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问天_EdrzG 于 2022-11-3 15:02 编辑
金城的八月,瓜果飘香。 虽说结束了夏天的烧烤模式,但一到十点后,那些干苦力活的农民工们,还是汗流浃背。走在马路上仍然浑身发烫,乡下来的瓜农和果农们把自家产的瓜果摆在马路两边吆喝叫卖,只要不堵塞交通,交警和城管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这一带原来是农村,摆摊的地方是一片荒滩,历史上就是瓜农果农摆摊的地方,最近几年刚开始开发,高楼大厦不多,大多数都是农民的自建房。为了节约土地,巷道都留的很窄,为了多招租户,都加盖到四层五层,最低的也是三层的小洋楼,大多数房子光线不好,一年四季照不到阳光。由于这些自建房租费低廉,一间房一月只有三五百元,所以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绝大多数是农民工和小商贩。 刚子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直到他离开人世。 刚子是这座城市南面四百公里以外的一个小县的山里人,距四川不远,虽然在金城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既不会说普通话,又没学会金城话,仍然一口类似四川话的方言,很多时候让人听不明白,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四川,有的人叫他刚子,有的人叫他小四川,他的大名赵立刚大多数人不知道。 刚子第一次来金城是十七岁,那一次是路过,在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跟着村里人去了酒泉的一家砖瓦厂,他对兰州的印象很模糊。冬天大多数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刚子和同村的另一个单身汉没有回家,给附近一家奶牛场喂了四个月牛,第二年砖厂开工后,又进了砖厂。他在酒泉干了三年,第四年才正式来到金城的。 我第一次见刚子时他大约二十出头,高高瘦瘦的身材,皮肤白皙,见人微微一笑,话语不多,但对人很有礼貌,和我表哥租住在同一层楼上,也在同一个工地上上班。晚上表哥买酒招待我,把刚子也叫来喝酒,虽然那晚刚子喝的有点多,眼睛都红了,思维清晰,话语仍然不多。第二天我就走了上海,八九年没见过刚子,早把刚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再次见到刚子是五年前的春天,正式和他开始打交道。 前一年家乡发生了大地震,国家给每户拨付了几万元的重建款,我从上海辞职回到老家,维修了我快要坍塌的房屋,和家里人过了一个团圆年。由于年龄的问题,不想再出远门,便想在附近找份工作,于是便来到了金城。在金城唯一熟悉的莫过于表哥了,只有他能帮我找一份工作。我来金城前打电话问过表哥,他仍然住在原来的那个房子里,到金城表哥的住处时下午四点多,表哥还没下班,我只好将行李放在他的门口,在走廊里徘徊着。或许听到了我走动的声音,突然另一间房子的门开了,探出一颗头来,然后又缩了回去,过了几分钟,那颗头又探了出来,盯了我半天:“原来是你呀!” “你……?”我蒙了几秒钟试探着问“你认识我?” “你不是老刘的表弟吗?”他顿了顿:“我们还喝过酒。” 我看见他微微突出的门牙,便想起他是谁了,“你是刚子?”他点点头,“老刘回来就七点半了,进来吧。”他向我招手。身材还那么高高瘦瘦,只是脸上的肉比原来多了一些,皮肤变得有点粗糙,已经褪去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青涩,话也多了。攀谈中知道他这几年学会了水暖工,工地上找不到活的时候,自己接点小活,找几个人干,给私人安装一下水管、暖气之类的,平常一年也能挣五六万元,好的一年能挣到七八万。 等表哥下班回来时我们已经吃过饭了,是刚子请我吃的牛肉面。金城的牛肉面是一绝,色香味俱佳,据说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牛肉面,我在上海也吃过牛肉面,挂的是金城的牌子,开店的却是青海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难吃的牛肉面,比我老家最笨拙的妇人们做的饭还要难以下咽,只有黄河水做出的才是地道的金城牛肉拉面。金城的牛肉面除了配料方面有很多讲究,最关键的还是要在一个“拉”字上下功夫,做出的面才有劲道。 这晚,表哥买了两斤卤肉和酒叫上刚子我们一直喝到半夜。第二天表哥没去上班,帮我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买了一些简单的灶具、脸盆等安顿了下来,下午带我出去找了一圈工作没有结果,他又给几个熟人打了电话让帮忙打听一下,也介绍了我的情况。此后每天我跑到街上,看巷道的墙壁上贴出的招工启示,打电话联系,没有一个适合我的工作,不是太远,就是要有一技之长,或者年龄限制,一周后工作仍没着落,我心里开始有点焦躁,窝在房子里吸烟,表哥打电话让我过来一下。我到表哥的房子里时,他和刚子两个喝茶。 “刚子这两天接了个装暖气的活,能干十天,你愿不愿去干?”表哥问我。 “我没干过怕不会干。”我说。 “没啥不会的,就是给我递一下工具和材料,打眼的时候帮我扶一下钻头。”见我还在迟疑,“你放心,工资不少你的,给别人多少就给你多少,活计完了就发工资。”工资我倒是放心的,还有表哥呢。 “刚子,你打算给我表弟一天开多少工资?”表哥笑着问。 “你别逗我了,你知道我们这一行小工工资一百五的。” “我还想让给我表弟多给点呢呵呵呵……” 自从来到金城打工,刚子成了我的第一个老板。 第二天就跟着刚子上班了,在黄河北面给私人家里安装暖气。刚子既是老板也是师傅,他干活麻利而认真,不论焊接的管道,还是用螺扣上的,从来不会出现漏水的情况,安装的管子和暖气片布局合理,整洁而美观,很受雇主的欢迎。就像刚子所说,我需要干的活也没有多少难度,只要把像大小管钳、各种钻头、板子等工具,和活节,弯筒,三筒,阀门,龙头等配件及型号记住就可以了。刚子干起活来不知道疲倦,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他知道我饿了,就让我先去吃饭,他继续干活,每天不到下午一两点他不休息吃饭,有时候他说胃上不太舒服,让我给他买个大饼和一瓶水就行了。黄河北的活干了九天就完工了,我又变为失业状态,不过一千多元揣在兜里心里踏实多了。除了我的工资和各种费用,刚子净赚一万五,真让人羡慕。 有一天我在马路上溜达,碰见我的老乡王福,他来金城也有好多年了,刚开始的时候在工地上搬砖,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胯骨粉碎性骨折,虽然伤养好了,但成了残疾,工地上的活干不了,回到家里也无法种地,包工头见他人老实厚道,没有找自己的麻烦,帮忙找了份小区里看车库的活计,已经有五六年了。当得知我找不到工作时,说正好他们小区招一名绿化工,工资不高只有两千六,但活清闲,问我想不想干,我说想干,当天他就带我去物业上报了名。报上名后,他带我在小区里转了一下,又带到他住的地方——地下车库的一间小房子里坐了一会就回来了。小区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步行不到二十分钟我就回到了房子里。第二天早上八点,物业上来电话,通知我来上班,从此偶尔去表哥那里玩一会,也很少和刚子见面。 中秋节过后的一天,快要下班了,门卫喊有个人找我,我来到门口时原来是我的发小汪骁勇,他一见面就喊:“我找的你好吃力,听说你今年来金城了,我到处打听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上班,昨天在菜市场碰见你表哥才知道你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你也在金城的呀,以为你还在内蒙呢。” “早回来了,已经到金城五年多了。” 汪骁勇本来是个活跃分子,在老家的时候,每到正月里,他就是秧歌队的组织者之一,谁家有红白喜事他也喜欢出头露面,庄里谁家有困难,他也喜欢号召大家去帮忙,他的朋友里面什么人都有,但他有一个原则,不和做贼的人打交道。 自从和汪骁勇有了联系,我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汪骁勇经常组织大家去KTV喝酒唱歌。刚子是我介绍和汪骁勇认识的,或许是一种缘分,他俩一见如故。只要他们两个不管喝酒唱歌或者逛公园、去黄河边上散步,大多时候要叫上我,除非我上班走不开,于是我和刚子越来越熟悉了,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刚子很讲义气,同情弱者并经常帮助遇到困难的人,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 刚子十二岁那年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带着他和妹妹改嫁在了本村。妹妹乖巧招人喜欢,刚子性格倔又顽皮,不讨继父欢心,继父是个酒鬼,性格异常暴躁,只要喝醉酒回家就打刚子,他母亲不管便罢,如果呵护儿子,娘俩会一起挨揍。有次刚子因为给继父顶了一句嘴,被打的半天上不来气,从此刚子见继父喝醉酒就发抖不敢回家。邻居们见刚子可怜,便给刚子饭吃并且留宿。十五岁那年刚子去四川乞讨,从老家一直走到成都,在火车站被收容后遣送了回来。我们一起出去,在天桥上遇见那些乞讨的流浪汉,路人一般扔给一块硬币,刚子至少给五元,但别过脸不去看流浪汉。 刚子好多年没回过老家。有次刚子喝醉了,哭诉说他没有家,唯一的亲人母亲和妹妹也见不着面。他的愿望是攒够了钱在金城买一套二手房,把母亲接来赡养。我们劝他有时间了去看看母亲和妹妹,他咬着牙说:“不去!”问他为什么,他迟疑了半天,说三十多岁了还是一条光棍,回去怕老家人嘲笑,让母亲和妹妹难堪,在村里抬不起头。他说他爱上了金城,喜欢黄河,再苦再累也要在金城安家。于是我们打趣他叫新金城人。 这年回家过完春节,正准备回到金城上班,突然家里发生了点事情,待到将事情处理完回到金城时,已经农历三月了,我的岗位早被别人顶替,只好另找工作,通过老乡联系到一家做石膏线的厂里上班,是包吃住的。这个厂子工人不多,宿舍不少,虽然房屋简陋,如果自己愿意,一个人住一间房都不成问题。石膏线厂虽然是同一个区,但在郊外,相距七八公里,尤其在晚上七点公交车停运,要想进市区必须打的,由于人口稀少,出租车也很少,出行极为不便,一般情况下大家聚会,我也没时间参加,只有如停电,材料供应不上,下雨天等不能干活的时候,我会找他们聚聚。好在汪骁勇建了一个老乡QQ群,有什么活动我都是知道的。 有一天我还在上班,汪骁勇给我私下发来信息,晚上有一场聚会,我必须参加,我问为啥呀,他卖起了关子说暂时保密,到了就知道了,地点在时尚聚点。为了赶时间,六点半下班后我洗了把脸,换上干净衣服坐上最后一趟公交车就出发了,到时尚聚点时汪骁勇一个人在大厅里坐着,他说等大家到齐了一块吃饭,我问什么事情,都有哪些人,他笑笑说,“你急什么,他们马上就到了,反正是好事,不要你买单的。”正说着表哥和刚子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汪骁勇又打电话催王福和小邓快来,一会又来了几个刚子的朋友。 等大家到齐坐定后,汪骁勇指了指那个女的说:“这位姜银霞小姐是赵立刚先生的对象,是我们老刘牵线搭桥的,大家欢迎!”他顿了顿接着说,“这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今晚是赵立刚先生邀请大家聚聚,我们希望他们两个早日成婚,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刚子瞪了汪骁勇一眼,“不要乱说,我们才认识几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是想让我买单吧?” “姜小姐表个态啊,我知道刚子这边没问题,我们的刚子可是潜力股,跟着刚子不会亏的,以后你就准备做老板娘吧,哈哈哈……”汪骁勇盯着姜银霞说。 姜银霞勾着头嗫嚅,“我还没告诉父母,谁知道他们……” 由于气氛热烈,这晚大家都喝醉了,心里盼望他们两个早定终身。大家约定,刚子结婚的时候都必须参加,好好祝贺一下,多买些炮仗放放。 七月份之后,石膏线的旺季开始了,大多数人需要装潢房子,石膏线的用量倍增,我们加班加点地生产,每天晚饭后还要加班两三个小时,有时候还要装车卸车,不要说没时间去逛街,直到下班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倒头就睡,也没精力上网聊天,半年没和大家见过。冬天厂里放假后准备回家,去表哥那儿寄存行李,约表哥一起回家过年,才知道刚子有病了,正在住院。我问表哥,“刚子得的是啥病?” “肿瘤。”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没听清楚。 “你说啥病啊?” “胃上有个肿瘤,正在观察会不会发生癌变。” “你和汪骁勇怎么没告诉我一声?”我抱怨表哥说。 “他不让我们告诉,怕耽误你上班,他说你操做机器,一分心怕出危险。” 正好表哥那天也闲着,于是他陪我去看望刚子。我们到医院时他刚输完液,躺在病床上休息,姜银霞陪在一边。见我们进来他坐了起来,医院里不让抽烟,他拿出别人看他买的苹果削给我们吃。刚子脸色发白,人更消瘦了,他削苹果的时候手指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不过精神还好,如果走在街上没人知道他是病人。 我问他:“家里人知道吗,你告诉家里人没有?” 刚子沉默了半天说:“我没让家里人知道,骗我妈说去西藏了,那里不通电话,尤其是我妈,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不知道的话还有个念想有个盼头,等我回家而会多活几年……” 我们在医院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准备告辞回家,刚子执意要姜银霞带我们去吃饭,表哥说孩子放假后表嫂也来了金城,已经把饭做好了等我们回去呢。回来的路上表哥叹息道:“唉,刚子真是个苦命人,这几年手里有了积蓄,刚刚谈成了对象,小姜的父母也同意了,准备春节订婚,自己却生了这么严重的病,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春节过后我又去石膏线厂上班,很少有时间去市区,一共见过两三次刚子,一次比一次身体虚弱,最后的那一次他已经自己不能下床走路了,上厕所需要人扶持。姜银霞是个重情义的女子,直到刚子去世她都没离开过,他的朋友们汪骁勇等有时间也会来帮忙照顾。 他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正好女儿参加高考我回了老家。等到我回到金城时,他已经火化了,我和汪骁勇陪姜银霞到殡仪馆把他的骨灰取出来撒在了黄河里,这是生前他给姜银霞和汪骁勇郑重交代过的,也算是他最后的遗言。 金城的八月,瓜果飘香。每到此时总会想起刚子,想起他的笑和他的哭,想起我们坐在马路边一起喝啤酒吃西瓜的情形,想起他说过他爱上了金城,无论如何要在金城安家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