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梅花

夕阳无限

　　不怕跟你说，也不怕你会不会四处向人们宣称或张扬，我就是一个杀手。在逐渐和最后意识到它不止是一个压迫我的符号之前，我其实早就想这样说，这样做了，这也不关你的事。江湖上近两年来广为流传的故事中，好几个与我有关，这也无需否认，至于时间再往前，在那些传说和故事中，有没有我的名字，或者它的位置何在，连我自己也记不清，说不清楚了。就像横空出世一样，就像这宁静的午后，从哪儿忽然刮起来的一阵风。你无法确定它的方向，它的源头，同样，你也无法确定它的消失。这不奇怪。一切不过是历史天空飘过的一朵云，或者，林间高树的枝头飘落的一朵花。

　　一朵梅花。当它再次开在一个人身下流淌的鲜血里的时候，无比醒目，无比灿烂。在周围身边逐渐聚拢起来的围观人群中，在他们的高谈阔论中，在窃窃私语里，它带有的神秘色彩被人为渲染，并迅速传播开来，淹没了一切，甚至它本身。也许，这也正是我需要的。当天空太阳落下，大地夜幕降临，身边喧嚣散去，世界重归原样，这个时候，我一个人站在远处。我居高临下般注视着被黑暗淹没，被破坏和被勘察过的现场，内心波澜不惊，静若止水。在我面前，我的作品已经完成，它如此独一无二，无法被破坏，无法被掩藏，就像此前任何一次一样。当梅花轻轻从我指尖滑落，当它与被杀者流淌的鲜血融为一体的时候，作品就此已经永恒地完成。美轮美奂，绝世无双。

　　正如我的出手，迅疾无伦，一剑封喉，干净利落。像闪电一样，划过并照亮黑暗，然后归于更大的黑暗。它甚至让人免于思考，免于恐惧，正如现在眼前这个人。他端坐于我对面，我们中间隔了茶座。黄花梨茶座古色古香，价值不菲，似出自百年前某位名匠之手。他脸带微笑，态度温和，就这样与我端坐交谈，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日头已经偏西。然而尽管如此，他将不会见到明天的早晨和太阳，就像他将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妻子一样。那位妻子，那位如花似玉的年轻美人，她掀起的江湖风云似乎从来不曾远去，不曾被遮蔽。但他并不知道。他看上去仿佛没有恐惧，没有其它的想法，自始至终。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总是习惯于把有意思的事分享给远来的客人，何况是像你这样一位有意思的客人。他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抿了一口龙井，并重新为我斟了茶，继续说下去。有五个朋友，或者说兄弟，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背景，甚至彼此相隔千里，但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来这也没什么，谁叫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呢，谁叫他们在那同一天遇见她呢，都是命运，对此唯有听从。没有谁不动心，没有谁能够抵挡，那样倾国倾城，那样艳压群芳。但其实，美人早已芳心暗许，于其中一位情有独钟。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朝着最坏和可悲的方向而去，由此朋友情尽，兄弟阋墙，反目成仇。更可怕的还在于，他们之间，最后竟发展到血腥仇杀的地步。想必你已经猜到了，买凶。那位富甲一方的老大，那位一向忠厚和善的大哥，在成为所有人针对的目标后，决定对他的四位兄弟除之而后快，以永绝后患。

　　他选择从离自己最近的人开始下手，但他事实上并没有亲自出面，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通过中间人。这无可厚非，很多事，很多情况下，实际上他都是通过中间人，对此他处之坦然，并视之为像他那种地位、力量运用和展示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同时，他的选择顺序似乎并非毫无意义，或者说，并非无迹可寻。某一天，在那间他将书画融于武学和人文修为的书房里，他把那四个人的名字各自写在不同的纸张上，白纸黑字，行文遒劲，龙飞凤舞，清晰醒目，跃然欲出。他满意于自己的手书，不禁悠然抬头，这时一阵风吹拂进屋，仿佛预言一般，那些纸张在风中先后从桌上一角片片飘落，犹如洁白无暇的花朵，又像从天而降的雪花，然后它们继续飘向院子。这是一幅这样的画作：画面的主题一目了然，笔画中院落浅山隐水，花树夺目盛开，但这一切都不如花下那位淡妆素裹的美人，所有一切不过陪衬和背景，可有可无的旁枝逸出。她俯身拾起纸张，然后逐一轻声念出他们的名字。

　　赵无极，这应该是她口中的第一个名字吧，我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他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色。果然，你记得跟我一样清楚，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甚至更久。我是说，除了它的象征意义之外，这正是像你这样的人应有的素质。赵无极，人如其名，而以他的声名之盛，武功之高，仍被一剑封喉，可见你的厉害和可怕之处。不仅如此，你显然把每一次行动都当成艺术创作，把每一次杀伐都当成了逃离，这或许反倒暴露了你内心巨大的空虚，犹如深沟高陷，但无论如何，结果无疑是使你满意的。你站在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前，久久不愿离去，赵无极的身体在血泊中逐渐变冷，那朵梅花却越发鲜艳，越发夺目。事实上，它不止是你的作品，但它已经从根本上属于你自己了，属于你的灵魂和身体。这一点你或许直到现在也未必完全意识到，你每次的沉默也许与此有关。你并不怀疑眼前所见，但你在怀疑自己，不过没关系。迟早会的，凡事如此。

　　宋离，这是在交到你手里的名单上，第二个人的名字，或者说，你的第二部作品。宋离，它或许值得被再次强调一遍，它在你内心唤起的东西，曾经根深蒂固，又习以为常，犹如顺水而下，它流过你身体的表面，却早已浸润身心。你对接到任务时的情形，每每依然记忆犹新，那是次年三月，就像现在这样一个季节，甚至，在某个角落，不曾远去。宋离，在三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你眼中的忧郁像河流一样悠长，像砂砾一样细腻粗犷。你甚至一度产生了幻觉，他就像是你的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也正是从那次开始，你事后选择站在远处，心情复杂地审视自己的作品，有时，你不得不从别人的反馈中获得对它更确切的感知，这无疑让你越来越动摇和怀疑，信念崩塌的迹象，情感煎熬的征兆。生命渐逝，血液流淌，梅花依旧，你看似平静的内心深处却早已暗潮汹涌。至于名单上，第三位的名字，叫林正远，你这样称呼他，或者，你认为该这样称呼他。同样，是在一年前，还是什么时候，你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或者，你只是想忘记它，因为，无论多远，它实际上都离你太近了，它无时无刻不在向你逼近，向你质问和呼唤，等待回答，等待否认。但你明白，你越这样做，就越知道不可能。当太阳落下，夜幕降临，你一个人站在数十米外，注视着被黑暗淹没的现场。你意外发现，远不止是名字，远不止是肉体，一切已被破坏殆尽，一切又已恢复如初。你突然意识到，你的作品不复存在，甚至从未诞生。鲜血凝如化石，梅花在黑暗中残落凋零，从未盛放。

　　我安静地坐着，内心坦然如初，松开轻按剑柄的手指，并从他脸上看到了我自己。他依然面露微笑，神色如常，继续往下说，你接到的刺杀名单上的第四位，很明显，应该就是我吧，无疑。或许是最后一位，或许。那就对了。没错，我敢肯定。但这一次，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你连名字都没有记清楚，你甚至没有问过。这样，如果你不介意，我让内人出来，我让她来写出我的名字。我不想在你手里死得不明不白的。

　　这是我最后见到的名字。我前面说了太多，你可能已经不胜其烦了，但请你原谅，我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太清楚，我只能把你想听的，不想听的都一股脑说给你听。我要说的是，这个名字，尽管我不可能预先知道，但我又仿佛早就在期待。我曾经对它熟悉无比，又逐渐远离，正像我对你一样。它出自一位绝世美人之手，写在一张白纸上。萧隐。一阵风将纸张吹落，她伸手从院子的地上拾起。萧隐，这是名单上最后一位被刺杀者的，也是我自己的名字。当我躺在血泊中，被巨大的黑暗淹没，我最后的意识里，是眼前那伸出的肤凝如脂的手腕上，露出的一枚鲜艳血红的梅花纹身。以及顺着手腕向上，那张从未如此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的脸。

王排

我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一直有我的传说。读完这则小说，有一种如饥渴之人遇上甘露，痛快！时间与场景的置换，"我"说我的杀手生涯，却原来最后一个被杀的人却是自己。故事离奇，用层层剥茧抽丝之法叙述故事，吸引读者欲读之而后快。

王排

欢迎老师，支持太虚，周末快乐。

露渊

学习老师美文，情节生动，思路清透，学习了，安好！

无才浪子

无才坐板凳欣赏了！问好！

夕阳无限

谢谢各位点评，大家多交流交流！

邱天

还是耐心读完了。小说写作偏爱，各人不尽相同。夕阳无限老师的这一篇写得厚重，简略故事情节或细节，然，文字优美，一个一个“人物”的出现，引人入胜，这样的散文化描写应当是不错的。支持一下！

王排

问好老师，可多来交流哟。

王排

用一人称的 方式讲述一个杀手的生涯，最后自噬，故事特别，叙事特别，精彩

李子四

很特别的写法，楼主，夕阳无限老师，很有文笔功力。

小平_gMTT8

              夕阳无限好，雨后出彩虹。作品用血染，冥冥梅花弄。

   赵无极、宋离、林正远、萧隐全在肃杀之例，大胆的设想，无羁的构思，喻在象征，意在表达。

   想听听老师《鲜血梅花》的 写作初衷，期待解读！

夕阳无限

阴谋。既是杀戮的阴谋，也是情感（友情，爱情）的阴谋；
黑暗。既是天地的黑暗，也是人心的黑暗；
解脱。既是肉体的解脱，也是灵魂的解脱，终极的解脱。

中国的武侠小说，传统如金庸，磅礴大气，巨河流淌，无穷无尽；现代，或先锋如古龙，导演兼作家徐浩峰，精致奇异，细腻逶迤，雕琢入髓。余华也写过同名的短篇，都是用的先锋语言和结构，是一些有意思的文本。不能与大家名作相比，总是想不循形式，用武侠的旧瓶，装有新意的江湖。

小平_gMTT8

夕阳无限 发表于 2022-10-27 12:12
阴谋。既是杀戮的阴谋，也是情感（友情，爱情）的阴谋；
黑暗。既是天地的黑暗，也是人心的黑暗；
解脱。 ...

         说点写作感悟，一部作品的主题选定以后，表现手法永远是“工具” ，“思想”反映是根本。

期待老师妙文继续！

夕阳无限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10-28 09:17
说点写作感悟，一部作品的主题选定以后，表现手法永远是“工具” ，“思想”反映是根本。

期 ...

倒不一定是这样，纯文学的写法中，有很多所谓“形式即正义”的，用写作技法或叙述的狂欢去解构内容，或思想，主题，这里没有工具，有的只是意识的流动和颠覆。

小平_gMTT8

         实际上“形式正义是手段，实质正义才是结果”，就写作而言正像“意识流动也是情节”一样，可以有所侧重，但写作目的（思想或者说是希望）才是需要的结果。

        提点建议，仅供参考。在写作的实际应用中还看个人理解。

期待好文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