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一个孩子,最喜欢哪个季节?十有**会回答:夏季。对于孩子来说,夏天的欢乐实在太多。
从我记事起,对夏天一直有着浓烈的记忆。我的故乡在鄂赣皖三省交界处,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山村,那里终年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只有夏天会多出许多别样的快乐。漫长的暑假、瓜棚里吃不尽的西瓜、满天星辰的夜晚和草丛里乱飞的萤火虫……除此之外,夏天雨季一到,村口那条小河一改往日干枯瘦弱的模样,翻涌的河水带着充沛的热情,畅快、有力的向前奔去。每到此时,我就和伙伴们卷起裤腿站在河水中,感受着河水的冲击,河道两旁伸过来一串串红彤彤的刺泡,那是夏天送给勇敢者的礼物。丰沛的河水还带来了各种鱼虾贝蟹,逆着水流的方向,就可以轻松捕获,给那个贫穷的岁月增添了一丝富饶。
小时候,夏天还有件高兴事就是去姑姑家。在我家亲戚中,去姑姑家的路程是比较远的一个。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要穿过一大片田野、一条平时我只有生病时才能去的乡镇街市、一条可以见到各种机动车的省道,最后绕过一口种满桃柳的水塘就是姑姑家。在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外面世界的童年里,这段路深深吸引着我。
此外,我们家族里还悄悄流传着一个秘密。姑姑的婆家从前是个大地主,到姑姑嫁过去时虽然已经被抄家,但仍算是村里的富户,有人说姑姑的婆婆偷偷藏了不少金子。爷爷奶奶都是贫苦农民出身,姑姑的婚姻在村里颇显骄傲。姑姑的家确实有些不一样,比如她的床是一张带帷幕的雕花大木床,大家家里方便的地方都是在杂物间的角落放一个桶,姑姑家却是在卧房一角挂着一张门帘,帘子后面是一个单独的小隔间,当中摆着一只黑漆大木桶……这些特别的地方和想象中的富有让姑姑家显得有些神秘。
其实,平常除了过节,我并不能常去姑姑家。唯有夏天除外,三伏天结束,农忙开始,姑姑家田地多,姑父身体瘦弱,我的伯父们就轮番去姑姑家帮忙,我也因此得以去姑姑家小住。
一年夏天,突然传来消息,姑父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抢救,等待一夜,终究没有抢救过来,姑父去世了。此后,伯父们去姑姑家帮忙时再没有带我们小孩子一起去。姑姑回娘家时常常面露凄苦,为了生计,刚满15岁的大表姐开始跟着我的爸爸到省城武汉打工。
后来,我家从农村搬到县城,一到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回到农村老家。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儿时的玩伴陆续长大,那些和我同龄的女孩也都像大表姐一样辍学出门打工去了。故乡的夏天依旧,只是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笑声。
我的夏天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我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天空,夏天的天空格外蓝,洁白的云朵在天空肆意舒展,云朵延伸的尽头是模糊的山影。山的那边是怎样的世界?年少的我总想翻过去看看。
又一年夏天到来,姑姑来县城办事顺便邀请我去她家住一段时间,我欣然前往。姑姑家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厨房门口木门上多了个碗口大的窟窿,姑姑说那是姑父出事那天躺的门,血把木门浸透了,怎么也洗不干净,就索性把最红的那一块挖掉了。如今门上残留的血迹早已与木头融为一体,看不出颜色。
那年正值二表姐中考,她一向学习很好,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考分公布时我正好在姑姑家,她拿着通知书躺在床上抹泪。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对我说:“你姐考上了,但是姑姑太穷了,没钱让她继续上学。”
原来,表姐考了全镇第二名,老师建议她上高中,以她的成绩必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但姑姑想让她上师专,毕业就可以当老师领工资。然而就算是上师专,家里也拿不出学费了。姑姑试着找亲戚们商量怎么办,但还是没能凑足学费。最后只能让表姐辍学。
家里人劝表姐去学个手艺,本就不爱说话的表姐更沉默了。那段时间,无论谁劝她都不言语,整天躺在床上。那个暑假快结束时,听家人说,表姐跟着一个在车站认识的女人去了重庆。这之后很多年里她没有回过家。我一直在外地上学,跟她没有联系,只从家里人那里断断续续听到一点她的消息。听说她找了一个重庆的丈夫,两人开了家药店,赚了些钱,表姐想回老家县城买房子,但最终因为和婆家在房产本上写谁的名字意见不和而作罢。再见到她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相比以前瘦了很多,以前圆圆的脸蛋露出尖尖的下巴,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
其实,相比于村里的其他女孩,表姐已经算读书比较多的,村里大部分女孩上完小学就辍学出门打工。而我是村里唯一上过大学的女孩。
高考结束时,我十分沮丧,因为发挥失常,只过了二本线,填志愿时我灰心丧气,胡乱填了所大学。听说我被大学录取了,村里人第一时间送来祝贺,奶奶有些激动的说:“我们家终于出了大学生,我们村也终于有了大学生。”我的心里,却是无尽的酸楚。
为了让我散心,姐姐专门打电话托人带我去她工作的城市玩。姐姐是堂姐,与我相差五岁,小时候无论做什么我都黏在她的后面。小学毕业后,为了不再给贫穷的家里再增添负担,她主动辍学,之后辗转来到宁波的服装厂上班。听说我考上了大学,她比自己考上还高兴。我来到她的厂里,厂里的女孩们都围过来看我这个大学生。姐姐说上了大学要洋气点,不能让人瞧不起,带着我买了许多她自己平时舍不得买的衣服,吃了我平生第一顿肯德基。高考的失落在姐姐的陪伴下消散了许多。
姐姐从小心灵手巧、待人热情友善,在服装厂很快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管理人员。然而谈及未来,她却十分迷茫。服装厂里工作并没有保障,车间里飞扬的灰尘让她全身过敏,此前她还被缝纫机的针扎穿过手指……这一切都让她不敢对未来去多想。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的爸爸17岁独自到武汉闯荡,从挑泥巴、洗碗做起,吃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苦,为了多攒点钱,有时过年也舍不得回家。正是因为爸爸的打拼,我才得以一直上学。我是幸运的,也是悲哀的。
那年暑假结束,我从爸爸打工的城市—武汉出发去上大学。站在长江边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想起故乡的河,那些小小的、没有名字的河流,等来年夏天,雨季到来时,重新涨起的河水最终也会汇聚到这里吧,与澎拜的长江融为一体,一路向前,最终奔向辽阔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