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闫广慧

          在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红楼梦》是对青少年最不友好的一部。因为他奇幻不如《西游记》，快意恩仇不如《水浒传》，大场面大背景又不如《三国演义》。可以说《红楼梦》就像一部四平八稳行进中的老爷车，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就为说明情为何物这一件事。它似乎讲了很多，但又像是什么也没讲。这非不读四五遍乃至十来遍不可，否则是看不出文字隐下的端倪，和领会不到作者用心。可见，《红楼梦》又是一本耐读，经得起反复琢磨推敲和深入研究的一部鸿篇巨著。


      在《红楼梦》里我们看惯了如花美眷，闻遍了香闺花钿，听腻了莺莺燕燕，游尽了亭台春院。突然画风一转，一个乡下老妪粗言鄙语反让我们眼前一亮，从天上幻境回到人间尘俗，满满都是烟火气。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是小说的第六回。和贾府的气派浮华比来，刘姥姥不过是芥荳之微的小小一个人家。只因为刘姥姥的亲家曾和金陵王家有八竿子才勾连上的同宗关系，而女婿不争气，没有能力经营那个家，最后落魄到过年就像过关一样困苦的境地。但即便如此也不肯亲近巴结贾府中的两代王姓姑奶奶，他显出的并不是穷人的骨气和豪横，只是因为见识太浅和懒。于是看透问题根结的刘姥姥不免就要数落女婿几句，给他指出一条道。刘姥姥说：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们家有那么好的人脉资源，为什么不用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与做了不成，完全是两回事。我们做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如果不去碰碰运气，怕是真要穷死在家里了。刘姥姥虽然只是一个乡下不识字的乡下老寡妇，见识真是不一般，她的话字字句句是道理。这些都是浸透了在苦日子里泡出来的阅历经验和艰难日子中逼出的生活智慧。可是那个不争气的女婿不但没有胆量去攀亲，还对刘姥姥一通的冷嘲热讽。最后，无奈，刘姥姥只好老着脸皮带着外孙子去贾府打秋风了、


         刘姥姥运气还是不错的，王熙凤看在曾经连过宗的份上，还是留她吃了饭并送了她二十两银子回家渡难关。刘姥姥千恩万谢回来家，从此就算是给贾府攀上了亲。


        刘姥姥第二次进大观园已经到了第三十九回。和第一次空手去贾府不同，第二次再来刘姥姥带了枣子倭瓜和些刚从地里摘得菜蔬。足见刘姥姥家的状况是大有改观了。刘姥姥这次登门说是来谢上次王熙凤的救济，实则还是想来试试运气，看能不能再寻写好处。结果这次比上次运气还好。刘姥姥假意要辞归的时候，恰好王熙凤在贾母的跟前。偏偏老太太又听见了周瑞家的回话，就问刘姥姥是谁。王熙凤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就这样刘姥姥就有了和贾母对话的机会。


         对刘姥姥来说，直接“上达天听”讨老祖宗的高兴和向王夫人凤姐哭穷祈求一些救急的银子比就不在一个级别。能把贾府的活祖宗伺候好了，让她高兴，多吃几碗饭那就意味着她以后可享受“贵宾”的待遇了。于是，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接受挑战。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作者曹雪芹真是写作大师。他以刘姥姥的视觉只短短两句话就刻画出了刘姥姥眼中的贾府印象。对一个穷老婆子来说，贾府真是阔绰豪华，满眼满屋子都是珠光宝气。贾府的人也是真高贵漂亮，就连丫鬟（看到的应该是鸳鸯）也是花枝招展纱罗裹着的美人。而这样的排场和气场让见多识广的刘姥姥也有点小紧张了。


         贾母和刘姥姥虽然都是有了些年纪的老人，可因为地位、经历、修养上的差别使她们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状态。刘姥姥称贾母老寿星，贾母这叫她老亲家。别看这只是两个简单的称谓，却逐渐人物的身份，如果我们颠倒过来使用就发现完全变了味。足见作者遣词的精准。刘姥姥陪贾母说话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抬高贾母，同时又显出自己卑微，目的也就是使贾母听着高兴对她多些同情怜悯。这场两个老人的对话戏，作者写得非常精彩，她们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细致打磨出来的，体现出了说话的艺术。笔者在此不做赘述，读者可找来文本细细体会。


         因为刘姥姥世故地拿捏住了贾母趣味，把一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同时还兼顾到贾母的心肝宝贝宝玉的喜好，编了一个美丽乡姑抽柴的故事哄他高兴。结果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效果，这次不仅是留饭， 还留宿次日再陪贾母逛园子。


        第二天逛园子是整部书写的最热闹又最开心的章节。这次不再是刘姥姥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成了她和贾母交相辉映对手戏。可以说她们才是那天最闪亮的星。


       刘姥姥一出场就被凤姐拉过横七竖八插了满头的花，惹得众人笑得了不得。而刘姥姥又画龙点睛地拿自己打趣：“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 ... ... 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这样喜剧气氛瞬间拉满，贾母众人又都笑。贾母带刘姥姥游园停歇的第一站是潇湘馆。这时就显出贾母的见识和智慧了。这里有一段贾母论窗，写得极其得精彩。贾母见潇湘馆窗上的纱颜色旧了，就和王夫人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什么样的环境陪什么样的窗纱，贾母的眼光可以说够得上美学教授的水平。在美学上，有种视觉层次论。如果周边的环境都是一色的绿，再用绿的窗纱就显得色调太单一。况且是褪了色的绿就不堪看了。所以，贾母令凤姐拿银红的纱替下绿纱糊窗户。银红是一种不太明艳的红，它和窗外翠绿竹子相搭就有了分明的层次感。也就更好看了。当然，贾母的见识还不仅如此，她接下来又给王夫人、薛姨妈和凤姐上了一课了，什么是蝉翼纱，什么是软烟罗，而且软烟罗又有四种颜色之分，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一样银红即霞影纱。所谓蝉翼纱便是薄如蝉翼的纱，拿它做窗纱的话，透光性强便于室内与室外空气的流通。而软烟罗应当是色彩比较朦胧的一种红，如影一般缥缈用它做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故此叫作软烟罗。曹雪芹真是了不起，他给那些纱起的名字多么有想象力和诗意啊！这可不是一般人的思维能够想得出来。


         刘姥姥在论窗时显得有点儿沉寂，在讲吃讲穿和论欣赏上，她是一点儿也不懂啊！不过她也有她的优势，那就是搞笑活跃气氛。从潇湘馆出来，过紫菱洲蓼溆，再到探春的秋爽斋用饭。就餐入座前，鸳鸯和凤姐互使眼色，鸳鸯把刘姥姥拉到一边交代了几句，刘姥姥心领神会，于是就演出了“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滑稽戏。伴着她鼓腮瞪眼一声不语的肢体表演，众人先是发怔，继而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曹雪芹下笔如有神，后边那段众人大笑的神态描写可谓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小说的中的人物性格身份通过笑得姿态就准确表现出来。短暂的发蒙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史湘云。她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这很符合史湘云心直口快，思维灵敏的个性。其次是林黛玉。她身子弱，那经得起这样的搞笑，早就笑岔了气，趴在桌子上叫“嗳哟”。贾宝玉则表现出平时在母亲前娇宠的样子，滚到贾母怀里，而贾母看着乖孙那样也就只有叫“心肝”了。王夫人平时眼光敏锐，她第一时间就知道是王熙凤捣的鬼，于是指着她但又说不出话来。薛姨妈是客，又是在贾母和晚辈面前，是想保持一点儿矜持的，但最后努力还是失败，强撑不过一口茶喷到了探春的裙子上。而探春也是失去了平时的沉稳和老成，把茶碗合到了迎春身上。轮到迎春曹公直接跳过不写是有合理的原因的。迎春外号“二木头”，是一个被原生家庭冷漠极度性格扭曲的女孩。她这时不发声，不出镜更有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力量。最后我们在看年龄最小的惜春。。惜春也是被原生家庭戕害的女孩子。李纨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其实有欠公允。她是把自己年龄该有的天真童趣和可爱深埋起来，然后涂了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保护色来保护自己。到了笑得忘情时，她突然就便回到了她年龄该有的样子，“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惜春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欢笑，一旦她开怀，反而使读者心里一阵阵痛。写完那些主角，作者还没忘了那些站在主子后边伺候的下人们。他们自然不敢放肆，都或弯腰屈背躲出去蹲着笑，或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当然戏剧的总策划总导演还是要凤姐鸳鸯掌着，装着无辜只管让刘姥姥吃菜。


         吃这顿饭的过程笑点非常密集，刘姥姥的一举一动也都有料，包袱一抖就炸场可比德云社的郭德纲。饭后大家也笑够观众离席，凤姐儿忙来给姥姥解释：“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这时鸳鸯也进来道辛苦：“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这时刘姥姥一句话道出了她人生智慧和做人的狡黠：“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这句话细细分析有几层意思。首先她强调“咱们哄老太太开心”，是说这场戏三人只有分工不同，没有主次之分。哄老太太高兴的功劳三人均分；“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是暗示鸳鸯不用耍那小聪明你还嫩，老太太早就看穿了。最后一句就是软中带硬了。话中意思是我也是被生活所迫为了哄老太太高兴才出乖卖丑，倘如不如此，老太太我不高兴也就不说了。这是一个何等智慧的老太太啊！她无师自通就掌握了说话的艺术，这就是连一向嘴皮子伶俐，从来都说话上不饶人的凤姐和鸳鸯也要甘拜下风了。


        饭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王夫人告诉她，这是家里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在演习吹打。贾母便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是非常懂得生活情调的人，她不仅在颜色的搭配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对欣赏音乐也有自己的理论。借着水音穿林渡水听曲，想着就是极美的事。而她对艺术独特鉴赏力就像刘姥姥对情绪的把控和公关上的技巧运用，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这时需要从小经过艺术的熏陶以及非常系统专业的培养才能达到的 。这一点不但凤姐达不到，就是连宝钗宝玉这样的文艺青年也很难企及。当然黛玉除外，因为接下来黛玉有一套理论可以和借着水音听曲一样的见解。这话还要从宝玉要人拔去池塘中的破荷叶说起。在拔掉破叶这件事上，宝钗是和宝玉一样的观点见识，认为它煞风景。可黛玉不这么看，她举了李商隐的一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来说明听雨也是需要意境的，雨非落在残荷上不能抵达空灵和诸如“野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诗意。宝玉听黛玉这么一说也就感觉到“阴森森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意”的意思，于是对林妹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过小戏子们在船上唱曲，游园团又到了薛宝钗住的蘅芜苑。宝钗为人温和低调，房中陈设也自然随她性格，简约素净。贾母见了摇头，说不象一个年轻的姑娘们房里应有的样子，于是吩咐鸳鸯把自己屋里的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摆在这案上．再把水墨字画，白绫帐子也拿来换了。经贾母这样稍作调整，蘅芜苑里顿时就有了生气并且不俗。这就是眼光和功夫，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


        从蘅芜苑出来，又是吃饭。舞台再次交给刘姥姥。而这时刘姥姥已经有了醉意，下边半真半假的表演略显笨拙，这也惹了黛玉和妙玉们的一番嫌弃。不过好在整体效果还好，贾母也从来没象那天高兴，结果多吃了些又劳乏贵体就有恙，也算是乐极生悲吧。不过刘姥姥是真的得到了实惠。上次二十两银子就打发了，而这次却是大丰收，但从体量上看就堆了半炕子，这里有青纱一匹，实底子月白纱一匹，两匹茧绸，另有两匹可做衣裳穿。吃的方面，一盒各样内造点心，两斗御田粳米以及果子和各样干果子。然后是银子一百两，可回去做个小买卖或置房置地。再就是平儿送的八两银子，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和一包绒线。刘姥姥去贾母处辞行出来，鸳鸯叫住把贾母的一点意思给她，其中包括贾母不穿的两套衣服，一盒面果子，另外还有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等药也每一样包在包裹里了。最后鸳鸯自己又送了两个分别装着笔锭如意锞子（ 旧时作货币用的小金锭或银锭）的荷包以及三件衣服。当然没有拉下的是刘姥姥用过，妙玉不要被宝玉要来的成窑茶钟。刘姥姥来贾府的时候带的是两口袋倭瓜菜蔬，走得时候确实车拉人扛的真金白银以及各色贵重物件。可以说刘姥姥是一夜暴富，彻底脱贫。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她讨老太太喜欢，凭借积年的人生智慧换来的。有句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刘姥姥活到这个份上也算一宝。刘姥姥是王家的致富法宝，同样贾母也是宁荣两府的镇宅之宝。她死了那些不孝的子孙也很快就把贾家的千间广厦给倒腾塌了。当然这是后话。

高迎春

刘姥姥常年生活在农村底层，是生活的压力让她逐渐明白人情世故，明白到贾家的目的是什么。把一大家子哄开心了，结局自然坏不到哪儿去。小户人家，也有小户人家的安定，到了贾家被抄家，还是刘姥姥拯救了小红，让她有了安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