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丫和烦妮

林梢客n

         恼丫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却是爷爷奶奶的第七个孙女。


　　烦妮是第八个，她比恼丫小三岁。


　　吴世旺老两口有四个儿子，老大金根、老二银根、老三玉根，每家都是两个女儿，没有一条“根”能如他所愿，续上传宗接代的“根苗”。抱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老古板思想的世旺老汉，便把盼孙求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最小的儿子宝根身上。


　　宝根本来有个要好的恋人，无奈世旺老俩嫌人家长得单细，说不是个“宜男相”，鸡飞狗跳地闹了年余，终于逼得那姑娘的爹娘一气之下，托媒找了个外地的人家，将女儿远嫁了出去。心灰意冷的宝根这才彻底死了心，索性将婚姻大事交由父母，任凭其随意折腾去吧。


　　世旺老俩给宝根找的媳妇儿叫玉娇，却无半点“娇相”，臀宽腰圆背厚，虽然五官还算端正，但看上去憨乎乎的，没啥心机。宝根明白爹娘的心思，人憨实点好摆布。要是还像几个嫂子一样精明泼辣，不听招呼，他们就没咒可念了。宝根也无所谓了，反正在他的心目中，爹娘给他娶的根本就不是媳妇儿，而是生育机器。


　　不料，这架千挑万选来的“生育机器”也不那么可靠。第一胎在世旺老俩焦心如焚的巴望中呱呱落地，用宝根娘的话说，竟然还是一个“恼人的丫头片子”。老两口甚至连名字也不肯用心去想了，气呼呼地说，就叫“恼丫”吧！


　　恼丫三岁的时候，烦妮出生了。不用说，这个名字又是爷爷奶奶的“恩赐”。其实，包括烦妮能活下来的这条小命，都是冥冥之中的“恩赐”呢。


　　玉娇怀上烦妮的时候，宝根娘看她肚子的形状、走路的姿势、吃饭的口味，都是笃定的男娃儿。可是临产在即，宝根娘却无意中听到了镇医院两个护士的闲聊，说今天的这几个待产妇，竟然没有一个怀的是男孩。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人家有一种很“神”的仪器，能一直看到人的肚子里。宝根娘一下子慌了神。可巧，那天值班的接生医生她隐约认得，是娘家村一个远房哥家的大丫头。她立刻上去攀亲，将几张票子塞到人家口袋里后，苦求着人家说，要还是个丫头，就直接弄死算了。那个医生去征询玉娇的意见，玉娇在婆婆威严的逼视下，竟然也怯怯地点了头。不想要的女孩儿出生时直接被穿颅，在这个医院，确曾有过先例。


　　还好，宝根及时赶到了医院，看着娘神态不对再三追问，宝根娘轻描淡写地说：“还是个丫头片子，有啥好稀罕的，弄死算了。”


　　“你这是作孽！”一直隐忍在父母威势下恹恹不振的宝根终于出离愤怒了，他大吼一声，冲进手术室，在医生的剪刀下抢回了烦妮的一条命。


　　宝根冲天一怒保住了烦妮，却被不可理喻的爹娘抓住了什么短处般，一定要他和玉娇答应，继续为接续老吴家的香火而努力。


　　“那是超生，违反国家法律和政策的事情，也能干？”宝根愤愤地说。


　　“这你别管，又不是没人干过。不就是罚款吗？我认了。卖房子卖地，我听着，绝不劳你操心。”世旺老汉是闻名乡里的老倔头，他认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更何况在他的眼里，传宗接代可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宝根翻翻白眼，却也没再反对。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又何尝没有“儿子梦”呢？养儿防老，可是大多数农家人的主流思想。


　　一年以后，玉娇又怀孕了。这次宝根娘学乖了，她提前托了她那远房侄女，在玉娇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便带着她去镇上的医院，用那种很“神”的仪器照了肚子。结果令宝根娘大吃一惊：玉娇竟然怀了双胞胎。只是泄气的是，两个都是“丫头片子”。宝根娘恨铁不成钢地跳着脚儿将玉娇痛骂了一顿。玉娇低头耷拉角地跟在婆婆后面，仿佛真有莫大的罪过一般，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申辨。


　　“打掉！打掉！为两个丫头片子掏罚款，我可不干！”世旺老汉瞪着一双鼓凸的牛眼，一迭声地喊。


　　“打掉！”宝根娘也拍着桌子斩钉截铁地说。


　　宝根瞥了撅着嘴、苦着脸的玉娇一眼，她低垂着眼帘，手一直机械地在肚子上轻抚着，却未发一言。宝根也就长叹一声，算是默认了。


　　万万没想到，引产下来的两个已经成形的胎儿，竟然都是男胎，只心疼得宝根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了一场。世旺老汉也是惊得两眼发直，踉踉跄跄跌坐在椅子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不拿儿媳当人看的死老太婆，这真是报应啊！”早已远远搬出去分家另过的金根、银根、玉根的媳妇儿听说后，都恨恨地说：“看着吧，就凭这份心肠，他老吴家这一辈子，绝不会再添孙子了。”


　　不幸未被言中，两年以后，玉娇终于在家里偷偷摸摸却是顺顺当当地，为世旺老俩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大孙子。


　　“老天开眼了！”宝根娘立刻跑到院子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虚空“嘭嘭嘭”接连磕了三个响头。世旺老汉也是喜极而泣，脚下生风般亲自跑到小卖部，买来礼炮、香烟、糖果、瓜子，“通通通”地大鸣大放一番招来人后，满大街地发散着他压抑不住的幸福，迫不及待地要将这天大的喜讯广而告之。


　　小孙子取名祖宝。虽然几万元的罚款几乎掏空了半生的积蓄，但世旺老俩看着白白胖胖的祖宝，心里却比喝了蜜都更甜更美。母凭子贵，为老吴家立下汗马功劳的玉娇，也连带着终于被公婆“好脸”相待了。玉娇因此对祖宝，也是宝爱异常。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恼丫和烦妮虽然从小也没享受过爷爷奶奶特别的疼爱，但至少有点新鲜样儿的吃食，两个孩子还是排在优先之列的，毕竟身边只有她们两个隔辈儿。但自从有了祖宝，恼丫和烦妮就彻底落到了泥地上。也是交了罚款又添了一张贪吃的嘴，家里经济确实不比从前宽裕，所以好吃的好玩的就只尽着祖宝，恼丫和烦妮唯有看着的份儿了。有时两个孩子禁不住诱惑，也想摸点尝尝，往往小手刚伸出去，立刻就被奶奶一巴掌打开了：“死丫头片子，你俩都多大了，还抢祖宝的吃食。这点子东西，我的乖孙还吃不够呢，哪有你俩的份！”唉，能有多大，恼丫七八岁，烦妮四五岁，在别人家，也还是备受宠爱呵护的年纪哦。可是烦妮和恼丫却只能舔舔嘴唇，怯怯如小鼠般瑟缩到一边，眼馋地看着祖宝一边吃，一边胡乱糟蹋着那些美味的水果、点心，奶奶却还喜笑颜开地夸道：“瞧俺的乖孙，真长能耐喽！”


　　玉娇在公婆面前唯唯诺诺，对不受公婆待见的恼丫和烦妮也不甚上心。尤其有了祖宝之后，更是一门心思全放到了祖宝身上。这可是让她在公婆面前直腰扬眉、倍有面子的宝贝蛋儿，自然是宠护有加。恼丫和烦妮在玉娇面前略轻纵些，有时便会嘟着嘴抗议道：“妈妈好偏心哦，妈妈和爷爷奶奶一样，只喜欢弟弟！”玉娇中婆婆旧思想“流毒”极深，便不屑地说：“没听你奶奶说吗，丫头片子都是赔钱货，祖宝才是俺老来的依靠。俺可指着祖宝给老吴家传宗接代，给俺和你爸养老送终呢！”偶尔，玉娇还会当笑话般，将恼丫和烦妮心中的不忿学给婆婆听。宝根娘听了又是一通叱骂：“死丫头片子，偏还事儿多。能养着你一条贱命就不错了，还敢跟俺祖宝争宠。俺就是愿把祖宝放在心尖尖上，你又能咋？再不消停，饭也没得吃！”老太婆只顾口沫乱飞骂得痛快，却没注意到恼丫和烦妮斜过来的目光里，聚起了些许寒森森的恨意。


　　有一天傍晚，恼丫和烦妮放学回来，听两个站在家门口聊天的老太太窃窃私语：“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好像是叫什么烦妮的。”


　　“挺好的孩子呀，也长这么大了。”


　　“就是啊！要我说宝根娘还真是狠心，都要生了还撺拢医生想把孩子穿死！”


　　烦妮蓦地站住，慢慢转过身时，脸色已是惨白。她死死地盯着两个老太太，嘴唇哆嗦着，刚想开口问点什么，两个自知失言的老太太却互相扯扯衣袖，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


　　“烦妮！”恼丫被烦妮骇人的表情吓到了，她握住烦妮冰冷的小手，小心地喊着她的名字。


　　“姐姐！”烦妮扑进恼丫的怀里，痛哭失声。


　　从此，烦妮再也没有喊过宝根娘一声奶奶。


　　祖宝三四岁以后，便特别爱跟着恼丫和烦妮出去玩。恼丫和烦妮不带他，不仅他会满地打滚地闹，宝根娘或玉娇也会叱骂威逼。但每每出门，宝根娘却又扯着两个孙女儿的耳朵恶声恶气地吓唬着：“小心看好了弟弟，要是祖宝磕了碰了有啥闪失，回来我先扒了你们两个死丫头片子的皮。”


　　恼丫和烦妮心中愤恨，出去了自然不给祖宝好脸子看，有时还会可着劲地作弄他：或者藏起来让他着急害怕，或者拿肥肥的豆虫吓得他闭眼乱叫，有时甚至在他脸上涂牛粪、抹烂泥。反正只要回家前弄清爽，不让奶奶看出明显的痕迹就行。祖宝在家里霸道，只有恼丫和烦妮的时候却相当乖顺，无论两个姐姐怎样收拾他，照样屁颠屁颠，跟得很欢乐。怕两个姐姐不跟他玩，回家也并不敢告状学舌。其实，祖宝长得虎头虎脑，看上去还是蛮可爱的，可是，恼丫和烦妮恨屋及乌，对他就是喜欢不起来。


　　祖宝六岁那年的冬天，一个周末的下午，恼丫和烦妮想去村外的小河里滑冰。嫌祖宝碍手碍脚，便趁他在奶奶屋里吃独食的时候，悄悄溜了出来。谁知刚走出不远，竟然又被祖宝呼哧带喘地追了上来。两人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却也只能带着他。因为离家太近，他要是哭闹起来，少不了又得挨奶奶一场责骂。


　　三个孩子在冰上玩得不亦乐乎，谁想到傍晚时分，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竟然出事了。或许是他们站得太集中，又或许是祖宝跳得太欢实，眼看就到岸边了，脚下的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三个孩子一起落进了水里。幸好恼丫抓住了岸边的一条树根，挣扎着爬了上去，然后又伸手将烦妮拉上岸来。正当她努力探着身子想去捞还在不停扑腾着的祖宝时，烦妮却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姐姐，祖宝落水，奶奶会打死咱们的……”


　　恼丫慢慢转头看向烦妮，烦妮小小的身体抖得像一枚风中的孤叶，冻得紫僵僵的小脸上，一片冰寒。恼丫下意识地抱住了烦妮，两个小女孩儿互相依偎着，一起把目光投向那个并不算大的冰窟窿，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祖宝慢慢停止了挣扎，缓缓沉入了水底。


　　“姐姐，咱们走吧，去找爸爸。”


　　在这个家里，宝根是唯一对恼丫和烦妮展露过和悦慈颜的亲人。可惜的是，生下祖宝后，自以为总算是完成了父母硬砸在身上的传宗接代“大计”，宝根如释重负，很快便南下打工去了。一直以来，玉娇在他的心里不过就是一架生育机器而已，即便同他生了三个儿女，也没有滋生出多少柔情爱眷令他牵念。至于曾经硬生生拆散他刻骨铭心初恋的父母，他虽然因为灰心绝望而言听计从，却一直难消心头那隐隐的怨恨。三个儿女有玉娇和爹娘带着，也不劳他操心。所以，他背井离乡，竟然好像脱离了牢笼一样舒畅自在，无所挂怀，从不思归。算来，他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家了。


　　“可是，爸爸在哪儿，咱们也不知道哦！”


　　“不是说在南方吗？咱们一直向着南走，不就行了！”


　　“好吧，向着南走，去找爸爸！”


　　三天以后，几乎疯掉的一家人才循着遗落在冰面上的一只鞋子，打捞到了祖宝早已僵硬的身体。而看到祖宝小小的尸身后，一家人终于彻底崩溃了。玉娇傻了，宝根娘疯了，世旺老汉大病一场，延亘了年余，还是一命呜呼了。


　　至于恼丫和烦妮到底去了哪里，至今尚无音讯。　　

无才浪子

嫌你抢个沙发坐坐，再来好好学习！

小平_gMTT8

             问候林梢客先生！
欢迎先生发文【太虚】！

小平_gMTT8

         林梢客的小说《恼丫和烦妮》，用细腻、流畅的笔触描述了一个“计划生育” 特殊时期，顽固守旧的吴世旺老两口，因为严重的“重男轻女” 思想作祟造成了家破人亡的悲剧故事。发人深省！

        此篇语言流畅，笔法细腻，情节曲折却不拖沓，人物众多却清晰鲜活；故事层层梯进，有因有果。可见小说写作的立意、谋篇的综合功力。


很好!  先加分点赞。期待妙文继续。

木门长子

小说写得沉稳，语言有力，描述得当。可幸的计划生育已然成为过去，男尊女卑的观念也在改变。

李子四

写得很好啊，一字不陋的读完，这小说可说是悲剧。

林梢客n

无才浪子 发表于 2022-8-29 17:24
嫌你抢个沙发坐坐，再来好好学习！

感谢先生踏足留字。遥致问候，秋天快乐！

林梢客n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8-30 07:55
林梢客的小说《恼丫和烦妮》，用细腻、流畅的笔触描述了一个“计划生育” 特殊时期，顽固守旧的吴 ...

感谢版主深刻的解读、精彩的评析，感谢版主欣赏鼓励。敬茶问好，谨颂秋祺！

林梢客n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8-30 09:18
小说写得沉稳，语言有力，描述得当。可幸的计划生育已然成为过去，男尊女卑的观念也在改变。

感谢老师赏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林梢客n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8-30 09:53
写得很好啊，一字不陋的读完，这小说可说是悲剧。

是啊，那个时代的悲剧！感谢赏读，顺祝秋安！

邱天

重男轻女自食恶果啊！触目惊心！这位“玉娇”不仅仅是“生孩子的工具”，还是受“顽固守旧的吴世旺老两口”摆弄的“工具”，可悲！

这篇小说写得好，值得肯定！

小平_gMTT8

加精理由：林梢客的小说《恼丫和烦妮》，用细腻、流畅的笔触描述了一个“计划生育” 特殊时期，顽固守旧的吴世旺老两口，因为严重的“重男轻女” 思想作祟造成了家破人亡的悲剧故事。发人深省！

        此篇语言流畅，笔法细腻，情节曲折却不拖沓，人物众多却清晰鲜活；故事层层梯进，有因有果。可见小说写作的立意、谋篇的综合功力。加精支持！

林梢客n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8-30 20:50
加精理由：林梢客的小说《恼丫和烦妮》，用细腻、流畅的笔触描述了一个“计划生育” 特殊时期，[/backcolo ...

版主鼓励，深深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