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镜

陇南澄碧

                       ——《矿区纪事》之八

澄 碧

    眼镜不是眼镜，是人的绰号。

    眼镜的本名叫李得禄，李得禄的父亲在镇粮管所当会计，戴着六百度的近视镜。由于自幼就遗传了父亲的近视眼，所以李得禄自一上学起就戴上眼镜了。那时节，学生里尤其是小学生里戴眼镜的极少，不象现在，从校门口涌出一帮学生来，一大半都是四眼儿。

    李得禄是班里独一无二戴眼镜的学生，也不知是谁先叫了他一声眼镜，从此以后老师和同学们就都一概呼其曰“眼镜”了。

    “眼镜，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眼镜，我们去操场上踢球吧！”

    日久天长的，李得禄的名字便被人们逐渐淡忘，甚至连李得禄自己都被叫迷糊了：听到有人叫眼镜，他会很快地应声，而冷不丁被人叫一声李得禄，他反倒要迟疑上好半天之后，才会慢悠悠地应上一声。

    眼镜到矿区来的时候刚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

    眼镜来矿区的目的是想大大的发一笔财。

    眼镜想发大大的发一笔财的动机是为了洗却心头的耻辱。

    要不是那晚撞见了自己的老婆和韩云搂在一起哼哼叽叽的场面，眼镜肯定是不会到矿区来的。

    那天晚上，眼镜和几个朋友在街上的一家酒吧里祝贺完自己的生日，踉跄着脚步晕晕乎乎地回到家中，见屋里黑灯瞎火的，估摸着老婆等不住他，已经独自睡下了，就悄悄摸进门，“叭哒”一下拉亮电灯，却被床上正运动着的一幅画面给吓了一跳，愣怔怔的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戴上眼镜细看时，床上的画面已经裂成了两半，醒悟过来的眼镜认出来除了自己老婆，那另一半儿就是住在他家斜对门的韩云那老杂种。

    韩云五十多岁了，前些年是镇中心小学的民办教师，由于一心想要个儿子，生了三胎违犯了计划生育政策，被学区给除名了。迫于生计，韩云只好去到矿区民工队里打工，先是在矿洞里头扛风钻，时间不长，凭着一副刁钻脑子很快受到矿主的器重，成了打进尺的小包头，一年多时间下来，钱就撑鼓了瘪瘪的口袋，把家里的三间旧屋拆掉，修起亮堂堂的一栋小楼，大门口安放着一对呲牙裂嘴的石狮，向左邻右舍炫耀着主人的风光。

    说实在话，眼镜在韩云面前是很有几分自卑的，但眼镜在内心深处却又非常地看不起韩云。所以每当眼镜老婆在屋里以欣羡的语气说到韩云时，眼镜都会怒咻咻地呵斥老婆，用威严的目光瞪着老婆。“哼，就他那球样儿，钱再多，也只是个土财主！”眼镜说。

    眼镜是以文化人自诩的。尽管经过了十年寒窗之苦，却未能金榜题名走入大学校园，但眼镜一直是手不释卷的。在学校时，眼镜的语文成绩一直领先，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当众朗读。落榜回家不久，眼镜接替父亲到镇粮管所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工作之余，眼镜笔耕不辍，时有百字千言的豆腐块儿出现在地方小报上，也就有三块五块的汇款单隔三岔五地被粮管所看大门的老头儿高高地举着，远远地喊：“眼镜，汇款！”每到此时，眼镜由不得就要热血澎湃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接过汇款单喜滋滋地向人展示，同事们开头还好奇，后来就都不屑，再后来见多不怪，都无动于衷了，唯有眼镜一如既往地激动着，有人居心叵测地恭维眼镜，说，“行啊，眼镜，别看你那只有几块钱，可让他县长书记去挣还不一定能挣来哩！”眼镜听了连连摇头，口里不住地说：“笑我哩！笑我哩！”心里头却美滋滋的极舒坦。

    在粮管所干了不多几年，眼镜就被改革的潮水冲涮得坐不安稳了，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日子显得日益拮据起来，无奈之下，只好动员先前一直在家闲呆着养尊处优的老婆在家门口支了付床板，摆了个早点摊子，再靠着眼镜那不死不活的几百块钱工资，凑合着打发日子。

    谁能想得到平日里看上去稳稳当当正儿八经的眼镜老婆竟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呢？眼镜闷闷地躺在床上，翻烙饼似的辗转难眠，以前韩云到眼镜家里常来哩，可眼镜从来就没把他跟自家的老婆往一起联想过，老婆也不显山不露水的，韩云坐在屋里天上地下地吹着谝着，眼镜老婆眼盯住电视不挪开，偶尔咧嘴笑一下，也不知是被电视上的人逗笑的，还是被韩云的话给逗笑的。眼镜只以为是他平日的呵斥起了作用的，心底里还在暗暗地得意过哩。

    思来想去的熬了几天之后，眼镜终于下了决心：狗日的韩云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才敢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吗，我眼镜比你老杂种那点逊色啊，就不信在你面前直不起头！

    这样想着，眼镜就来到了矿区。

    和韩云当初刚来矿区的时候一样，眼镜也干的是钻工，这活儿是矿洞里风险最大工资也最高的活。眼镜刚干上时，手臂抖不了几分钟就麻酥酥的木了，眼镜也抖落在石渣堆里跌成了一滩碎玻璃渣，他托人从县城新买来了一副，用一节细绳结结实实地捆在头上，才不影响干活了。胳膊木了，眼镜就用身子狠劲地压住钻机打钻，飞扬的石沫不一会儿就在镜片上涂上白白的一层。

    矿主被眼镜拚了命干活的阵势感动了，让眼镜当坑长，把打进尺的活承包给眼镜，一月下来，眼镜挣的钱也相当可观。

    工友们都夸眼镜能干，但眼镜只是笑着，并不多言。有一天吃饭时，眼镜从灶眼里捡起一节烧剩的柴火头，在板房墙上唰唰舞动几下，写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不屑地看看大家，抽身回到自己住的工棚里去，捧起一本《平凡的世界》躺在脏兮兮的床上痴痴地读起来。

    一天夜里，矿主正独自呆在板房里看电视，眼镜走了进来，随眼镜一同而来的除了几瓶精装“红川特曲”，还有一塑料袋调拌好的熟牛肉。

    矿主起身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为零，屏幕上就只留下不住变换的画面在那里闪烁。

    几杯酒灌进肚里后，矿主用锥子样的目光盯着眼镜。矿主说：“狗日的眼镜你心里有啥谋划就往出倒啊，我晓得你不是一疙瘩死面馍馍就能打发走的狗！”

    眼镜迎住矿主的目光，眼镜说：“日头晒到你门上了，活该你发财呀，看在这半年多交情的份上，能不能让我也捡点馍馍渣渣儿填填肚子。”

    矿主早知道眼镜会来找他的。矿主有眼光也有运气，选的矿点在国营大矿的矿带边缘，从洞口上看去背对着国营大矿，进洞后几十米却突然使劲掉了个头，饿虎扑羊似地扑到国营矿丰腴的富矿层上了，高品位的矿石正一车车地充填着矿主贪婪的欲壑。但矿主仍不满足，他要在矿洞边上再掘个洞。矿主前一阵子在井下察看时，给眼镜谈起过自己的打算。

    几瓶酒喝干，一袋牛肉吃剩得廖廖无几时，矿主和眼镜说话都有了几分醉意，矿主伸出右手，用一根指头点着眼镜，说：“我把设备给你狗日的投上，你狗日的找帮人给我开辟个第二战场，出了矿咱们五五分，出不了矿算我俩吃了霉药。”

    眼镜也伸出右手，用一根指头点着矿主，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哩！”

    矿主端起眼前的空酒瓶，说：“碰上我算你狗日的福大命大，你只管豁出去干呵，保证亏不了你的，来，干了！”

    眼镜也举起个空酒瓶来，两个人狠劲地一碰，然后仰起脖子把酒瓶里剩下的最后一滴酒滴进了嘴里。

    眼镜专门回了趟家，到四周村子里去招工。端午节刚过，正是收麦时节，人们忙活得见了面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时间说。眼镜一连跑了七八个村子，得到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话：“麦割倒了再去吧！”情急之下，眼镜干脆用包提了钱，声言谁要是当下能跟他去矿上干，就给谁先支付一千元的安家费。如此重赏之下，才招到了十几个人。眼镜租了辆面包车，一顺儿把这些民工拉到矿点上，支起摊子，急如星火地铺开了战场。

    眼镜把一切都押在这次打矿上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眼镜就让他的想象力展开翅膀四处飞翔，先是我眼镜终于有了数不清的钱，可以让韩云那老杂种给我低头弯腰了，然后呢，我眼镜就要修一座气派堂皇的小别墅，买一辆上档次的小轿车，再然后呢，我就要驾着自己的车去四处周游，尽情地风光自己，让死去的父母风光……想着想着，眼镜会觉得自己如沾染了林间的仙气似的高尚、纯净起来，觉得跟韩云那样的人锱铢计较很没有必要，那样倒显得自己很没品位似的。

    除了隔几天下山去镇上采购点米面油盐和蔬菜之外，眼镜一刻也不离地守在洞子里，尽管已经算得上是半个矿主，但眼镜只要得着空闲，仍忍不住要操起风钻干上一气，一边干一边不住地吆喝着叱骂别人。自从到矿上来干活以后，眼镜的脾气比早的时候火爆多了，动不动就日娘捣老子地骂人，看那个不顺眼的话，抬腿就踢过去一脚，民工们经见惯了，也不当回事儿。

    矿洞掘得极快。由于是顺着原先的矿道并肩而进，几乎没费任何周折就直接挖到了矿体上。当矿车头一趟载着满满一斗品位很高的矿石倾卸在矿台上时，眼镜激动得浑身抖瑟着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摘下眼镜，掏出一叠擦屁股的手纸使劲地揩了揩眼睛，再把眼镜戴好，然后，眼镜跑到灶房里去，对做饭的民工大声吩咐道：“你个驴日的，从今天起再莫白水煮菜了，去到集市上掮半扇子肉来，顺便再提上些烟酒，叫大家美美的吃啊！”

    矿主没有食言，只是使了点小花招。矿主把他的那些设备做了价，要卖给眼镜。

    “有了这些设备，你狗日的就真搂住财神了！”矿主对眼镜说。

    眼镜一边在心里寻思着矿主的用意，一边嘟哝了一句：“我又不是造钱的机器，那来的那么多钱啊！”
矿主哈哈一笑。矿主说：“你狗日的猪鼻子里插葱哩，装的啥象唦，矿石你一半我一半哩，就不会用石头抵啊！”

    眼镜这下总算彻底明白了矿主的心思，眼镜说：“你个驴日的到底会谋事，怕我跑了咋的，这么急着抢在马头里抓现的哩！”

    矿主嘿嘿的笑了。矿主拍了拍眼镜的肩膀，说：“你狗日的莫胡说冒撂了，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啊！”
眼镜细一思量，只好应允了矿主提出的条件。暗地里，眼镜却下了决心，等还清了矿主的设备款，自己要另起炉灶另选点，也堂而皇之地当他娘的矿老板。

    就在眼镜用一车车的矿石把矿主的那些大小设备眼看就要全部兑换到眼镜名下的关键时刻，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国营矿山的一台大型铲掘机在施工时掉进被眼镜他们挖空的坑道里，司机当场被卡死，铲掘机也报废了。

    国营矿原本早就对老鼠打洞一般蚕食他们矿产的地方采矿者恨之入骨，这下终于找到了泄愤的机会，一纸报告反映到省里，省上很快派了整顿小组下来，对矿区秩序进行整顿。眼镜他们的矿点被查封，矿主被罚了几十万，按说还该去坐牢，但矿主有个亲戚在省上说话还有点份量哩，上下左右地打点了一番，矿主总算用钱把灾给消了。

    临走时，矿主把眼镜叫到身边，说：“狗日的眼镜，我那些破设备就都送给你吧，我晓得你有些能耐哩，你就多委屈一下，在这里守着摊子，等风头过了，我们要东山再起啊！”

    矿主说完，就回到城里去钻进他的小别墅，成天和一帮矿老板们喝酒搓麻将去了，把眼镜一个人撂在深山沟沟里坚守阵地。

    眼镜心底里肯定不乐意，但他却只能躲在这离家几百里外的矿区忍受寂寞的熬煎。眼镜不敢回家去，那帮由眼镜预付了工钱招去的民工整顿时被遣散回家，这些人拿不到工资，天天结伙跑到眼镜家里打探眼镜的下落。眼镜刚到矿上当钻工挣了点钱后，让老婆撤了早点摊儿，在镇上的商贸街上租了铺子，开了间百货店，一年多时间下来由于经营有方，货架上的货物很有了些规模。如今这样一折腾，民工们多日不见眼镜的面，又不知听了谁的谣言，一口咬定说眼镜黑了心，把民工们的工资给私吞了，众怒难犯，众怨沸腾，有一天，这些民工们竟然相约而来，闯进店里不由分说把铺子里的货物一抢而空，眼镜老婆站出来劝阻了几句，被几个民工连推带搡地掀翻在地，跌得鼻青脸肿的好半天起不来身。

    眼镜在矿上守了一段日子，见复工无望，加上老婆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地催逼，说再不想办法弄点钱打发那帮民工的话，她也不在家里死守着烂摊子受罪，要跟上外出打工的人出门去四处飘泊了。眼镜于是动了贱卖设备的念头。然而，当眼镜联系的人来到矿上要把设备装车时，矿点所在的村子里那些平日看上去朴实憨愚的山民们蜂拥而来，声称眼镜他们打矿时断了当地的山脉，伤了村上的风水，要想脚底下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如此道理。眼镜可怜巴巴的给山民们诉说他的难处，山民们   以冷冷的笑，说：“人心没底，那么好的矿石拉了一车又一车，你得多少钱才够呵，还给我们哭穷哩，哼！”

    眼镜还在辩说，山民们不听他的啰嗦，几十个人抡起铁镐一阵乱挖，在路上掏出一丈多宽的深沟，之后，逼视着眼镜他们，缓声说：“我让你跑哇！”

    眼镜彻底绝望了。眼镜蔫头耷脑地来到镇子上，钻进一家饭馆，掏出衣兜里仅有的几十块钱，要了几个菜，启开一瓶酒，一个人闷声不语地吃喝起来。矿区的人欺生，眼镜在当地无亲无故的，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可倒，只有借酒浇灌满腔的郁闷。

    夜色罩尽山林，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感慨着山间的凄清时，眼镜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矿台上，借着清亮的月光，眼镜被眼前的一片狼籍刺激得身上冷汗直冒。眼镜的那些设备被拆卸的七零八落，能拿得动的小件都被洗劫一空，只有空压机笨重的躯壳还冷冷地竖在那里。

    眼镜只觉得胃上一阵痉挛，喝下去的酒再也装不住，嗓子眼里抽噎了几下，扑倒在地“哇哇哇”地把才吃下去的东西一脑儿全吐了出来。

    山风款款地吹来，眼镜四仰八叉地在矿台上躺着，目光呆呆地望着夜空。夜晚的天真蓝啊，就象新展开的一卷蓝调，亮亮的显着几分柔滑，月亮和星星镶嵌其上，灿灿烂烂地散着道道金光，象一根根银针似的射下来，在眼镜的脸上积聚成了一片金色的湖泊，波光盈盈，恬静安详。

    眼镜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然凝结成了一块晶莹的冰，正在被投入到湖水里。

    流星在山头上一划而过。

    眼镜没能看到这绚烂的一幕。眼镜紧紧地闭着眼睛，眼镜只想美美实实地休憩一场呵！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7-2 08:15 编辑 ]

刘满园

先提一下，欢迎新会员。

混混

不错的小说，欣赏学习。

曾经沧海

小说写得细腻，文字好。不错。

邱天

小说不错，欣赏了！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7-1 17:48 发表
小说不错，欣赏了！

作品不错，提议精华。

刘满园

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意味，人物描写到位，很有个性。作者对矿区生活十分熟悉，写出来的人物，具有较强的艺术真实性和一定得感染力。作品语言老道，描述性强，读来通畅，大气。希望大家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