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4-5-7 17:26 编辑
干娘
咱中国人多。在以前,汉子和他们的女人对生儿育女,都有着强烈的欲望。虽说日子穷苦,生活劳顿,却依然磨灭不了他们交配和繁衍的壮志雄心。动辄七郎八虎、八姐九妹,儿女成群。春天的野花野草一般,一夜春雨就一片一片花红草绿。 可那年代女人生孩子,都是在自家的大土炕上。随便找个接生婆,掐住脑袋拽下来,剪断脐带就草草了事。没有什么孕检,也不打什么疫苗。只要那光溜溜的小家伙,会哇哇地哭,也就完事大吉了。你不哭,就抓住脚丫头朝下拎起来,照着小屁股就是啪啪几巴掌。小时候我就一直怀疑,小孩子屁股上青色的胎印,都是接生婆的大巴掌给打出来的。 钱物稀薄,条件落后,生养得越多,自然也就夭折得越多。对于此,老辈子人也就见惯不怪,夭折了也就用席子卷起来,刨个坑草草掩埋。看似无情,其实也是父母心里永远的伤痛。我原本弟兄四人,只是三弟刚生下来就气息奄奄,哭不岀声来。任凭接生婆如何拍打,都是脸色铁青,嘴唇紧闭,渐渐没了呼吸。母亲躺在土炕上发丝凌乱,额上的汗水尚未蒸干。气血不足而惨白的脸上,滑下两行晶亮的泪珠。父亲则坐在炕沿上,低头无语,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把院里的铁锤叔唤过来,让他拿着铁锨,将我的三弟埋在了村子西北角的槐树林子里。不入祖茔,也没有坟头;只在一棵老槐树上,用铁锨铲去一块树皮作为标记。回来时母亲问他,将孩子埋在哪儿了。铁锤叔说,第几行老槐树,从北头数第几棵。于是母亲的泪水,就流得更多了。 那片槐树林子,种的皆是刺槐,高大粗壮,枝繁叶茂,郁郁苍苍。树下有绿色的猪毛蒿和黄花木樨草。一条灰白的小径,从野草间蜿蜒穿过,一直延伸到我家的承包地。每每父母去承包地里干活,都会从那片槐树林中路过。盛夏踏着繁华的蝉鸣,深秋踏着萧瑟的枯叶飘落声。初夏的某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树林边游玩。远远望见母亲呆呆地站在槐树林子里,孤单地对着那棵缺了一块树皮的老槐树。那时槐花开得正盛,满树的洁白,满树的香甜,香得空气都有些迷幻。 我们这一宗族,虽未出过大富大贵,倒也祖祖辈辈勤恳做事,诚恳做人。十里八村,都留下了很好的名声。只是人丁并不旺盛,儿女并不繁荣。我的曾祖父弟兄二人,老大曰“俭”,老二曰“勤”。“俭”自幼营养不良,体弱多病,面色蜡黄,形体消瘦。没有谁家姑娘,原意嫁给一个痨病秧子。几次托媒提亲,皆杳无音信。二十出头,便肺病发作离世了。我的曾祖“勤”,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名“金”,老二名“银”。“金”十五六岁时得了一种怪病,昏昏沉沉,高烧不退。用了十几副中药皆不见好,便请来神汉烧黄表纸,舞桃木剑。可不久,大祖父“金”还是走了。于是家族之中,就有了“长子难立”的恐惧。要是生下的老大是个儿子,就全家战战兢兢,唯恐他的命数不够长久。 可偏偏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就是个男的。父母唯恐我感染什么疾病,或是偶遇什么灾祸,就找曾祖“勤”商讨对策。那时我的曾祖已年近九十,行动已不如先前灵活,只是头脑还是很清醒的。他说,给孩子认个干娘吧。这干娘命要长久,命要坚硬。 那时正值秋收,生产队的大场院上摊晒着黄的谷子、红的高粱。几匹大骡子大马,拉着几个青石混砣子(碌碡)骨碌碌滚动。几个老头牵着缰绳挥着鞭子,控制那混砣子一圈圈做着圆周运动。那些圆柱状的石头皆一搂多粗,一米多长,五六百斤的重量。长年累月的旋转滚动,摩擦得外表极为光滑,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细腻滑溜。曾祖指着那个做大最重的混砣子说,她就是俺重孙子的干娘了。还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大石”。虽说母亲并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可村中那些上了岁数的,到现在还有人叫我“大石”,或者“石头”。 既然认了干娘,就要行些必要的礼节;要不然,这干娘就不会保佑我平安健壮。于是父亲就把瓦缸里仅剩的那点白面搲出来,让母亲蒸了两个白面馍馍。又从自家的果木树上,摘来几个甜梨和苹果,一堆儿摆在青石混砣子前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客套话,好像那块大石头是有灵性的,是通人性的,且真的是个女性。那时我尚不会走路,更不会行大礼磕响头。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在混砣子前铺了一块塑料布,让我在上面趴了片刻,算是给干娘磕头了。 说来那干娘,还真的疼爱我。怎么疼爱呢?她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在暗地里保护我,保佑我。这使得我打小就无灾无病,且顽皮好动。登梯子上房,爬大树掏鸟窝,每日里有使不完的气力和精力。偶尔头疼发烧,吃两片“安乃近”也就好了。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些,胳膊比同龄的孩子要粗些——虽然后来,他们的个头都超过了我。这使得我对于任何石头,都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尤其是对于我的干娘——对于那块帮助农民收获过许多斤粮食,收获过许多个秋夏的大石头,更有一种超出好感的爱意。 我居住的那个屯子,在沙土窝里。沙土吗,就是疏松粗糙,保不住肥水;不如粘土那么肥沃,那么适合种植庄稼。可家乡人,还是一辈一辈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着,繁衍着,痛苦并快乐着。老牛耕地,毛驴播种,庄稼不收却年年种。固执,甚至顽固得就像一块块石头。任凭风吹雨打,我自一圈一圈旋转着碾轧场院,收获庄稼。石头一般沉默无言,却又好似坚守着某种誓言。我从未听见父亲说,干农活太累,太过乏味;也从未听见母亲说,身上没有绸布,锅中没有油水。他们的日子就像他们手上的老茧,一日比一日坚硬,也一日比一日厚重。似乎再尖锐的刀子也无法刺透,也无法刺出鲜红的血来。 这种老茧似的干巴巴的生活,没有那些细皮嫩肉,过得有感受有味道。却也最经得起岁月这把镰刀的摩擦和折磨,不痒不痛,不声不吭。如果你的皮肉过于细嫩了,动不动就会疼的,就会磨出血泡的。场院上那青石混砣子之所以坚硬,也许就是日复一日在那柔软的泥土和庄稼上,慢慢打磨的,慢慢磨合的。它们没有疼痛神经,也就不会抱怨劳动的繁累和生活的繁重。秋来就骨碌碌滚动,和庄稼们沙沙沙地说些悄悄话。秋去就闲在北风里,和太阳默默守望,和月亮默默守望。 收获后的大场院,显得有些空旷。那些粗圆的大石头不再吱油油滚动,黑驴不叫白马不鸣,也没有了农人们收获时的说笑声。只有两间低矮的小土屋,几座高高的麦秸垛,在冬日的风中孤零零站着。直到我们那些不经事的毛蛋孩子,一路跑着叫着来到场院上玩耍,大场院才又热闹起来。玩什么呢?比赛往麦垛上攀爬,看谁爬得最高最快。要不就是在光滑平坦的地面上,拿大顶,翻跟头。要不就是分成两支部队,一支是八路军,一支是皇协军。埋伏在麦垛后面,拿着土坷垃当手榴弹,一颗一颗地掷出去。那种欢乐是与劳动无关的,是与庄稼无关的,也无关于那几块粗圆的大石头。 只是有一次,大庆撒尿没有撒在麦秸窝里;而是解开扎腰带,掏出小东西,向着一个混砣子直直地射过去。边尿,边嗒嗒嗒模拟机枪扫射的声音。恰恰那个混砣子正是我认作干娘的,最大最老旧,摩擦得最光滑的那一个。于是我就在大庆腚锤子上踹了一脚,踹得他冷不防趴下,门牙都松动了。大庆爬起来说,这混砣子是你爹,你干嘛护着它。我说,这混砣子是我娘。如此,别的伙伴都哈哈笑了,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你是孙猴子吗。说得我红着脸走开了。回到家中向父亲诉说,眼泪吧嗒的。父亲说,你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好了,就是孙悟空了,就有能耐了。 到如今,我仍旧依稀记得,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那块粗圆的青石开裂,我自里面一跃而出,腾空而起。脚下踏着一块云彩,四周则是迷茫的雾气。只是腰间没有虎皮,手中没有金箍棒。只有一把镰刀七尺余长,明晃晃的很是锋利。第二日醒来,我急不可耐将那梦告诉母亲。母亲笑道,你就是个下力干活的命,一辈子变不成孙悟空。 说来也怪,那个奇异的梦和母亲那句随意的话,似乎预判了我的一生,决定了我的一生。年少读书时有许多的梦,腾云驾雾,天马行空。大江大河皆在脚下,皆在心中,一个筋斗云就能翻过去十万八千里,没有什么能够阻拦,能够羁绊。可后来高考落榜,打工失意,做建材买卖又不尽如人意。转了半壁江山,复又回到老家,回到乡野里耕田种地。 茫茫原野,漫漫沙荒,永恒不变的升起又落下的太阳。与这泥土和植物亲近得久了,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黄色的泥土,亦或绿色的植物。失去语言,失去思辨。任凭风吹雨打,旱涝丰歉,都只是沉默着,一步一步走进田园。每每坐在田埂上,口中衔着狗尾草,用老枣树上长出的圪针,刺破手掌上的水泡。看着那些血水慢慢流出,散发出盐巴、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干裂嘴唇紧闭着,不再有打工时的争强好胜,不再有经商时的花言巧语,不再有年轻时的万丈豪情。一切语言和思绪,皆在诚实的种子里,皆在朴素的庄稼里,皆在没有香气的小麦的花朵里。我开始学着像自己的父母那样,不说劳动的乏累,不说生活的劳累。只说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只说种子发芽,庄稼拔节。 那时,公社早已解散,土地早已承包到户。生产队里的所有财物,皆采用抓阄的方式,分散到各家各户。牲口、马车、木耧、果树……大场院上那几个青石混砣子,也要抓阄分掉。父亲指着那个最圆最大的说,这是孩子认的干娘,多少钱我买了。于是父亲从荷包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毛票,套上毛驴,将我的干娘拉到了自家的小场院里。之后干娘的工作就是保佑我,就是负责我们家庄稼的收获。她依然有着青青的容颜,光滑的肌肤,坚实的筋骨,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也不会离去。阳光下,她默默地坐在场院里;星光下,她默默地坐在场院里。不说北风的寒冷,亦不说南风的火热。 在晚饭之后,我时常走出去,走到自家的场院里。默默蹲在干娘身边,伸出手抚摸她光滑的肌肤,体味她血液的温度。有时酒后,我会把脸蛋贴在干娘身上,就像撒娇的孩子,将脑瓜埋进母亲丰满的胸膛。耳朵聆听着她的心跳,鼻子吸吮着她的奶香。干娘不说什么,我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我的泪珠会不由自主滴在干娘的胸脯上。慢慢渗入她的体内,只留下些许湿湿的痕迹。有时我会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或者干脆趴在她身上,赖着不肯起来。我似乎能感觉到,干娘伸出柔软的手臂,将我温暖地搂进怀里。在我和干娘的旁边,是高高的麦垛,是大片的麦地和玉米地。夏日的蜻蜓和蝉鸣,冬日的浓霜和寒星。 只是后来有了收割机,干娘也就被闲置在场院的角落里。再也不能吱油油地转动着,和那些庄稼们亲密接触,窃窃私语。灰菜和猪毛蒿,渐渐遮掩了干娘的身体。几株牵牛花缠绕在疯长的野草上,又慢慢垂下来,将粉红的花朵垂在干娘青色面颊上。偶尔有紫色的蝴蝶飞过来,翅尖携着淡淡的花香。我没有将那些野草野花除去,就让他们陪着干娘——陪着那块坚硬的却又充满感情的石头,遮风挡雨,窃窃私语。 只是再后来老家拆迁,村里的街巷、宅基和那一个个场院,皆被平整成耕地。那些砖砖瓦瓦和青石琢磨而成混砣子,都成了碍事的垃圾,都要被推进大坑里。我不忍干娘就如此离去,就如此逝去,埋进深深的黑暗里,再也见不到阳光和月光,再也见不到野花野草和大片的庄稼地。我雇来叉车,将干娘运到镇子上,安顿在小区的角落里。还在她身边栽了一棵红杏树,种了几株开红花的月季。 当我从外面归来,腿上沾着泥水,亦或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我总会习惯性地到小区的角落里望一望,望一望我的干娘是否依然无恙,是否依然有着光滑的肌肤和坚强的筋骨。杏花开放,杏花又凋落。月季花开了,月季花又落了。红色的花瓣撒在干娘身上,似乎是新娘穿上了红妆。 只是如此花开花落的日子,亦未能维持多久。一次镇里的领导来小区参观,村里的干部们唯唯诺诺陪侍着。当领导无意间发现角落里那块石头,就微微皱了皱眉头。村干部慌忙说,立马弄走,立马弄走。当天就有一辆叉车,吐着黑烟开进小区里;又吐着黑烟,叉着我的干娘离去。我无法阻拦,也不知将干娘安顿在哪里。只是呆呆地站着,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那之后,似乎再也没人叫我“大石”或者“石头”。我也从不向人提起,我的干娘是一块石头,是一块青色的光洁的,身子里装满庄稼和粮食的石头。我只是终日沉默着,不说生活的苦涩,亦不说生命的艰涩。将我的干娘,将一块有温度有思想的石头,深藏在心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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