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钊搬来我对面房住的当天,我就猜出他是老虎头的儿子。老虎头是南下干部,因60年代初做第一座大桥的总指挥而家喻户晓。有人说他性暴如火,有人说他雷厉风行。
70年末,当年我刚结婚不久,牛鬼钊也是新婚,租住房产局的公屋,那是一幢三层楼的砖木楼房。因为厨房是集中一处的,所以邻居间很容易搭话。
“你是老虎头的儿子吧?”刚好那天我和牛鬼钊同在水笼头前等水,便问他。
“怎么你认识我的老子?”钊反问。 “老虎头大名鼎鼎,不知道他的人好打有限。听说老虎头有个仔叫牛鬼钊,不知道他的人也好打有限。”我调侃他。 钊哈哈大笑,说:“不知道我的人好打有限,认识我的人却是好人有限。” 他老婆在旁边听了,说:“并非个个都像你那么牛鬼,别胡乱说人家认识了你就不是好人。” 我说:“我也不敢自命好人。邻居间只图个讲讲笑笑,不见怪就好。”自那天起,两家便渐渐熟了。 我挺羡慕牛鬼钊那男子汉体魄的。1米85身高,膀阔腰圆,放在今天,做男模特也够格了。他说起话来满口粗言,幸而我混过码头也听得惯。虽然他外表粗鲁,却能弹一手好吉他,还能自弹自唱。当时流行港台歌曲,他唱的歌许多我都未听过呢。 他的经济环境明显比我好得多。磁带录音机刚刚兴起,他是一台接一台的换,每换一台,都捧过我房间叫我鉴赏。有天他抱一台皇冠700过来,放音乐给我听,问:“这台怎么样?” 我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钊不明:“怎么听录音机听到了五岳黄山去了?” 我笑笑,把那两句话的出处和意思说了,他开怀大笑:“你这李子文绉绉的,不过中听。”自此那台700他再不换了。 我问他牛鬼钊的外号是怎么得来的?他直言不讳说了。原来钊二十岁参加工作,进了板厂。领导安排他烧锅炉,他极为不满,但一时又没办法调工种,便得过且过,打架闹事,不但全厂闻名,连那一片的工业区也知道他。而真正冠以牛鬼,却有一段古。 一天他上班喝酒,醉得人事不省。锅炉的蒸气不够气压,误了生产,厂长一怒扣了他当月工资。他上厂长室去理论,两言不合,一拳打落了厂长三颗牙齿,结果被抓去蹲了七天班房。
老头子出面求情,厂长不敢不买面子,收回了开除他的决定。又听老虎头劝:“我当年做牛鬼的时候,敢打监管。这衰仔比我还要牛鬼,你让他坐锅炉房,还不是闲得到处惹事生非?换个工种,要他忙得没时间捣蛋才好。”厂长于是让他开车,专走长途。 钊一乐,上门去向厂长道谢,称厂长哥们。厂长苦着脸说:“你这哥们让我不见了三颗牙,这代价也够大的。若不念当初跟你老子一起蹲过牛棚,我不打下你六颗牙才怪,你这小牛鬼。” 我道听途说牛鬼钊厉害,原以为只是打架打成名的,谁知却是厂长金口任命的。 不过钊的莽撞,我做邻居的也见识了一次。 一天下班回来,到街口就听见牛鬼钊的高声喝骂:“施安你敢下来,我一棍打破你的脑袋……”满口粗言秽语。钊袒着上身,下穿一条短裤,左手指指划划,右手柱着一根几尺长的的铁水管。他的老婆在一旁束手无策,我便问她是什么回事。 原来我和钊住的是二楼。在钊楼上住的叫施安,施安也是个赶得上时尚的人。不但录音机放得山响,还约了一帮男女蹦迪。试想木地板的楼,怎禁得起乱蹦乱跳。牛鬼钊回来听见了,拿根水管“冬冬冬”的向上捅楼板。矛盾一生,双方都不肯讲道理了,武力解决。屋里不好开仗,钊便先跳到街上。 我想劝住钊,去拿他手里的钢管。钊一把推开我说:“李子,我牛鬼钊打架,天皇老子也拦不住。你走开,别让我棍尾扫着了你。” 我和施家的关系也不错,便想入屋劝施安。楼梯边施安也是骂骂咧咧:“别人怕你牛鬼钊,我可不怕。”手里拿着一柄斧头。但被他父母死死拖住,他下不了楼,父母也拉不了他回头,正僵持不下。 我说:“施安,你纵然痛痛快快跟牛鬼钊干一架,又纵然你打得赢牛鬼钊,但若气坏了老父母,你于心何忍。” 施安呆了一呆,回头上了楼。我出去对牛鬼钊说:“施安不会下楼了,你在这里叫够了没有。”钊也只好揠旗息鼓。 晚饭之后,钊习惯过来我家里坐。说起那场架,他洋洋得意,说施安怕了他。我不接他的话头,问:“看你今天的铁管长短趁手,是不是练过武?” 钊说:“咦,你怎么看得出。”我说:“武侠书上常写齐眉短棍,我看你今天拿的就刚好齐眉。” 于是钊便吹了,说他一次行车到湘黔边界,遇到了抢劫,他一条棍打得三个贼跪地讨饶。边说边手舞足蹈,摆出架式,煞是吸引人。他老婆说:“你就吹吧,看李子信不信。” 我说信啊,不过牛鬼钊你一身功夫,且不说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单说行走江湖防身保命也是好汉。但为一点小事与邻居大打出手,就不敢恭维了。 牛鬼钊说;“李子话里有骨头。” 我笑笑:“施安并非真的怕你,据我所知他也是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亦是孝子。后来不打了,是因为父母在。” 钊说:“呵呵,既如此这人值得一交。”要我与他一起上楼,与施安言和。施安也是个痛快人,说开了,拍手一笑,相安无事。 牛鬼钊是做长途运输的,除了领厂里的工资,少不了顺带私货。我原以为他挣钱快是因为这。没成想他说,顺带私货是固然,但来钱更快的是走私。我鄂然,事发岂不坐牢?他笑说牢房而已,早就坐过三年了。现在不走私,倒黄金,倒外汇。问我干不干?我摆手拧头,这不是我该挣的钱。 未够两年,钊买了商品房,搬走了。隔三差五给我电话,请我帮他修修电器之类,我每去一次,便看得出他又富一截。后来我外出打工,来往渐少。 不过我的老婆与钊的老婆每见面都唠一番,我便多少知道些牛鬼的消息。一天,夫人对我说,牛鬼钊瘫了。我吃了一惊,当晚便去探访。他瘫在床上,连我也认不出了。 一个如此生龙活虎的人,怎么会一病不起呢?我记得牛鬼钊说过,四十五岁前挣够了一辈子的财富,就退休了。我还笑着问他,这么早退休,你做什么?他说,玩啊。 我曾经很佩服牛鬼钊为挣钱十分拼命,当时只知他身体极棒,换了我是做不到的。他挣了多少钱我当然不知道,但他有过几部汽车搞运输是肯定的。也就是说,他至少可称得为有了事业。 我问他老婆,牛鬼是因何瘫的,回说:“不听劝告,酒后中风。” 以前和牛鬼相对闲聊,他说:“你喝白开水,我喝白兰地。都姓白,但酒才解疲消乏。”当时年轻,觉得是笑话,若干年后,这话不好笑了。牛鬼钊瘫的时候,刚好四十五。之后治了几年不愈,去了。 牛鬼钊早早就计划好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为之拼搏,但他计划不到的是,生命会在过份的拼搏中被透支。 我和牛鬼钊说不上有过命的交情,但他敢作敢为的个性,因我的自忖不及而曾经极为欣赏,故而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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