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在我抵达这里之前已经存在着……
这条路,先是爷爷、奶奶在走,后是父亲、母亲在走,再后来是姐姐和我在走。它被两面蜿蜒的山体夹击着,细细瘦瘦,怯怯懦懦的;它没有要到达的目的地,只能傍着一条溪流而行,互为陪伴与呼应,从山垴里左挪右让地把腿脚向前方伸展着。它只记着自己被另外一条路牵住了手,把更多的脚步送至目光不能抵达的远方。
这条路所在的沟壑被称作“山嘴沟”——让山拥有能说话的嘴巴,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命名啊!这条沟最里头的村庄叫“上沟”,最下头的村庄不用猜——叫“下沟”,中间的村庄却叫做“大庄”——是三个村庄兄弟中的“老大”吧。可是,这条路却没有专属自己的姓名。难道它也像奶奶因娘亲离开太早不知道生日那样的缘故吗?那么,这条路的娘亲又是谁呢?我翻遍记忆,仅能找到乡亲们要去哪里时,总会说:“去大庄”、“去上沟”或者“去山嘴沟”,并没有提及走什么路。一条没有名字的路,像个没娘娃,它的苦楚埋藏在心间,更让路悲伤的是又没法诉说衷肠——唉,路啊路……
我们家中最先走这条路的是爷爷。在生活极度困难的六十年代,爷爷到陕西赶麦场做麦客,返回时偶然走上这条路,发觉路两边的山坡上都是墒好的田地,麦子颗粒饱满、金黄溢香,玉米长势喜人、茎壮叶绿,尤其是漫山遍野可做柴薪的马桑木仿佛集聚着无限温暖,便心下思忖——要是把一家人带到这里安家落户,那定会过上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红火日子。在回家之前,他向村里的队长问清了落户的事情,带着满心的喜悦暂时离开了。爷爷是个雷厉风行、敢说敢做的人。在把一切事宜处理妥当后,领着奶奶、父亲、母亲、四叔走上了这条路,对此,我想把它命名为“安家路”——一个家庭从迁徙而来走上的路。
那年是1966年,和如今隔着56个年头。此后,叫“下沟”的村庄成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四叔的家乡。此后,我们家的人口渐增,家庭队伍日益壮大。第三年,我的姐姐出生在借宿的茅草房里。两年后,我的第二个姐姐出生了,却由于疾病受难,过早地夭折了。再过两年的初夏,我在夜色掩映中呱呱坠地于院畔。加上寄养在我家的堂哥,七年间已经多了三张吃饭的嘴巴。好在,爷爷、父亲、母亲勤于劳动,生产队年终以工分兑换的粮食保障了口粮外,还略有些许的盈余。家人衣服虽旧,缝缝补补,也能遮体御寒。尽管和当地住户尚有差别,但被缺吃少穿的日子熬怕了的爷爷,已经在心中感念菩萨的恩泽了。而这条绕不开的路,自然又可以称作“家乡路”——我们家的故乡路已留在三百多里外的地方——路是谁也带不走的!
谁也没有预料到,三年后,我们又经历了一次搬家,不但没有离开这条路,反而逆向而行,沿着它向沟垴的方向走,越过“大庄村”,到达“上沟村”。这次的住房,仍然是借宿,仍然是茅草盖顶,只不过面积增加了一间,比此前的住房稍微宽展些。搬家的理由,则是下沟村队长的老婆容不下我的母亲,她的刁难与谩骂让我们家人无法忍受。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爷爷就是这样想的。那次搬家的情景,我没有丝毫记忆,只是后来记住了那个年份——1976年,我们一家离开住了十年的村里,又成为另一个村子的“客家人”。尽管选择了离开,还是没有离开我们的“家乡路”。此后经年,我们家就是沿着这条路,把被人瞧不起的“外乡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住户”。
这条路留给我们的,却是诸多令人思之心酸的印记。这条路从沟垴向山外丈量是八华里的脚程。由于是土路的缘故,更多时候处于坎坷难走、坑洼遍地的状况,要是遇上多雨的季节,整个路面泥泞处处、污水横流,简直惨不忍睹。可是,这是唯一通往县城的路,谁又能腾云驾雾、凭空飞翔过去呢?人们只能凭借脚板,穿雨鞋,踩泥泞,一跐一滑地走。圈养的牛羊要赶到上坡放牧,这条路也是必经之路。架子车运载粮食、面粉、化肥等过程中的车轮碾轧,留下的两道车辙如深而长的疤痕。雨天留给路面的印记,路无法自我修复和治愈,只待天晴太阳晒干,却以各种形状的泥状反过来回击人的脚板、牛羊之蹄和车之轮胎,人的咒骂声车轮的吱呀声全化作无奈的叹息。这么一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路,我们一直走了多年,而且越走越产生了深情厚谊,越走越觉出了难以远离的惦记牵挂……
别人是如何评判这条路的,我没有细究过。而我对这条路的记忆,愈久愈清晰。1976年,共和国接连失去了最重要的几位领袖:1月8日,敬爱的ZHOUENLAI总理病逝;7月6日,全国人大委员长ZHUDE病逝;9月9日,开国领袖MAOZEDONG主席病逝。还有一件惨痛之事,7月28日唐山大地震造成24.2万人死亡。我懵懂记得,各家各户的小喇叭里重复着一波又一波的哀乐。我也清晰记得,我们一家和邻居们挤在一个茅草搭建的庵房里,连阴雨一下好多天,捂得人心里都长毛的感觉。直到我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年份时,才懂得我三岁那年,祖国大地上到底经历了怎样使人悲痛的事情。这条路也把当时的情景铭刻在了一层层密集的脚印里——尽管泪水渗进泥土会被遮蔽,但看不见并不代表灾难没有发生过。路把每一个人走过的次数、情形和脚步包含的意义,都细心地保护起来用心地收藏着,可是谁是读懂路的话语和心思的人呢?
路是真诚的,也是宽容的——只要你需要,它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造访,哪怕是对路的伤害,路总以沉默待之,是苦是累一概承受着。我的顽皮而淘气的童年,这条路肯定记忆犹新吧。我的小学生涯中,雨天宁肯光着脚丫踩着泥泞,也不忍心让母亲缝制的千层底被淋湿弄脏;漫长寒冬,我提着奶奶从炕洞里掏出燃旺的炭火的火笼温暖小手,上学途中书包里的作业本差号比对号多的往昔,还有偷摘人家杏子、苹果和桑葚,以及爬树找鸟蛋网夏蝉的自得其乐。上中学后,我和这条路的遇见,从每天四次改为一周一个往返——星期天下午从家里步行到县城一隅的学校,星期六放学后又从学校沿这条路步行回家;一年后,我骑上了一辆旧自行车,耗费在那条路上的时间缩短了不少。再后来,我到四百多里外的地方读师范,与这条路邂逅的间隔更长了——只有到了寒、暑假,我才能沿着这条路回家。如此,这条路成了我的“离乡路”!
路是一位智者,它的沉默包含着太多的元素。尽管我还是走在“家乡路”上,但分明感到越来越浓郁的陌生感。当初,我可能是疏忽了,到恍然有悟时,已在另一个相隔六十多里路的村学做了教书匠。我也想到这条路的名字的变更。自从离家时间越来越久,“游子”的身份也越来越突出——每一次回到父母身边,就是把曾经的家乡认作故乡的过程——这条路又是我的“故乡路”了。尽管这条路在乡下教书的日子里,我统共走过八年时光。刚走上讲台那年,我二十岁,之后,我把最青春的韶华挥洒在了农村学校的教室里。我从农村到县城是属于幸运的“三级跳”。按理说,我距离父母更近了,可是回家的次数仍在递减。在十多里之外的县城,我把那条家乡路走得更像“故乡路”。故乡路的面目没有太大变化,虽然几乎每个农闲的冬季都要各家各户出劳力,给路面铺上砂石或者鹅卵石,甚至是从县城某单位拉来的煤渣,但路况的改观微乎其微——也许,唯有如此,它才更像一条从县城抵达农村的路?!
路的福音来的有些迟,甚至让村人有着翘首期盼的感触。在我继续走了十五年后,这条路才迎来了它的大喜之日。二零一六年的夏天,我再次走上“故乡路”的途中,惊喜的发现了挖掘机、推土机忙碌的身影,也看到运砂车和运水泥车跑得跌跌撞撞的姿态——这条路要成为真正的水泥路了。一切都向着迅捷的方向推进。到了秋天,我在玉米棒子挂到屋檐下和大豆高粱高举饱满籽粒的季节,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土弯弯扭扭地通到了父母居住的大门口。水泥路贯通了,沿途的三个村庄,似乎一下子挺直了腰板,而且光彩照人。只是三个村子的名字如旧,那条拥有了水泥路的沟壑依然不改名姓,保持着“山嘴沟”的乳名。
此后,又是六年时光消逝。这条路沿途的三个村子里,一座座簇新的平顶房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辆辆小轿车驶进农家小院,如耀眼的星星般擦亮了乡亲们的眼瞳——故乡富有了,乡亲们洋气了,欢乐的笑声通过手机的电波传向更远的地方——这些令人激动的场景都和这条路休戚相关。在每次重走这条路时,我不仅被沿途庄稼的翠绿茁壮而欣喜不已,还被路两旁栽植的十样景、蜀葵、鸢尾、格桑等花制造的清芬所陶醉——这条路比任何时候都满诗情画意!秋分那天,我骑着摩托车驰骋于这条路上,像一只迷恋旧垒的燕子在百花丛中尽情地飞翔,多么的爽心悦目、惬意欢愉啊!曾经的“故乡路”,是不是可以与时俱进地命名为“幸福路”呢?
这条路是有心跳有呼吸的高寿的长者。我确信,不论今后发生什么,它都会在我离开之后依然存在更久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