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22-4-6 19:46 编辑
3月30日是农历二月二十八,原本很很吉祥的日子,由于得到二娘去世的噩耗而心头阴云密布,内心的痛楚汹涌、奔突,撞得心壁疼痛不堪……
这个噩耗是妻子最先从朋友圈看到的。前年夏天,她随我去西和县老家为二叔奔丧,第一次见到堂姐彩霞堂妹红霞,在短短的两三天时间里,她们像前世相识相熟一般说得拢谈得来,还加了微信。二娘去世的消息,她一大早从红霞的朋友圈看到,不敢确信,便打来电话跟我询问是否得到来自老家的消息。我先是一愣神,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考虑事出有因,随给母亲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父亲,说没有接到堂弟双学的电话。但他说,他问一问我的姑姑,看知不知道这件事?
等待父亲电话的那阵,我在去防疫监测点值班的路上。三月初,省会兰州,邻近的陕西省宝鸡市、汉中市相继有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出现,且有明显增长之势。只隔了几天,接壤的天水市又现疫情,处于包围圈中的徽县防疫之弦突然绷紧。先是妻子被安排到滨河社区滨江监测点值班,后是我被安排到金徽社区参与防疫工作。3月22日,全县中小学幼儿园全部停课,因为康县长坝镇一名从上海返回人员核酸阳性,且成县有多名密接者和次密接者。受这一因素困扰,县交通局立即发出停运公交车、出租车和客运班车的通知。县防疫指挥中心更是发出一系列禁止通告,其中一条是不准出县域。此后的日子,防疫的各种措施层层加码,给人“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九点半,父亲把他证实的消息转告与我。二娘去世,是堂弟双学临晨才发现的。因为二娘被安排另住,发现的也许有点延迟。二娘去世是千真万确的事。父亲还说,二娘的大女儿彩霞二女儿红霞都在杭州搞家政服务,不能回来;二娘的孙子宁宁在一家大型酒店学厨师,也不回来。父亲给宁夏的他大嫂去过电话,也没有向宁夏的亲人报过丧。父亲竟然对他的堂侄双学很生气,埋怨说这么大的事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的确,堂弟双学不管处于何种考虑,不管是什么原因,但都不应该把自己娘亲去世的消息隐瞒起来。可是,想想堂弟双学的生活状况和人生不幸的遭遇,也就理解了他,也许他觉得在防疫气氛如此紧迫的时刻,就不该麻烦其他在外地的亲人吧。
但是,我的心中很难释然。该去的亲人,如今都不能到二娘的灵堂前表达哀悼,敬献一份孝心。事已至此,只有二娘唯一的儿子给她送葬,在二叔坟堆的左侧给她占据一个小小的土堆,把她与尘世做彻底的了断。想必,只有一个人守灵的灵堂是多么清冷,只有一个亲人把娘亲的灵柩送往一面山坡的场景是多么的可怜、可叹。尽管有亲戚六人和邻里村人帮忙,但受不许人群聚集简办丧事的规定制约,防疫的政治红线谁也不愿去碰触。那么,二娘送葬路上能有几人呢?会有炮仗炸响纸钱翻飞吗?会有唢呐呜咽凝噎吗?会有痛断肝肠撕心裂肺的悲哭流涕吗?
不管怎么说,二娘是离开了她生活了七十多年的人世,乐也罢,苦也罢,如今都和她没有一分半毫的牵连了。可是,就我知道的微乎其微的信息判断,二娘的一生是苦大于乐的,也可以说被苦涩浸泡着。二娘的娘家,在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叫野麻坡的村子,和曾经的河口镇所在地河口村相连着。爷爷在世的时候,把给二叔娶媳妇当故事给我讲过。我没记住是哪一年发生的,但肯定是爷爷领着我父亲和刚过门的我母亲离开故乡前两三年的事。爷爷把二叔二娘一家留在老家后,为了不让缺穿少吃的生活把一家人拖到绝路上,爷爷在赶麦场的那些年瞅准了一个土地肥沃的米粮川——只要人勤快,舍得花力气,就不会饿肚子,一家人就不会被饥饿掐住脖颈。于是,一九六六年某一天,爷爷领着“三寸金莲”的我的婆婆,背着婆婆作为陪嫁的旧木箱,十七岁的父亲背着简单的被褥,十五岁的母亲背着一些干粮,于鸡鸣狗吠声中告别了我的二叔一家,也与故乡挥泪作别。不用说,二叔娶妻要在此几年前。那时,二娘嫁给二叔的时间不太长。
爷爷是在一个喝着罐罐茶吃着烤得脆黄的白面馍馍的早上讲述的。那是他到家乡安家落户三十年后,我已经从师范学校毕业在一个乡镇的村学当“孩子王”,他提醒我该给他找个孙子媳妇他等着抱重孙的当儿,话题不经意就拐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弯,扯到了他给二叔找媳妇提亲之前,他找借口自己去看过那个姑娘。当时,他听一同做过麦客的友人说武家有个姑娘长得俊,就让那人领着他去瞅瞅,一进院子里,借故说是要找自己跑了的鹰。他在门口问话,出来一个大个子姑娘说大人不在。爷爷寻思,那姑娘就是他要看的人。他打眼一看,是个不错的姑娘,配他的二儿子绝对没有问题,他的眼里的这个未来的儿媳,大眼睛,细高个,皮肤白净,身材匀称,一双大手,肯定会干家务,也能下地干农活。既然爷爷看中了,二叔能有什么不允的理由?在那个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二叔的婚事自然由爷爷做主。后来几次回故乡,我眼里的二娘依然能看出年轻时是有人彩的人。我也从母亲的谈话中,证明了自己判断的正确性。
既然二娘人彩出众,按理生活会过得滋润,事实上却不太顺心如意。恐怕,二娘的不幸人生只能归咎于命运,或者是宿命注定的之故!听母亲说,二娘一辈子生过十多个孩子,几乎每隔一年半载就有一个孩子瓜熟蒂落,但不知何故多有夭折,到头来只落下大姐彩霞、堂弟双学和堂妹红霞。我八岁那年回故乡,见到比我小两三岁的堂妹晓霞,她的脸蛋乌青发紫,问过母亲才得知堂妹生下来被医生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一走路气喘吁吁,学也不能上,尽管二叔求过香山庙里的观音菩萨,晓霞在豆蔻年纪还是如一朵花凋零那样——殁了。因而,堂姐彩霞与堂弟双学之间相隔十五年之多。比堂姐小比堂弟大的那些姊妹们,一个个像星星闪烁过后便隐匿于岁月的深渊。作为怀胎十月的母亲,二娘最终得到的只有悲痛的熬煎,她的生命之苦难道还没有超过黄连之味吗?
比这更沉重的打击是双学的妻子狠心丢下嗷嗷待哺的婴儿毅然决然地另择夫婿,去攀她认为的高枝儿。尽管后来二叔两度把曾经的亲家告上法庭,但息事宁人的法院和受了贿赂的法官,只是象征性地判决补偿两千多元了事。堂弟双学因这件事的打击导致精神失常,被二叔送往天水精神病院救治两三个月,才略微有所好转,但从此一蹶不振,意志消沉,生活没了奔头,没了欢声笑语。二娘承担起哺育孙子的重任,心中之苦淤积在心,多年也未曾消除。随着她的孙子宁宁学步、上学,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二娘的心病却折射成外在的生理表症,根源就是日积月累的心病所致。虽然二叔试图给儿子再娶妻,但人家知道真相后便借故推脱,说亲之事再无下文。时间如水流逝,堂弟双学已过不惑,最终二叔带着这个缺憾走了。二娘因她的儿子双学婚事挫败,精神受到更大刺激,逐渐神智不清,饭不知道做,家务不知道干。在双学在外打工的那几年,家里家外只有依靠二叔操持,二娘像一个置身世外的人,只会接过二叔端给她的饭碗,吃罢碗筷随手放在土炕上的炕桌边,屁股也不挪动一下。再后来,二娘的病情更重,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无奈之下,只得锁上屋门,二娘的吃喝拉撒从此被限制起来。更后来,二娘的记忆迅速减退,连家人也不太认识,堂姐堂妹给她洗衣服拆被褥打扫房间,她竟然指着鼻子问:“你是谁?你是不是来偷东西的贼娃子?”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女儿们只能静默无言,报以滂沱的泪水……
二娘的这种状况,我是亲眼目睹了的。前年六月二叔被胃癌夺走了生命,我和妻子、妹子静霞、四娘几人匆忙赶回老家吊唁。我们忙中偷闲去探望二娘,二娘竟然连给我们领路的她的大女儿彩霞都认不出来。尽管提说起来对我略有印象,却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会站在她的面前——二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个封闭的小空间,对除了吃喝拉撒之外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不用问,他对自己丈夫得胃癌离开人世一无所知。按理说,一个遭受过心理创伤的人,把自己的过往遗忘了,没有痛苦再无他求,有着属于自己的幸福。她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了,可是亲人们悲从心来心情怎能好受呢?然而,这样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在丈夫离去一年半后,她却无疾而终,去另一个世界去陪伴自己的丈夫。难道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吗?
父母说,二娘的去世是一种解脱,从此不再受人间的千般苦,别人也不再受那份照顾之累。可是,二娘的灵堂前的亲人只有她的儿子双学,何况双学不太懂为人处世,和村上干部们来往不多,细想二娘的丧礼颇感凄清、冷清和凄惨。令人稍感安心的是,她的两个女婿都在家可以帮忙操办,红茂村的姑父也会赶过去指点,二叔曾做过村支书人缘还不错,估计村里人也不忍心袖手旁观吧。这么想,二娘的葬礼能够完成既定的程序。只是给二娘戴孝的人只有双学一个,而且依照习俗不能重孝,他只好穿着属于自己父亲的那件孝衫把亲娘送往墓地——如此状况,二娘能走得安心吗?时空阻隔,距离难以逾越,我只能心怀歉疚地祈请二娘原谅侄儿的不孝!
今天又是清明节,也是二娘去世的“头七”,去上坟的肯定只有双学一人。当他给我的二叔坟头除草,又给我的二娘新坟培土,形单影只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心酸?那一刻,我的“泪水顿作倾盆雨”!二娘啊,我只能以一声哀哭,一串酸涩之泪,表达对您的哀悼和怀念:愿在属于您的世界安息,而且和二叔继续前世的夫唱妇随、互敬互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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