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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琏:身许重器甘清贫
剑鸿
一
张宗琏死得离奇。《明史》说他心积不平,疽发背卒。
离奇的并不是张宗琏得了“疽”这种病。按照古代中医的说法,疽是一种毒疮,乃五脏不调所致。这种毒疮有生在头上的,也有生在脚上的,还有生在背上的。生在其他地方,还有治愈可能,唯有生在背上,似乎成了一种绝症。历史上得这种绝症的人不少,被项羽气得半死的范增得过,仕途不得意的孟浩然得过、壮志难酬的宗泽得过、政治上受打击的徐达也得过。他们无一例外都因为疽发背而卒,而且在死之前,都有一段忧愤成疾,心积不平的时期。
归根结底,张宗琏死于心积不平。让他不平的,并不是自己的官场际遇,而是百姓的不幸遭遇。明朝的宣德二年,即1426年。这一年,朱瞻基刚刚登基不久,为整治军伍缺额严重的弊病,朝廷从吏部选派了十五人下到基层开始清理天下军籍。军籍和民籍,是明代老百姓的两种户籍类型,因为两种户籍的税收政策不同,所以经常有人钻空子冒充军籍,以图减免赋税,或者以军籍冒充民籍,以图减免差徭。原本在福建查核军籍的张宗琏,因为向朱瞻基奏事得罪了圣意,被贬官为常州府同知,做了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
当时负责查核江南军籍的官员是御史李立,张宗琏作为副手,负责协助李立的工作。李立听信了一些人的不实之词,抓了很多无辜的平民,把他们强行充到军籍中。崇尚宽恕之道的张宗琏,看不得这种蛮横作风,看不惯这种荼毒百姓的作为,他为民请命,仗义执言,惹得李立大动肝火。张宗琏干脆伏地请求对自己施以杖刑,说:“我愿意代百姓去死”,不久之后,疽发背卒,病逝常州。
有意思的是,在注重含蓄和言外之意的传统史家那里,“疽发背而死”这一微小的叙事元素被符号化和象征化。它强调的不是死的结果,而是死前的精神状态,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彰显人物浓厚的悲剧意蕴。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说,文学作品中,疾病通常被“当做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张宗琏的死,便有这种典型的隐喻效果。它隐喻的是人们对天道的质疑和对好官的惋惜。
为名请命可贵,更可贵的是清贫自守。在常州时,张宗琏不带家属,一个人异乡为官,非常清贫。病危时,医生来为他看病,屋子里连灯烛都没有,仆人邻居借了一盏灯油,张宗琏立刻叫仆人还给人家,不愿意拿别人的一针一线。
二
为民请命、清廉自守的张宗琏,死后成了常州人心目中的神。
受他庇护的常州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在他下葬之际,上千人自发地身穿白衣,为他送行,并在君山为其修神庙纪念。二百多年后的嘉靖年间,神庙被毁。万历年间,有一个人,出于对张宗琏的敬仰,奉父母之命,花数年时间,往返奔波,重建了君山神庙。
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徐霞客。徐霞客一生好游,在最后一次西南游的过程中,他专程来到吉水,目的就是寻找张宗琏的后人。
1636年冬的一个雨夜,徐霞客找到住在吉水南门的张君重、张伯起父子。在交谈中,他了解到,张君重、张伯起父子这一支张姓,因祖上无人金榜题名,修谱时附于张宗琏一族,其实并非同宗。张君重还向徐霞客介绍,自己的曾祖张峻在嘉靖年间曾经做过常州别驾,且附祀于张侯庙。对此,徐霞客持怀疑态度,因为张宗琏祠并不在常州,而在他的家乡江阴。当然,雨夜走访,并不是毫无结果。确切的消息是,张宗琏后人不住吉水城内,而在城南五六十里外的文昌乡西园村,于是,徐霞客继续登舟沿赣江西南而行。
十二天后,徐霞客在辗转游历了大东山、天玉山、嵩华山后,终于在十三日找到西团张氏,见到了张宗琏的后人张淮河和张二巫。接下来的几天,张淮河、张二巫代表张氏族人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徐霞客,一连数日设宴款待他。可能是吉水的水酒喝得有点过猛,徐霞客这几天的日记大都是寥寥数语,没有细节。直到十八日,张淮河、张二巫才开始陪徐霞客同游周边山水。二十一日,回到吉安府。
这次徐霞客在吉安访张宗琏后人,前后花去20多天时间,占了44天吉安游将近一半的时间。徐霞客访张氏后人,即了结了夙愿,也留下了终身遗憾。这个遗憾就是丢失了张宗琏的《南程续记》。《南程续记》是张亲笔手书的遗著,被家族珍藏二百余年,徐霞客苦求得之。在接下来的游行日记里,他先后三次表达了丢书之痛。
第一次是湘江遇劫的现场,望着船被强盗烧毁的行船,听着强盗们一声齐喊而去,心存余悸的徐霞客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这部书:“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第二次是被抢第二天在江中打捞失物时,他又写到:“又有张公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予苦求得之。....不知弃置何所,真可惜也。”第三次,当好友刘明宇愿为缉盗找回失物时,他对刘明字说:“所惜者唯张侯《南程》一纪,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
几次三番地表达丢书之痛,充分说明了张宗琏遗著在徐霞客心中的重要位置,也印证了张宗琏在常州百姓心中的形象。
三
张宗琏是明朝初期吉水县文昌乡西团里人,即今吉水县水南镇西团村人。水南镇位于吉水东南,泷江蜿蜒穿过,为这方盆地带来了丰富的滋养和厚重的积淀。由于群山环抱、相对闭塞,加上水土丰沃、崇文尚学,水南镇自古人才辈出,成为庐陵文化的主要孕育地之一。离徐霞客造访过的西团村不远,就是王艮、刘俨、彭教三位明朝状元的故乡,徐霞客一一路过并记录了“五里三状元”。
生于水南,长于水南的张宗琏,之所以养成了这种性格,与自己的家乡有有关,也与他的父亲教育张彦忱有关。张宗琏升任大理寺右寺承之际,曾经请杨士奇为张彦忱写过墓表。
根据杨士奇的记载,张彦忱自幼不凡,七岁就博闻强记,九岁就能下笔作文,喜欢听家乡老者谈论古今豪杰的故事,听到精彩之处,常常眉飞色舞。张彦忱十二岁时,由于张家还算富有,经常有土匪打主意,彦忱便对父亲说,土匪们觊觎我们家的财产,不如我们将财产散给贫民,打消土匪的念头,这样一来,一举两得。其父欣然从之。张彦忱为人好爽,崇尚节义,与人喝酒喝到酣处,喜欢诵读《出师表》和《春秋左氏传》。教育子女严而有法,与邻里相处和睦。有人想举荐他当官,但张彦忱以孝敬老人为由不愿出仕。
有一年,水南一带闹瘟疫,张氏族人中有一家人举家染疫,亲朋好友都避之不及。张彦忱却亲自准备汤粥,每天去看望三四次,有时披星带月赶夜路加以照料。有人怕他染上瘟疫而阻止他。张彦忱却解释道:“连树木都知道助人以阴凉,人与人之间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做我的好事,鬼神怎能侵害?”
有父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张宗琏为什么能够在关键时候为民请命,在弥留之际甘守清贫。可惜的是,张宗琏九岁时,父亲张彦忱去世,只有三十六岁。但显而易见地是,他承继了父亲的品格和良好的家风,而且发扬光大,成为后世敬仰的好官和清官。也许,当年张彦忱为张宗琏起字重器,就是希望他成为国之栋梁吧。
【人物小传】张宗琏(1374——1427),字重器,明朝初期吉水县文昌乡西团里人,即今吉水县水南镇西团村人。永乐二年(1404),中进士二甲第五十五名,累任至南京大理寺丞。宣德元年(1424),赴福建理军籍。次年,因奏事忤旨,谪常州同知,卒于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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