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霏

李兴文

　　天空像一张苍白的纸。那种苍白过于黝黯，仿佛白纸的下面衬着黑色的底；仿佛许多人都知道它的背面原本就有那么一层隐藏起来的黑，于是，没有人愿意在那张纸上面动过多的心思。那种幽暗的苍白显得相当陈旧，好像已经有些年头，那张纸不着墨迹，而是落了厚厚的尘埃。其实一直都有许多奇痒难耐的卖弄之手，早就想在上面涂抹几笔，或字或画，给依然麻木的人们，留下一些不能说成鸡零狗碎的国粹。但他们全都清楚，但有笔触，那张纸就会被戳破，背后的黑暗就会完全暴露出来，卖弄不成，反而坏了大家欣赏单一苍白的兴致，还将招致不忠不敬的罪名。因而，那些总想在庸庸大众面前装腔作势但又有些畏首畏尾的文人墨客们，一忍再忍，直至今天，还在忍耐。
　　
　　天空也像一张苍白的脸。那种苍白，仿佛在说明它在很早以前就失去了血色，今天，它只是作为一个衰老生命最醒目的标签还在强撑着。衰老者仿佛有一大院同样衰老的宅子，那一院宅子的确很大，但也很空，各处角落，多年不曾有人涉足，苔藓和野草争相疯长起来，虫豸和飞鸟各自占了合适的领地，随心所欲地生儿育女。那一大院老宅只住着衰老者一个人，如今，他能够到达的区域越来越小，他行走的路线越来越短。他很疲倦地坐下来的地方，要么一定是阳光能够照到的一块地方，要么一定是一块阴凉的地方。而当时光再次翻新，他遇到的春天过于阴冷，他遇到的夏天过于阴沉。这让他变得一筹莫展起来，弄不清自己到底需要阳光照暖，还是需要凉风来吹。
　　
　　这日子真的很颓废，是那种让人连情欲都不能正常亢奋起来的颓废。按部就班从业而活的人们，真的像钟摆，脸上真的没有跳动的激情，也没有和悦的颜色，都像捅过喉咙的棉签——其实那是一种人造纤维——原本苍白无力，捅过喉咙之后，又被封闭起来，从此就有了与病毒产生瓜葛的嫌疑。
　　
　　科学昌明的时代，科学的笑话就这样被愚昧但很强硬的人创造出来；开明的对手，依然是古老的蒙昧。
　　
　　夜雨霏霏。沉重的淅沥之声，带着冬天的余威。从前的种种经验于今有所不灵，如今，夜雨过后，天还是晴不起来，人的脸庞，灰白城市灰白的街道，常有零星的雨滴敲打，就像几千年前的种种冰冷阴森的刑具敲打着衰弱也怯懦的肉体。树木在静默中生长，仿佛全都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风起云涌的壮丽，也忘记了它们和风雨曾经一起享受生命的乐趣。
　　
　　所剩不多的土地上，正在失去土地的人们又在收割了。收割的是时令果蔬，或者也有错时令果蔬，但就是没有粮食。城市像一只巨型八爪鱼，它的腕足所到之处，水泥森林很快拔地而起，许多莫衷一是的农人和他们的土地，甚至不懂得叹息。但确乎，城市的荣耀依然是生活的主旋律。
　　
　　夜雨霏霏，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聆听。如果不想听出坚硬和沉重，不想听出冰冷和湿重，差不多就能听出从前日子的淡漠和无聊来。听着这样闲散的雨声，也会回想起从前这样的夜里，求偶的猫发出惨厉的啼叫，会听见茂密的瓦菲传来的雨声带着浓浓的古韵，会听见雨中的落叶很有些情致，那种沙然之声会让人感伤，但不会让人惊惧。
　　
　　当已在提及从前的时候，从前还有什么意义呢！日子过得好的时候，是不会想起从前的；总是想起从前的时候，说明日子过得很不尽如人意。想起从前的种种的确也再无大用，不过，可让失魂落魄者们暂时把自己安慰得好像曾经确证无疑享受过幸福似的，确乎也算带着苦笑的无可奈何的自欺。
　　
　　或许，夜雨霏霏也是一种老来光景，并无多少意趣。就像被高楼包围起来的一小块一小块土地，无论那样的土地上还残存着多么正宗的风景与乡愁，最后的结局总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的尴尬或窘迫尤难逃避。风景与乡愁甚至不能当作标本被人收藏起来。熟悉土地风物与土地之上芜杂人情的最后一代人，他们的失落与感伤之深重，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承受，也不知道应该把感伤与失落安放在哪里。
　　
　　我又想起了我亲眼见过的最后一个穿长衫的读书人，他那无限的悲哀与绝望，应该像碰上了绵长无望的阴雨天气！他的曾孙辈们，全都居住在这样的城里。我也想起最后的手艺人改行经商以后的样子，那是满头满脸都带着不伦不类的仓惶的样子；以及，不再相信读书改变命运的少年，从头到脚的生涩与迷茫，杳无边际。
　　
　　入夏常阴，夜雨总会下起来的吧，睡眠渐浅渐短的人总会被吵醒的吧。那时醒来，别人和世界都在沉睡，自己却从此开始凝视黑暗的世界，也被黑暗所凝视。当然首先是凝视自家黑暗的屋子，那样屏息凝视的样子似在说明，就连自己的家人都是不能搅扰的，又何可以搅扰别人——见惯了埋头生存的人们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样子，并不抱希望有更多同志与自己一并醒着，以心灵穿透黑暗，用无声的语言交谈起来。谈些什么呢？无非天气相当的不好，沉闷的日子相当的难熬，先前的朋友们总是莫名其妙的云散了；当官的，发财的，落魄的，苟活的，多年音信杳无的，人命如花，开放得此起彼伏，也凋谢得此起彼伏。一到退休年龄，有一些人终会幡然醒悟，其实，这世界，少了谁都是可以的。最不堪的是自某日起，更多人蓦然发现，身边怎么就多出了一个夸夸其谈恬不知耻的谁，唯独他一个人觉得，一旦少了他，四季不会继续轮转的。大家都觉得自己一直很熟悉的偌大的圈子，从那个人出现的那天起就开始变形走味，天空开始变得奇形怪状的，大地也在莫名其妙地扭曲，空气中带着些尿骚气，河流中漂浮起因为古老而更加腐朽的垃圾，路上，人人不得不学会眉来眼去，人和畜生，开始缩短距离；许许多多天赋的乐趣，被生生地压了回去。很熟悉的圈子也在紧缩变小，把睡意再无的人的灵魂，勒得咯吱作响……
　　
　　夜雨霏霏！
　　
　　四下里，一片漆黑，不合时宜地醒着，很难受的。但这世界的一小部分，其实是被醒着的人们无尽的悲哀组成的。先问一个终极问题：世界终将不复存在，人类的一切活动究竟有多少意义？再问一个就近的实际问题：自己依然在重复祖先们曾经的荒诞和绝望，对孩子们抱有那么多的希望，究竟还有多少意义？
　　
　　都是能够牵动更多神经的极敏感问题，没有人愿意公开答复的，在风声鹤唳的公共语境里，那些问题只能被继续悬置起来。
　　
　　志趣相投的朋友们，当然是心照不宣的。大家都把公布答案的机会，转交给神灵和天帝。
　　
　　天色越来越阴沉。阴沉的天色却也不能阻止热浪一阵阵扑来。天气预报说，又将有雨，出门需要带上雨具，并有雷电需要预防。而自入夏以来，天气预报也学会了宁左勿右，总是声称将有大雨和雷暴，而后来的事实却是，夜半时分，细雨霏霏。夜半的雨下得久了，各家雨棚上也会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来。在沉睡者，嘀嗒的雨声是不存在的。但在夜半醒来的人，那种声音惊心动魄，俨然几千年前的种种刑拘，敲打着羸弱而怯懦的肉体。
　　
　　初夏就这样被白白耗费，白费的初夏常常夜雨霏霏。
　　
　　端午节里的躁动又出现了，一成不变的躁动的确也是没有多少新意的——好吃的人们又在准备盛宴了，而饕餮之为，毫不例外，又被冠以正义辉煌的名义。
　　
　　不知有多少人依然记得，就算天气预报没有说今明两天将有中到大雨，并有雷暴，减免外出才对。然而，转眼又到六月，暴风骤雨天色巨变毕竟是难以磨灭的记忆，如果记性尚好，应该为曾经遭受的灾情哀痛一回。
　　
　　发生在夏天里的灾情，应该大同小异。


      

何叶叶

这是一篇比较沉重的文，沉重中带给人思考。文章有人们低沉的心绪有对现今生活状态的低语。生活是苦的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个意想不到的灾难。生活也是甜的因为我们都在顽强的活着。文章诉说现实，重实弄虚，寓意深刻。感谢支持，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