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头的房子

孙姜

   　榔头递给我钥匙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看脸，他那张老脸跟锅台上那块抹布没啥两样。他家的抹布是旧衣服撕成的，是土黄还是酱紫色咋也看出来。


　　“非得这样吗？”


　　“心放肚里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接过钥匙，我冲他眨了下眼睛。


　　扛着行李往山坡上走，我的魂儿还陷在年龄的迷宫里，再有半年就到六十八岁生日，是不小了。青山还在，烧柴总是有的，我习惯性地给自己又打了一针强心剂，趁着晨光迈开大步。目标，山坡上榔头的那个房子。


　　情形比想象的要糟，这回知道榔头的那句嘱咐的分量了，“看一眼就回来吧，在万北不缺你住的地方”。榔头是同岁的叔伯哥，是我坚持要他的这两间弃房的。房子是他年轻给生产队放羊时用石头垒起来的，羊在山坡上吃草时他有的是时间需要消磨，榔头这人闲不住。后来包了山，他又重装了屋顶。房子挺结实，糟的是里面，土炕塌了，窗格断了，到处是老鼠快活过的印迹。这屋子确实没法待，我退到院子里。


　　还没来得及叹息一声，我就听到灌木丛后有些哗啦哗啦的响动，能是什么？抄起个木棍，我走过去。没事儿，什么情况我都能面对，活到现在没有怕的事儿了。


　　呀，泉。清泉！


　　我俯下身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有水就好办。情况不是太糟嘛。


　　用毛巾包住整个脑袋，只留一双眼睛，我的近视镜这回还能起到防尘作用呢，开工。用蒿子扎了把大扫帚，我把房子扫得尘土飞扬。然后拆了门，卸了窗。一通战斗后，才大汗淋漓地跳出来。瞅着冒烟咕咚的门窗黑洞，觉得自己当了一回堂吉诃德。


　　榔头抱着被褥上来时，我在院子里架起的火已经把壶里的水烧开了，烧柴果然有。榔头笑了，“行。人不塌，天就不塌。”


　　“号子里这三千八百六十二天，我把啥都想明白了，我得再活回人的样子，你信我吧。”喝完茶，我就撵他下山，“回吧回吧。腿脚不好，再别上来了。”


　　“唉，也不知道，你能清静出个啥哩。”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大声说道：“石头呀，忙完了想着去坟头跟俺叔俺婶说一声，他们记挂哩。”


　　来这里落脚是在号里时就想好的。跟在国外生活的女儿通了电话，我给了她信任我的充足理由，我身体还好，精神也没垮。手里有几个小钱，改造期间的劳动报酬、国家给的路费什么的，释放时一起发到我手里。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也变成了老鼠，一趟一趟下山，往回置办必需品，不是必需的绝不弄来碍眼。


　　“石头？”


　　女人欲言又止，在山根底下刚冒芽的黄豆地头来回走，显然是等我的。我放下手里的兜子和肩上的麻袋，停了下来。


　　“娥子吗？有多少年没见，你不说话我都认不出了呢。”


　　“是俺。头两天就听说你回来了。”女人瞭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低下头，声音却大了：“我想去你那儿看看。”娥子一句一顿，呼呼地喘气，好像说这些话比干农活还累。


　　一霎，我心底一热。我定了定神，指了指田边的水沟，冲她摇了摇头。“娥子你看，流到这儿的水，哪是从泉眼里刚出来的样子呢。”娥子垂头丧气地走了，那个苍老的背影让我不忍张望。心里没有，不能再害她。往回走的路上，我在心底对她说了对不起。


　　继续往上走，到那棵大松树时把口袋放下，绕一小段路我去了父母的坟前。我喜欢半上午时来这儿坐坐，觉得这是我另一个家，父母在的地方可不就是家吗。“不用惦记，我挺好的。炕重盘了，灶重垒了，爹当年教我的手艺没忘干净。窗户换了新的，门重修了。桌子凳子我一个一个钉，不求多好看，可从你们儿子手里出来的东西，差能差哪去？放心吧，你们的儿子这回是真长大了。我那些不像人样的时光，你们都统统从记忆里删除了吧，给儿子留点儿面子，行不？”


　　十来只小鸡、小鸭、小鹅都张着翅膀在春光下欢愉着，我给它们和自己拾掇午饭。榔头前几天给找了晚上在后山木器厂打更的活儿，外带看两个鱼池，活不错，一个月小二千呢。在万北，在榔头的这个房子里，没多少花钱的地方。够花，她来了也够花。


　　是，我心里有人。


　　蒸米饭，咸菜，菠菜蛋汤，美美地吃完后我往炕上一躺。熏风从敞开的门哗啦啦拥进来，白云从敞开的窗户手拉手跳进来，泥土和青草用清香的味道占领，我的房子好不热闹。上午去的是镇上，买回了菜籽和农具，下午开工。


　　现在，我要睡个午觉了。每天睡午觉前我都要琢磨该怎么跟她联系，电话是不敢打的，不知道人家那边儿啥情况。还是写信吧，只要我告诉她房子的脚下有山、眼前有树、耳边有泉，房子里有我，她一定会奔来的，不管她在哪，不管她在做什么。不急，我把一切都弄妥当的，等她来陪我过生日。

随玉

先赶来报个道，加个分儿！

草舍煮字

读了一遍，初步感受是入眼入心。建议写下去，仿佛是《出狱札记》之类的一部分。

幸福小草

去“世外桃源”里洗心革面，真能重新塑造一个新人生。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杜官恩

     读老姜的作品，说个印象。优点由别人去说，肯定有，也很显著。我只简要说两点建议。一，主角不用“我”，用“石头”可能摆得开些，言外之意是，动作幅度小了点。二，题目“狠”了一点，揪着房子一提，能提起一串，但有好多“葡萄球儿”掉在水里了，没看见。不如舍弃标竿，影其动作。
      拙见！为了友情，为了文章有人说想法。

小平_gMTT8

        “   房子的脚下有山、眼前有树、耳边有泉，房子里有我，她一定会奔来的，不管她在哪，不管她在做什么。不急，我把一切都弄妥当的，等她来陪我过生日。”


          “心里有人。”  一切就绪，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开头很好，期待精彩继续，......。


          哈哈！也许希望就是目标，开头就是结尾，但缺了情节的小说，留给读者的只有期待。

随玉

姜姑娘这篇小文语言沉静，细节描写得十分到位，让人读来非常有感触，大自然的一切，以及主人公的思想动态都得以呈现，写出了出狱后以全新目光看待生活的“石头”的一切，有一种历尽沧桑后回归本真、回归自然的醒悟，也有对新生活的美好期待。
这篇文章指向是光明的，它代表着那些犯过错的人得到惩罚后终于悔悟并找回尊严的做法，也在告诫人们少些欲望，少些贪念，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美好生活，赢得爱情或亲情友情，唯有返璞归真的人，才明白世间什么才最珍贵、最有意义。

随玉

加精理由：
孙姜老师这篇小文语言沉静，细节描写得十分到位，让人读来非常有感触，大自然的一切，以及主人公的思想动态都得以呈现，写出了出狱后以全新目光看待生活的“石头”的一切，有一种历尽沧桑后回归本真、回归自然的醒悟，也有对新生活的美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