写得比老孙头的还糟糕，但内容很带劲。我本来要拿起板擦擦掉的，但他们都说写得好，不让擦，我也就没动。我大约知道是谁写的，那个人说出了我心中压抑很久想说又不便说的话。想到这，我忽然心里一阵轻松。又过了几天，我终于找到了新门卫，是所长答应给加钱人家才来的。没有老孙头浑闹，院子里清静了许多。一个月以后，老孙头突发心脏病，死在了家中。得知老孙头的死讯，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像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掀掉了一样。我想很多人都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代表单位参加了老孙头的葬礼，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去给他送行。新来的门卫工作很负责，在我的调教下，工作干得有声有色的。小黑板成了我们的“民主墙”，上面经常有人用粉笔写倡议书。实在没什么好写的，我就让新门卫写几句唐诗，或者写点生活小常识。转眼到了盛夏，门卫室窗台上的海棠花开得正红，那是田师傅留下的。

                                                                                                              2010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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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6-21 09:14 编辑 ]

傻子的宝贝

文笔流畅，人物性格具有典型性。欣赏学习！

天下为公

作品很真实，原汁原味。
语言流畅好读，主题耐人省思。

邱天

小说这样写，真不错，应该提倡哈！

袅袅

老孙头这样的人，生活中还真有那么几个，劣根性太强。那天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卖三根（蒲公英、芦苇和茅草根）的老太太，衣着寒酸，感觉生活很不易，心中还为她同情了一番。回头又走那条街的时候，发现她正和一身着环卫工人标志的老头吵架，细听好像是老清洁工要求她挪下身子、要扫她仍在地下的草屑，她牢牢骚骚的不愿意，说些极难听的话，嘲笑老头。那老清洁工也是生活极不易的人。当时我就想，如果不是清洁工，是城管，老太太还会这么傲气吗？所以说，人啊，千万别欺负和自己一样或不如自己的人，那样，自己也不会有多好的下场。

邱天

原帖由 袅袅 于 2010-6-20 08:19 发表
老孙头这样的人，生活中还真有那么几个，劣根性太强。那天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卖三根（蒲公英、芦苇和茅草根）的老太太，衣着寒酸，感觉生活很不易，心中还为她同情了一番。回头又走那条街的时候，发现她正和一身着 ...

这是人的素质问题。

刘满园

提起，等会儿细读。

刘满园

小说很有生活，把老孙头塑造得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但是，这样写，还是要注意剪裁，去其杂芜。还要写得轻松些，机智些，幽默点，才有可读性，这样太沉重了。段落也要短小一点，读来过于沉重。
当然同意球版意见，小说就要这样写，写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