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后两句是回音)
和朋友聚餐的时候,本城著名书画家大武哥,突然倡议大家敬我一杯,主题是我的创作量及发表量,在他看来,足以称为“雪乡第一”。
当时血压就上来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挠腾上去了。
依我的了解,大武哥喝嗨的时候,便擅长在恰当的场合发表不恰当的言论。他要在古代一定是“卢太学”式的人物,清高狷介,谁也瞧不起,自己得罪了一圈人还帮着别人得罪人。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心肝直颤。
向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写文章的水平高低只存在个人评价,从来没出现过排名啊!铁凝连任作协主席,但也不能她排第一啊!这和跑步跑得快、跳高跳得高不一样,大家都在玩文字,你写的我来不了,我写的你也玩不转,各玩各的,读者喜欢谁就是谁好,但好与差都和排名没有半点关系!可现在,我居然有排名了,出道即巅峰,第一次排名就登顶了。
大武哥啥意思?按文化艺术圈“互相吹捧”的原则,我这也得投桃报李——夸他是雪乡书法第一人吧。但是他不用我夸啊,这么多年他矢志不渝认为自己是“第一人”啊,每次都没用过别人夸啊,他自己能做好的事从来不麻烦别人。
那他啥意思?搅和完书画圈又来搅和文学圈来了?也不像。大武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据说在天津,“少马爷”(马志明先生)都和他私交不错。要按这个逻辑来推理——他说的是由衷之言,是发自肺腑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当一天“雪乡第一”吧,个人认为:也算实至名归。
对于县城文学,我的观点始终没变过——就是一口井,井口方圆一米,井底趴了一群蛤蟆,冲着井口鼓肚子,带着节奏感吟唱“蛤蟆蛤蟆气鼓”。肚子越鼓越大,安全感陡升,其中一个老蛤蟆最能吹,把自己鼓得都飘起来了。于是众蛤蟆蜂涌而上,把老蛤蟆高高捧起来,“能看到天有多大吗?”
老蛤蟆歪着脖子一瞧,“看到了,天就一米左右,世界也就咱们井底这么大!”
众蛤蟆狂欢,把老蛤蟆捧得更高了。偶尔有个小蛤蟆说,何不跳到井外看看?没等说完,被老蛤蟆踢出去了。
踢出去,才知道,像县城这样的文学井,在国内有十万八千个。多数是以黑社会模式管理,老大圈了一群人,只要入了门,就得听大哥的话;大哥出名了,小弟们也有机会;大哥进国家作协了,小弟们也得推荐到省作协;大哥有人脉,小弟们也能捞几篇没稿费的民刊、内刊发发。编辑部来人了,大哥花钱,但小弟都得唯命是从。大家都听话了,大哥把斧子拿出来,在小弟的脑门上刻上“知名作家”“美女作家”。谁要不听话,立刻逐出门墙,自己拿玻璃渣子刻字去吧。
踢出去,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宽,文学的意义是什么。越小越穷的地方,限制了想象,束缚了格局。格局决定了作品高度,所以千百年来,北方的文化水平就不如南方,而当今时代,黑龙江除了迟子建,还真就没有太像样的作家。如张抗抗之流,不提也罢。
可是迟子建放到全国呢?甭说没排名,有排名她也排不上。
多年以来,我在井内,但我一直向往井外的世界。几十年如一日地读名家,除了几个不错的哥们儿,本地本市本省的作品我一概不读。哪怕只有几千字,浪费我十分钟我也不读。我的床边,王小波如日月悬照,阎连科、莫言、余华、刘震云、刘醒龙、陈忠实、路遥高山仰止;方方、严歌苓、迟子建、叶广芩风月无边。连王安忆的东西我都没看上眼,何况其他人?
长时间的“非名家不读”,也影响了我对文字的审美,当众口铄金般吹捧一些大师的作品时,我却怎么读也读不出好来。觉得不咋地,就不愿意赞美,朋友越来越少,就剩下一张鸭子嘴——又臭又硬。
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最痛苦的工作就是给《雪乡文学》做校对。不得不看,看得心焦,脑子里又闪过王小波、余华……有一阵子有抑郁的前兆,直到后来停刊了,这才松了口气。全国各地无数内部文学刊物(严格说不算纸媒),成全人也祸害人,成全了极少数人努力创作,力争上市级省级纸媒;却祸害了大多数人,明明可以在喂鸡养鸭领域发展得顺风顺水,偏偏被这些没有级别的刊物忽悠成作家,当你真把自己当作家的时候,其实离精神病就不远了。
刊物停了,但精神病的潜伏期还在,一群病情严重的纷纷转向微信平台,自己编的简介比作品还长,其中还有一半错字。生怕没人知道自己是写作的,找个午餐肉罐头盒,用最锋利的毛边在自己脑门上刻字,血呼啦地刻上了“签约作家”,满世界广而告之。
这些,都是一米见方的“井”的局限。出去走走吧,走到外面会知道,就算捧得最高的最能吹的老蛤蟆,也不过是飞沫纤尘。外面的世界是要用作品说话的,井里的蛤蟆们,有谁能拿得出像样的作品?
今年,我的一部三万字的中篇小说过了终审,却在政审时被拿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奇闻,因为我写字向来小心地避讳着“政治”。听说,本城的一位写小说的兄长也遇到了相同的状况。瞬间明白了,属于我们这个好时候已经过去了,时代的潮流必将把前浪拍在沙滩上,试问天下,有谁能阻挡潮流呢?再占着茅坑不挪窝,那只能有一个作用——碍眼碍事。
于是,在我成为“雪乡第一”的第一个早上,我决定洗手不写了。我五十岁了,虽然在写作上五十岁属于“黄金时代”,但我跳不出井口,再写多少年也不过是一场笑话。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急流勇退,是我一向推崇的方式。“过犹不及”——是我经常教育学生的,也是经常用来反省的。
而今而后,我不再把文学创作当作主业,不在公开场合谈论文学,不再以“撰稿人”自诩,不再参加和文学有关的活动(酒会可以),除老朋友外不再结交写作者……在我的电脑中,已经成文的有两千多篇,总数一千二百多万字;已经发表的有上千篇,大约四百万左右;其中省级刊物发表数量一百篇左右;另有出版作品三套。这些,都将在井底淤泥中淹没。
在未来的岁月里,我将发挥余热,力推学生作品,让更多的学生领到“作家证”。但我会郑重告诉他们,老师的这些成绩加起来,也不过勉强算个“文学爱好者”,你们一证在手,是为了鼓励你们出好作品,不是让你们拿这个虚名头来显摆的!你们的未来——在井外,走出去,去看看世界之博大,去看看天之高远!
如此,这个“雪乡第一”仅仅在十个小时后,就自动退位。非常感谢大武哥,我会积极呼吁你当省作协主席的,彼时我就重出江湖,去争个“黑龙江第一”!到那时,我会向你求一幅字,来体现我虚怀若谷的本质。
那就给我写一幅——“木秀于林”吧!
“雪乡第一”写于2021年12月2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