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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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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6 09: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那时候,有人暗示我,应该称他们为先生。但我已经习惯称呼他们老师,并在名字前面带上姓氏,除了表示对老师相当的尊重,也附带表示我已经开始属于有文化的人。其实也是后来才知道,到了老师那一辈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属何氏,只知道祖祖辈辈都带着那一个姓。那个姓字,代表一个人家族血脉的全部来历出处。
  
  我的老师也有老师,并且,我的老师们脸上都开始带上老相了,他们的那个老师还活着。已经没人能够说得清楚,或者也不愿说,那个老师的老师,年轻的时候到底进过学堂还是仅仅去过私塾;但从时间上推算,老师的老师蒙稚待启的时候,私塾早就消失了,那么,他一定进过学堂的。但究竟如何,没人告诉过我,大家只愿意说,他是老师的老师,是村子里唯一最有学问的人。老师的老师本人,少言寡语,胆小如鼠,从不告诉别人他小时候的事情,尤其不告诉别人他接受启蒙教育的任何信息。他师出何门的事情,也就永远悬置起来。
  
  他的“最有学问”,我从未领教过。我只记得,他胆小敏感,而脾气相当的坏,常常对人板着面孔瞪着眼睛,那眼睛也出奇的大,总让我想起古书里的张飞李逵黄天霸之类,反正是让我一见就很害怕的。
  
  我记得他的装束从未改变过,春夏秋冬好像都是那一身长布衫;那长衫原先或许是黑色,或许是蓝色,已无法考证,我见到的时候,它已经呈现着白花花的浅蓝加青灰。他的前额特别宽大,据说是年轻时候一直剃头的缘故。脑后扣一顶瓜皮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下挤出来,与那花白的长胡子遥相呼应,仿佛隔着漫长的岁月,在共同追忆一段不可挽回的往事。
  
  巷子里,肮脏破烂的墙上,东倒西歪的树桩上,歪歪扭扭的门板上,乃至猪圈门,牛圈门上,都贴着标语,新旧更替的痕迹显而易见。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一年四季要翻新好多次。时间一长,我终于摸出其中的门道儿来,只要出现长条巨幅标语,那一定要开社员大会了,并且,时间最少是三天。
  
  那时候,我的年纪之小,不足引起任何人的重视,是可以随随便便离开会场的。同样可以离开的当然不止我一个,我们是年纪相仿的一帮——出了会场,我们在巷子里聚集,新鲜的乐趣当然是追赶着,奔跑着,从巷子里像一阵风一样一哄而过,争先恐后胡乱朗读标语上的句子。许多字都不认识,我们不免信口雌黄敷衍其事;大家也知道读错了不少字,一边往下一个贴有标语的地方奔跑,哗笑不绝。
  
  老师的老师,他家的房子临巷子的一面,是一溜儿铺板,铺板上当然贴着更多的标语。我们总躲着他家的铺板门,一接近,我们就压住笑声,更快地跑过去,在下一个贴有标语处,重新开始胡乱认读,高声哗笑,又像一阵风一样刮过,消失在巷子深处。
  
  我们之所以收敛笑声忽略他家铺板门上的标语,是因为我们有过教训的。我们不止一次被他教训过,“读错了,又读错了,你们这些吃冤枉的!”有时候他简直就在朝我们吼叫,拐杖还在地上杵得咚咚响,足见他的怒不可遏。他的吼叫让我们感觉得到他的气愤之严重,几近歇斯底里。那种时候,要么,他把那根拐杖在石板上杵得咚咚响,朝我们破口大骂,要么,他就用拐杖戳那些标语上我们读错的字,高声纠正。而我们,总不愿多停留,而是飞快地跑开。
  
  最让我疑惑不解的,还是他那一身长衫。
  
  布料应该是深蓝色的土布,或许也应该是黑色的,但到底是什么原色,没有人说过,我们也没问过,那种布料的原色,在我们便的确是无法破解的谜。不闻不问,原因是那件长衫褪色很厉害,好像是灰蒙蒙的浅白,也好像是灰蒙蒙的淡蓝,就像一段过去很久的时光一样遥远而模糊。
  
  据可靠的说法,他是在五一、二年前后被解除村里初小教职的,从此,他就一直过着“居家赋闲”的日子。
  
  而这,也由不得他。
  
  那年月里,人们就像接受集体驯化的动物一样被人赶来赶去,奔赴各种劳动工地,收,种,务作,整地,积肥,反正不让有闲着的时候,如若实在找不到农活可干,就把人赶到会场上去,让村里那些“戴着帽子”的人们,在口号声中,瑟瑟发抖几天。
  
  老师的老师,是村子里常年四季都闲着的唯一的成年人——他不会干农活,什么农活都不会干,丢了教职以后的十多年来,发生在他身上最大的变化是,他终于学会了扫地,择葱剥蒜,再后来便是终于能够在猪饿得开始大叫并拱圈门的时候,把家人提前煮好的猪食倒进猪槽里。
  
  我曾大惑不解,他是最有“资格”到大会场上去瑟瑟发抖的人,但他何以“不去”呢?
  
  我很快得到答案。被解除教职以后,他曾被人押往会场,但还没有出门,不仅瘫软了,还尿了裤子!后来便是蹲在地上汪声大哭!据说是如丧考妣的那种痛哭!
  
  那一帮“积极分子”们好像终于碍于邻里情分,动了恻隐之心,而上面来的干部也觉得这样一个连走路都不太熟练的“分子”,是经不起几回折腾的,就给众人和自己找了个体面的台阶,说一声“下回补上!”就绕过他了。从此,就像返回到出生年代一样,他就很少在人前露面。
  
  时间到了我都上村里完小读书了,他还活着,偶尔一见,感觉他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真像一个流连不去的幽灵。当他像一个黯淡的幽灵一样拄着拐杖,站立在他家铺板门前,一定是巷子里行人最少甚至没人的时候。那时候,他或者吹着夏日凉风,或者晒着冬日太阳,让远远看见他的人恍然有知:原来他还活着;而每当此时,他的感觉实在灵敏极了,像一只老羚羊嗅到了豹子的气味一样,动作立刻麻利起来,很快躲进铺板门里去,他那严重褪色的长衫长长的下摆,以及一只破旧的布鞋,从铺板缝隙里消失的样子,带着浓厚的沧桑之色。
  
  我的记忆中,他的确没有穿过别的衣服。
  
  到处又贴上新鲜的标语了。有一天,放学以后,趁着他家铺板门前没人,我就和一些同样无所事事的伙伴过去,读标语上面的语句。
  
  “哦……那是‘斗争’吗?‘斗争’两个字是那样写的吗?”
  
  是他!什么时候站到我们身后了我们丝毫没有觉得。
  
  近在咫尺,我们反而不敢跑开,生怕有什么闪失。
  
  “就念‘斗争’,是老师教我们的!”我回答他说。
  
  “哦……字都写成这样了……”他这样嗫嚅着,转过身去,慢吞吞地踅进铺板门,他好像有些迟疑不决,仿佛他自己根本弄不清楚,到底该进去,还是该出来。
  
  此后他就变了,不再指责我们读错字了,而是靠在铺板门缝里面,眼神很怪异地看我们;有时候,他也会放下威严凑过来,听我们读标语。
  
  我把这个变故告诉了老师。老师脸上掠过一丝凉凉的笑意,说:“简化字,他认不得了!”
  
  我恍然大悟,他是只认得繁体字的!
  
  标语当然是老师们写,写好后,生产队长指派村里的年轻人到处去张贴。跟着老师,我能认读很多繁体字,后来,标语里的繁体字越来越少,终至于无。我们的课本上自然全是简化字。从繁到简,我们觉得那是一件让人倍感轻松的事,但在老师的老师,他眼中越来越浓重的茫然阴影告诉我,我们认字越来越多,他则是越来越少,有时候竟用拐杖指着一个简化字很胆怯地问我们:“娃娃,那是个啥字啊?”生生地,我们和他完全颠倒过来,我们成了识文断字的,他倒成了半睁眼瞎!
  
  但我们心知肚明,他,才是村里最通文墨的人。
  
  呜呜泱泱,乱哄哄,忍着饥饿,挨着冻,熬过了1978年青黄不接的暮春。盛夏来临,我第一次踏入考场,考上了县里一中,这件事在村里引发一场不小的震动。周末回家,路过巷子,我总感到身后有一双奇怪的眼睛,转身一看,果然是他,老师的老师,他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那种眼神,我至今记得,里面满含着赞赏与鼓励!
  
  此后的求学之路漫长且艰辛,我与村里人等,渐无更多瓜葛,周末、假期回到家里,与伙伴相从顽劣,又要兼顾学业,村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再难上心。再后来便是从业教书,常年在外,宛若一只无人收线的风筝;风筝线不曾断绝,却也没有拉扯之力。但有闲暇,也回去看望双亲,来去都是匆匆。
  
  上中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爬格子”,就职之后此好尤甚。某年夏,摇扇写作,笔触所及故乡人事风物,忽然想起老师的老师来。
  
  回家打听,他已过世多年!听那情景,就像一只蜗牛,无人知晓他来时情景,他去时,的确无声无息;活着的时候,一阵风吹过,他都要缩回躯壳深深躲藏,而何况,他曾赶上一场烈日暴晒,他的晚景面对的世界,险峻且陌生。
  
  我无法想象他那件长衫的下落,也不想打听;随他去了,还是被在世的亲人扔了,都不再上我心。其实,后来,我的失落告诉我,打听这事本身比那件旧长衫更显无趣,更加寡淡如风。而不论哪种结局,在村里人,在我,那都是一个时代最后消失的一件道具样品。比一个时代的实质消失得更慢一些的总是代表那个时代的典型道具,古体字,长布衫;简体字,军便装……它们都将是时光路上暂时的标识,当它们同样不可避免地消隐于时光长河的时候,它们所代表的时代,同样都会经历颠簸与阵痛。而世间无数的颠簸与阵痛,又不尽相同。
  
  消失了,但我总算见识过了,一个不堪时代里一种尴尬的道具,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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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6 12:34 | 只看该作者
文中讲述了一位旧时的老师,老师的老师,入木三分的人物刻画,给读者留下深深的印记。欣赏,学习李老师新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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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6 17:07 | 只看该作者
青青子袊,青衫老师,本是令人敬重的人,却有着多舛的运命,很可惜。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人生海海》里的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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