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客

李兴文

　　关于那家小店，现在我只记得门头上的猴子图案。猴子是一只还是两只，记不清了，但还记得猴子的毛色很逼真，没有脱离本色。其他的，都被逝去的时光全部带走，一样都想不起来。
　　
　　接连几天阴雨之后，一个午后，晴了。天光云影很亲和，呈现出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不乖戾，不暴烈，天地之间的一切，静如处子。我知道我又将坠入虚幻了，就呷一口茶，我想从口感开始，找一些当下的证据，一想证明自己并未老得一塌糊涂，二想证明自己还有能力抗拒谵妄的纷扰；暗示自己，冷静一些，再冷静一些，身家性命就会安康无虞，日子就可以平静地过下去。
　　
　　茶凉了，但还有茶味；久阴复晴，气温再次回升，茶水的那种凉，我还能够接受的。
　　
　　回到门头上的猴子。
　　
　　小店什么时候开张的，什么时候关张的，都不记得，却记得猴子图案撤下以后，门头图案换了好多回。后来的店主面相都威武且严峻，都给我带来招惹不起的感觉。我生性胆小，走马灯一样改换门头的那些年里，我一次都没有进入过小店。
　　
　　其实，门头图案是猴子的时候，我也从没有进去过。
　　
　　我只是远远地见过落在小店门前的夕阳，就像被清水冲开的蜂蜜，并且是秋天，被午后的阳光照亮的蜂蜜，跟那时候温存的天光，跟那时候落在街上的温和光影，相当般配。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小店里面的情景，一直是很难看清楚的。但能看见进出其中的多是年轻且妖娆的身影，因为这个，我与小店以及店主，才拉开很远的距离——我不想说是年岁造成的隔阂，造成隔阂的永远都是悄然出现在心里的一些奇怪念想；念想很复杂，仇视中带着讨好，失望中带着空想。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在这个波澜不惊的小城里，我为什么就关注起那家小店来。
　　
　　或者因为形神毕肖的猴子图案，相当的活灵活现，仿佛自己豢养多年的宠物，很放心地寄存在那里；或者因为落在门上的的夕照温和而含蓄，就像情人最温柔的顾盼；或者因为年轻主顾们婀娜的身影，让我鼓起勇气，奋力对抗日渐衰老的流年。或者，我那时候的心情实在太好了，美其美也，就像秋风所至，树叶哗动，沙沙作响，全都代表鲜活的生命归服造化本愿。因为主顾们都很年轻，我的心里曾经生过莫名的妒意。嫉妒什么呢？答案是难以告人的，也便假装没有答案，仿佛世间无数人，把最最需要密不告人的，就像吞噬自己不堪回首的一部分过往一样，忍着剧痛，吞进肚子里。
　　
　　我记得那些日子里常常抬头比对天空，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小店的寄托或隐喻。但看来看去，那时候也是这样复晴的秋天，天上除了蓝天白云，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那时候的夕照却值得一看，天清气明，夕照也不暴烈，时时吹过城市的风，带着很久很久以前让人心安的香气。每次走过那一段街道，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诗人那样慷慨激昂，虽然有些另类，却也相当的可爱，浑身散发着五言古诗的馥郁。那时候我相信，日子定会那样匀称平稳地过下去，那样的秋天一定会像不忘旧情的故人一样，不失时令，远道而来。那些日子里，我常想起读过的书，暗恋过的女人，喝过的美酒，听过的神曲，舒心欢畅的旅行，并且，一想起来，我都会有再次身临其境的甜美感觉。
　　
　　世上美好的东西总是珍稀。仿佛在一夜之间，小店，小店的门头，就黯淡下去。最后留在门头上的图案，并不像先前的猴子图案那样吸引我。依稀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小店是售卖一种时尚饮品的，店门前熙熙攘攘几天之后，小店再次沉寂下来，门前，明亮且温和的夕照里，一个身姿妖娆的店主呆若木鸡，但远远比一只木鸡让我意醉情迷；我想，她的营生应该又没什么指望了，才站在店门外面，才无可奈何，向秋天和行人行注目礼。后来，店门前曾经周期性地热闹了好几回，进进出出的身影依然年轻，依然婀娜多姿，但那些身影都像冰冷的符号，那些符号反复提示我：它们都不关联你的世界，你的志趣与它们，至少隔着一个时代的距离。
　　
　　我当然从未进去。当我终有一天确认，我的确不必走进那个过于稚嫩的小店的时候，小店的门已有很长时间不开了，门上贴着一张A4纸，打印在上面的“店面招租”四个字，已经蒙上明显的尘迹。白纸黑字却依然显眼，闪进我脑海里的概念，是一段难以证明存在真相的未知时间——这本身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而我，早就失去了解答的兴趣。
　　
　　思绪很杂，我就删繁就简。
　　
　　年轻人的路总归是有些曲折的，当必然要自食其力，现实的繁杂与困扰，总是无情地削弱理想的丰度。但这未必就应该属于必然，年轻人更多地获得成就感，他们才有更大的创造力，他们才乐观上进，他们的内心才蓬勃、旺盛，才勇敢、强大，反之，接连的失败挫伤的不仅是他们的上进之心，还有人生信念。倘若他们脚下曲折的路被屡屡阻断，理想的丰度被无情削弱，差不多变成一条柔弱的细线了，留在他们心里的，只有怯懦与脆弱，消极和猥琐。我所见到的真实境况就是这样，年轻人的理想，随着他们探索之路变得更加曲折更加狭窄，而变得更加黯淡更加短小。整个过程俨然荒原行路，从日出走到日中，总是有一些信心的，而当夕阳西下，不辨前路，四顾无朋，方知虽然世界很大，但每每盘桓于艰难困苦，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只想回到家和亲人那里，寻求最可靠的疗治与慰藉。这却不全怪他们。被人反复涂改的未来，谁也无法看得清楚。
　　
　　退回去，这又谈何容易。
　　
　　年轻人与亲人与朋友与世界逐渐拉开的距离不全是时空上的，它主要是心理和精神上的。自主意识与独立想法一并支撑起尊严这种东西，当这样东西很强悍地屹立于心，人就长大了，也开始变得沉默了，浮华世界强加的铅华，令人厌恶，心甘情愿将其一一抹去。人生的理想时代即成过去，不想从各种欢闹场中退回到安静处，也由不得自己。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能够撑起多大的时尚华场呢？时尚总如云烟过眼，生活惯性又难以改变，人生惰性更是在经验的循循善诱之下举步维艰。而做梦也没想到，曾经还算繁华兴盛的东西，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面萎靡。日渐增多的招租商铺简直触目惊心，好像无数亡故的美好，留在世间香魂萦绕的墓碑。还算正常的东西被意外掏空，剩下更多不正常的空壳，苍白，乏力。还能说什么呢？
　　
　　疫灾三年，必无人祸乎？
　　
　　小店和它曾经的店主，被一场萧瑟所淹没，但这种萧瑟，却与秋天无关。又再说了，一并萧瑟下来的何止街上店铺，还有许许多多，或者一言难尽，或者有口难言，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别人被分割被囚禁在无形且无趣的时空格子里，在等待中焦虑，在焦虑中等待。等待的目标依然是明天，虽然可以预见的明天，早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东西。
　　
　　明天，一定会更好吗？城市还会像从前一样充满活力，还会灌满自由的风吗？还会不断滚涌起生活的浪潮吗？那些小店还会繁华起来吗？年轻人还能从营生中找到自信，还能快乐地体验他们的人生经历吗？走上街道，人们还会像从前那样有足够饱满且敞亮的心境，欣赏街上温和的夕照，仰视舒朗的天空，调匀呼吸，谈一些令人心旷神怡的话题，露出会心的微笑吗？
　　
　　当然，我希望有，但愿有。也应该有。
　　
　　或许是老了，我开始变得不急不躁，我想给自己创造更宽广的快乐心境，为年轻人默默祈祷，为未来的生活祈祷，为城市的明天祈祷。
　　
　　其实，不光在小店面前，在整个小城面前，我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观光客；对整个城市的景象，看得厌倦了，不由自主，追忆它过去的时候就会多一些。偶尔也会幻想它的未来，但寸步难行的事实告诉我，那个未来，不必过于期待。
　　
　　每至此时，我又怕出什么意外，就暗示自己：不可谵妄，不可萎靡，尤其不可退回到脑容物大量萎缩且严重变质的无数两足兽群落里面去，它们才是一切灾害和人祸最适宜的土壤。它们对权力和金钱太敏感了；贫困与羸弱使他们变得贪婪悭吝而崇拜金钱，屈辱和低贱使他们变得怯懦自私而向往权力。我常对可靠的朋友们说，口头谈论人品根本就是隔靴搔痒空谈风月，要想全面认清一个人的人品，听他说的毫无意义，要看他做的；只要看他那怕只是拥有暂时且微不足道的一点权力就够了，只要看他对来之不义的金钱的态度与作为就够了。目之所及，都在对哪怕很小的权力谄媚，都在为哪怕极小的利益而算计。汤汤乎，动物世界，扩展出了大量两足兽，正直善良人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谁又能逃得脱这个诅咒呢？
　　
　　自食其力的年轻人们，他们的前途和未来又在哪里？
　　
　　面对四野，我是背着相机追赶四季日月星辰万种风情的观光客；面对城市，我只能是怀揣一颗悲愁之心追逐转瞬即逝的朝暮天色的观光客。观赏城市这么多年，许许多多都陨落了，凋谢了，有些还能听到一点消息，还有些，再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去了哪里。它们与曾经美好的芸芸俗众，永永远远，失之交臂。
　　
　　关于小店，最近的印象似乎是它又变成了一家鲜面店，并且，从许多人口中知道，此店好评如潮，原因则是，店主别出心裁，压制出了几十年前有过的面条味道！
　　
　　但是，店门前的景况毕竟已经相当的低迷其衰老——除了趿着拖鞋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再也看不见那些年轻婀娜的身材。
　　
　　世界，是随着年轻人的没落而没落的。
　　
　　日子的面孔，又这么陈旧而寂寥地张开。
　　
　　我在田野里的追光逐影不会停下来，我在城市里的观光行程也不会停下来。我希望活得足够长寿，我还想再见一回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我希望一切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摸摸胸口，擦去惊恐不安的汗水，仔细看看，眼前的一切，都完好无损，都是做那场恶梦之前的。


      

秋实声像

文章的结构简洁合理,表述深刻透彻，语言铿锵有力，读来令人热血沸腾。好文必须加分点赞！
尽量不使用生僻字词。提高文章的“亲民”效果。

木门长子

流连于城市，穿行于城市，在一事一物之间寻找，或许寻找的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心底的一点意念，那就是希望万事都好吧。问好老师，祝开心。

露渊

学习老师佳作，佩服老师清晰的思绪，很受益，拜读成瘾，问好老师。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2-9-22 15:51
文章的结构简洁合理,表述深刻透彻，语言铿锵有力，读来令人热血沸腾。好文必须加分点赞！
尽量不 ...

我也讨厌生僻字，虽然生僻字是一个相对概念。一个识字量只有三千的人，阅读识字量达到五千的人的文章，生僻字肯定多。
谢谢关照，即颂秋祺！

李兴文

露渊 发表于 2022-9-22 17:16
学习老师佳作，佩服老师清晰的思绪，很受益，拜读成瘾，问好老师。

我的写作相当另类，常常受到主流作家们的耻笑。我却觉得，从同一个模式里生产出来的批量高度雷同文字，只能叫产品，不能叫作品，那些人也不能叫作家，只能叫文字奴工。
谢谢关照，即颂秋祺！

李兴文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9-22 16:48
流连于城市，穿行于城市，在一事一物之间寻找，或许寻找的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心底的一点意念，那就是希望万 ...

这些年，好的心愿更像一种奢侈品，没有足够的心理资本，就享受不了！

小米

楼主对猴子的图案念念不忘，莫非你特喜欢猴子。

文珺

光怪陆离的世界，总会出现一些让人费解的事物，但这些事物的出现，何尝又不是社会特定的产物。疫情之下，一些东西出现，一些东西消失，或许也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种现象吧。问好。

xam720

品读老师佳作，文章内涵丰厚，寓意深远，有个人的思考和见解。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