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如花待春开

李兴文

　　我跟一个同事站在操场边，回想过早春最后一场雪以后，同事有事先忙去了，他向我挥挥手，很快消失在潮水一样涌动不息的学生中，就像一朵雪花融化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春天早晨。
　　
　　我的眼前却不因此而变得空洞。我被操场边上那棵杏树上累累的花蕾惊呆了。在早就消融的大雪与将要盛开的杏花之间，充塞着深厚且呆滞的时光尘埃，我怀着再次翻新的希望，从那深厚的尘埃中走了出来。早晨的阳光推着我，从尘埃之海中一步跨上岸来，而这一步的跨度之大，让我惊诧得目瞪口呆。
　　
　　我知道我要被崭新的时光带入全新的景致，我好像有必要跟过去的许许多多深情作别。我应该作别绵州的春雨，嘉州的艳阳，应该作别春天来临之际，一些遭逢不幸的女人带给我的忧伤；应该作别一些难以驯化的野性被我早有所料而果然发生的劣迹……天晴了，杏树枝头已经拥挤着饱满的花蕾，我应该给一些遭逢不幸的人送上更多祝福才对。
　　
　　河柳的长梢正在返青，在风中，它们柔顺轻盈得就像刚刚洗过的头发。荷池里的水开始冒泡。围墙下，蔷薇发出的新芽现出稚嫩的深红色。最先开放的梅花依然粉嫩鲜艳。我，无论如何都要再次抖掉积存于心的沉闷的尘埃，趁着春光正好，开出一朵花来。一些朋友们回来了。所有的同事都回来了。他们的脸上都放射着老成的光芒。我曾向他们一一致意，大家的笑容，也曾让我的心在初春的风里释然许多。回暖时刻，我应该向好朋友们赠以美酒和春茶，告诉大家，接下来，杏花开过之后，桃花，樱花，都要开了，我们应该高兴一些才对！
　　
　　昨夜的街灯好亮，夜风好轻柔，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那年春天，小城的街头。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好像都散发着青草和嫩枝的清香。我在人海中闻到了春天的气息。那种气息，最初是雨滴击打浮尘发散出来的，而很快，那些气息便来自于鲜亮而轻盈的春装，来自陌生但可爱的脸庞，来自一些呼唤和应答，来自素昧平生的相互顾盼，以及顾盼中的赞赏和流连。它们也来自纤尘不染的路面。那样干净的路面让我得以确认，这城市，这生活，这幽思，这隐忍，我太熟悉了，多年来，我们一直相互依傍，我们之间，有情感的成分。
　　
　　追忆，向往；自省，探问，这些很强烈的动感就像黑白琴键轮番跳动。于是，我在长街上默默行走的样子，就像一本旧书散页了，又被什么人无形的手装混了。书中的内容，我都记得，但这回，那些熟悉的内容，把我眼里心里的世界和种种经历都重新组装，又熟悉，又陌生。其实我也很喜欢散乱的书页所呈示的这种颇有新意的时空错乱，喜欢这种独有的阅读体验，它让一些平庸免于持续低俗，让一些落寞，就像一棵棵春草，打起精神，把头脸，从黑暗的土里，伸向阳光。
　　
　　许许多多与黯淡有关的话题，不想说了。
　　
　　杏花就要开了！
　　
　　一夜过后，昨夜很有美感的步行又不可追，但我依然记得路途上一些人矫健的行姿和自信的表情。我记得一些人简约的衣装呈现出来的美丽与纯真，记得有些形体元素无关别的，只关涉青春与爱情——我常这样买椟还珠，而总忽略所有形体外在浮夸的颜色和足可忽略的形状。
　　
　　阳光下的空气很空灵，让我想到青翠的山谷里吹来湿润的风，传来敲击木鱼的声音。我的肢体，活动空间好像越来越宽松，正与城市深度相融。这个早晨，我与消失多年的获得自由的感觉再次相逢，而当久别的美好突然再次来临，不想错愕惊诧都不行，不觉得人生世事全都恍然如梦，尤其不行！
　　
　　铃声再次响起，学生们像潮水一样退去，操场上，很快涌入更加丰沛的阳光，我好像在阳光之海的岸边观赏巨浪翻腾。看着看着，一些人的脸庞从阳光之水里一一浮现，都带着洁白浪花一样的表情。我的想念就像勃发的春蔓，生出意气风发的触须，向许多人伸展过去。我想借此探询他们的心思，这么多年过去了，留给彼此最多的，究竟是幽怨还是感恩。
　　
　　这个答案很难获得！新春相见，彼此的微笑依然不能说明什么，但有微笑已经很不错了，大家还能凭着并无沟壑阻绝的便利，让相见和擦肩，都温柔许多，都带着体温和体香；倘若还能回回头，这新的春天，大家就算没有辜负了。
　　
　　和我谈论今年春天最后一场雪的同事又来了，这回，他神采飞扬，就像一滴透明的海水。我们开始谈论操场边上正在开放的杏花。我说此物过于含蓄，简直太缺花的灵气，总是很难从早春灰暗的环境里跳跃出来，感觉它们很难超越冬日留存下来的尘埃。而我小时候是见过鲜红鲜红的杏花的，那种热烈的色相又不乏恰到好处的含蓄，奔放之中又带着相当成熟的沉稳。花季里，红杏花并不像灼灼的暮春之花那么咄咄逼人。
　　
　　同事居然说，鲜红鲜红的杏花，他从未见过，问我可在什么地方幸而一赏。我说，见不到了。从前，我们这里到处可见那种红杏花的，那是真正的红，红得让人信任，让人心安，让人向往，让人动情。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苍茫大地上，红杏花相当的撩人心扉，那种被撩拨的感觉让人无法言说或者即便说了也言不由衷。至于鲜红的杏花于今何以不见，大概与其果子有关。那种杏树结的果子又大又黄，但是太酸了，根本无法吃，而这种开白花的杏树结的果子虽然小些，但确实香甜可口。你看，造物所赐予的杏树，都被人的实用意愿改变存量乃至影响到物种存续了。当以可食可用来衡量万物价值的时候，不可食不可用的，当然就要淘汰了，而单纯的审美，在只求万物可食可用价值的人们心里，则是无关紧要的。你不感到可惜和悲哀吗？
　　
　　这很像我们所从事的职业。原本，教书的人是以引导人的灵魂塑造人的风致为己任的，但实际上，我们只是通过只抓主课学考而忽视其他科目的反教育行为，这种教育策略逼迫教书的人，把一代代原本健康健全的人苦心孤诣地“教”成废物或傻子！人的工具化，是把人导向多感性少理性的异化物种。我们不算教师，我们只是教书人。
　　
　　同事对这话题马上表现出厌倦情绪。他的表情告诉我，我说的，他都清楚，也认同，只是不想再说而已，那种乏力感好像在宣示：我们做不了教师，只能做一个个教书人，我们在共同创设超越职业群体的总体命运象征。
　　
　　阳光很好，下课的学生们很活跃。我却高兴不起来，我为他们白杏花一样的境遇愤愤不平。他们被工具化被容器化，他们因此一天天失去的却是人生最宝贵的，那东西叫灵犀。我想，红杏花能不能回到人们的审美视野中来，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们的灵犀还有没有自由生发的希望。灵犀，生命创造力之源，如若时境尚可，唤之使醒，何须千声，只要尽可能释放孩子们的天性，给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完全松绑即可！
　　
　　学生们再次像潮水一样退去，操场广阔，阳光热烈。我和同事都要回到办公室去。我们把尚无结论的话题留给操场和阳光，但我相信，我们都把一个相同的希望留在了各自的心底。
　　
　　又一个春天重返人间，我依然相信，总有一天，大地上会重现独具审美价值并无实用指标的红杏花，孩子们的心灵，会生出自由飞翔的彩羽。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美好的。


      

何叶叶

春天孕育万物的生命，都在蓄势待发蠢蠢欲动，等待着生命“破茧成蝶”地怒放。对于我们个人而言，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无论是行走路上的世人还是学生，都应该在最美的时光里让生命能朝气蓬勃，妖娆而妩媚。无疑作者是一个洞悉万千事物能用睿智与感性去思考的人。本文以景喻事，以物喻人。内涵厚重启人心智，值得一品。

高骏森

从前，我们这里到处可见那种红杏花的，那是真正的红，红得让人信任，让人心安，让人向往，让人动情。

不知道为什么，读到这几句深情的美，心里却很难受。

有思想的人控制不住思考，心存善良的人无法不忧国忧民，李老师，你太累了！

李兴文

高骏森 发表于 2022-3-10 15:56
从前，我们这里到处可见那种红杏花的，那是真正的红，红得让人信任，让人心安，让人向往，让人动情。

不 ...

我这一生，也许无法改变了。我总拿别人认为稀松平常的事情找出一些猫腻，这种写作不怎么服人，但我相信可以赢得尊重。
谢谢骏森！

李子四

红色的杏花，还真未见过。也是第一次听说。欣赏了。

xam720

对红杏花的渴望，也是对一种善良的回归的期许。欣赏佳作，问好！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2-3-13 10:05
对红杏花的渴望，也是对一种善良的回归的期许。欣赏佳作，问好！

脱离实用对人的低俗化牵制，上升到纯粹审美的境界，心灵才能得到更高程度的解放。才有纯粹审美意义上的作品！

何叶叶

春天孕育万物的生命，都应该在最美的时光里让生命能朝气蓬勃，妖娆而妩媚。本文以景喻事，以物喻人。文字选材新颖，立足现实，内涵厚重启人心智，推荐精华。加油！期待更多精彩。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3-16 08:59
春天孕育万物的生命，都应该在最美的时光里让生命能朝气蓬勃，妖娆而妩媚。本文以景喻事，以物喻人。文字选 ...

谢谢叶叶，即颂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