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方山子

然野

　


　　元丰三年（1080）正月。


　　汴梁城格外寒冷，被囚在“乌台”牢狱里的先生望着窗外的飘雪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气。前几天他曾告诉家人自己一旦遭遇不测，那么在送饭的时候就送条鱼来示警，谁知闹了一场乌龙，惊得先生“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惊魂未定事有转机，没想到竟传来了天大的好消息，死罪豁免，被发配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虽说这仅是个发生活费的编外芝麻小吏，但，人还活着，还活着。


　　饥寒交迫风雪连天，临行时除了弟弟苏辙没人前来送行。曾几何时先生乃一介封疆大吏，在杭州西湖泛舟，饮湖上感悟“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也曾在密州行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还曾在徐州求雨抗洪体味“蔌蔌衣巾落枣花”感受“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的陶醉；更对湖州“六客会”雅士相聚的情景记忆犹新，感叹“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哎，谁料到今日落难孤苦伶仃，人被押解独自苦行。


　　渐离河南、渡过淮河，进入湖北，抵近黄州。


　　行到麻城春风岭，只见岭上簇簇梅花凌寒而开，色彩艳丽暗香缕缕。对于喜好花卉的先生来说这简直是意外惊喜，忙快步向前抚梅细观。稍思片刻一首梅花诗已经吟出口“  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先生觉得还不过瘾，紧接着第二首又徐徐吟出“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好诗，好兴致。”声来人至。只见一位头戴一顶四面方方高帽、手持竹杖、眉宇间颇具仙风道骨的人已到近前。先生定睛一看，怎的这般面熟，那中年男子亦是凝眸细看。想起来了，这不是在陕西凤翔任上时上司陈希亮的公子陈季常么？来人也现出惊异，这不是二十年前的凤翔判官苏子瞻么？虽说没啥深交，毕竟是熟人，他乡为异客，相逢格外亲。


　　二十年了话离别，二十年了说思念，二十年了恍如昨，二十年了忆当年。


　　这一别二十春秋，这一别青丝白发，这一见恍如隔世，这一见义胜金兰。


　　要说这陈季常（名糙字季常、号方山子、龙丘居士）乃是官二代。后来先生在黄州安定下来后专门为其作《方山子传》，“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陈季常年轻时，仰慕汉代游侠朱家、郭解的为人，乡里的人都尊重他。年岁稍大收敛性情发奋读书想以此来驰名当代，但是一直没有交上好运。到了‘晚年’才隐居在光州、黄州一带名叫岐亭的地方。住茅屋，吃素食，不与社会各界来往。放弃坐车骑马，毁坏书生衣帽，徒步来往于山里，没有人认识他。人们见他戴的帽子上面方方的且又很高，就说“这不就是古代乐师戴的方山冠遗留下来的样子吗？”因此就称他为“方山子”。 （陈糙不算老与先生年龄相仿，先生在杭州（36岁）也自称“老来簪花不自羞”嘛）


　　回归前言。陈季常盛情邀请先生到他家做客，谁知这一住就是五天。好吃好喝好招待，海阔天空畅聊，让先生郁闷的心境豁然开朗。他们互道眼前的处境畅诉衷肠，先生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形：那时的陈季常喜欢打猎、嗜酒舞剑，而且弓箭箭法十分了得。一次射猎时见一鹊惊飞随从射而不中，他快马加鞭弓响箭出飞鹊应声而落。


　　先生自叹眼前的处境，陈季常放声大笑，看来他远离宦海避世隐居不乏是一种自我消遣。先生在《方山子传》里进一步说明，像他这样的官宦世家，例应有官坐，在官场前程也错不了。他家不仅在洛阳有房产园林，在河北还有田地，每年有上千匹的丝帛收入生活大可富足安乐，来到这穷乡僻壤参禅悟道这也是他的处世理念，不差钱的日子悠然自得倒也滋润。


　　这五天的放松惬意日子，让刚刚死里逃生在异乡举目无亲的先生十分感动。


　　黄州“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苦日子让先生捉襟见肘；“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豁达心境让先生自得其乐；更有在赤壁畔和游赤壁时抒发的洒脱超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更是一代文豪由衷的感叹。


　　在黄州的日子里先生与陈季常交往频繁。“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而季常七来见余，盖相従百余日也。”先生去过三次，而陈季常来先生处七次，时间相加竟达三月之久。陈季常每次来都带些日用品和书墨纸张，先生有诗曰“夫子胸中万斛宽，此巾何事小团团”。《谢陈季常惠—揞巾》“一枕无碍睡，辄亦得之耳。公无多奈我何，呵呵。”两人同睡一张枕头也不妨碍睡眠，在床上只要一翻身就能碰到对方的耳朵，这交情该是何等的亲密。


　　常来常往谈佛论道，接济生活把酒言欢，逆境访友不怕是非，正人君子千古流传。


　　往来熟了，先生了解到陈季常有“妻管严”的毛病。有时先生与他在前堂喝酒，其妻柳氏在后堂咧咧。这还不算，有一次竟然大吼着把先生赶出家门，生怕他们酒后外出“胡闹”。为此先生写了一首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笑侃朋友。狮子吼，有说是少林功夫声如海啸，有说是佛陀说教时的威严之声，总之是声音很大。谁料到“河东狮吼”竟成后世成语，成了史上知名“悍妇”与“妻管严”的代名词。


　　见时容易别时难。先生被启用要走了，这次送行的人可谓众多，先生登船后朋友们都散了，唯有陈季常舍不得走，随同先生一直江西九江。“七年（元丰）四月，余量移汝州，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这种异乎寻常的送行古来罕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先生写的流传千古的游庐山诗，陈季常同游否不得而知，相信一定是同游，一定是难离难舍，一定是潸然泪目。


　　先生重回京城汴京，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亦是他的崛起地。在以后的七八年时间里先生的仕途顺风顺水，官位及政治地位达到了人生顶峰。此时的陈季常来到京城看望先生，不讨官坐不提条件只谈友情，子瞻吾友，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世事难料。谁知在绍兴元年（1094）朝廷内新旧两党风波再起，哲宗，这位先生的皇帝学生竟然反目，把先生再次谪贬到惠州这个荒蛮之地。此时的先生已是年近花甲，也就是在此时，陈季常的数封书信带着焦虑带着关心遥寄到先生手中。其中表达了想到惠州探视先生的意愿。黄州惠州岂止千里之遥！先生急忙回信劝阻，我在这里过得不错，胡子拉碴的老头了，怎么还这么儿女情长。


　　“到惠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读此，捧腹绝倒也。”你呀，真是胜过你爹，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先生全才，书法亦是一绝。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中就有两幅先生的墨宝《新岁展庆帖》和《人来得书帖》，恰恰这存世的墨宝都是先生写给陈季常的书信。一封是邀其过来与朋友相见，一封是对其家中亲人离世表示慰问。这就是历史的记载，这就是朋友相处的永恒。


　　你被贬时，看望你；你得意时，看望你；你流放时，看望你！农夫与权臣，在陈季常眼里都是朋友，至死不渝的铁杆朋友。先生为陈季常作《方山子传》为其父作《陈公弼转》足见对他们父子之情深。好的上司不多得，一生的好朋友更是凤毛麟爪……

艾桃

在适当的时候，坐上沙发了，哈哈！   

然野

艾桃 发表于 2021-11-16 12:03
在适当的时候，坐上沙发了，哈哈！

     诚谢版主坐沙发阅读，敬上香茶！

艾桃

一场囚中待亡的经历，让苏轼劫后余生，贬至黄州，过着“自笑平生为口忙的日子”，其生活困窘跃然纸上，所幸有遇到故交之子，不仅施以援手在生活上，更是能在精神上共鸣。人生得友易，得知己不易，得对你不离不弃的挚友更不易。听苏轼的故事，也是一次对自己人生态度的审视，无论富贵，无论贫贱，闪着光的人，到哪里都”莫愁前路无知己”！

艾桃

然野 发表于 2021-11-16 12:57
诚谢版主坐沙发阅读，敬上香茶！

不敢当，不敢当，不如一起品香茶！

匡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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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中张奇

乌台诗案让怀才不遇的伟大诗人遭受诟病，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文章观点鲜明，论述力透纸背，值得品读。

然野

太和五中张奇 发表于 2021-11-26 08:52
乌台诗案让怀才不遇的伟大诗人遭受诟病，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文章观点鲜明，论述力透纸背，值得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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