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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4 14: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报应

  文/扬清

  这天晚上,虞慧莉像往常那样盘着腿坐在炕上看电视,遗憾的是电视的画面、声音以及荧光并没有分散她的注意,因为她不知不觉想起了婆婆,那个和她剪不断理还乱的女人。

  婆婆中风瘫痪后,每天蜷缩在对面屋的炕头上听广播,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出一两个无可救药的傻笑。作为一位资深年久的气管炎患者,她喉咙里总是响着撕报纸一样的刺刺声,跟广播的声音混在一起,很烦人。

  虞慧莉之所以一直记恨婆婆,是因为以前婆婆不仅经常和她吵架,而且喜欢挑唆脾气易燃易爆的丈夫打她的嘴巴。曾经她越想抗争反被伤害越深,被伤害越深又越想抗争,结果陷入恶性循环,以致家庭风波连绵不绝,她瘦弱的身体也成了许多疾病的温床,中药西药偏方药都没少吃。后来她不得不忍气吞声,直到丈夫去省城打工才在心里喜极而泣,感慨自己终于熬出头了。

  为了解恨,她禁止婆婆和丈夫通电话,即使粗心的丈夫偶尔提出来,她也能巧妙地敷衍掉。婆婆默默承受着,隔一段时间就试探一次,“慧莉,电话有电了吗?”她要么说,“没有。”要么说,“充电呢。”婆婆听了,会若有所悟地“哦”一声,然后转过脸去,继续听广播。

  一天,她正在对面屋扫地,婆婆倚着炕角那团被褥,又问她:“慧莉,电话有电了吗?”

  她只顾欻拉欻拉扫地,待理不理说:“充电呢。”

  不料婆婆并没放弃,她提高声音继续说:“慧莉,我知道电话在你裤兜里,过去你不让我打我认了。这阵子,我总是不舒服,你给喜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一趟。”

  她直起腰,拎着笤帚问:“不是年不是节的,叫喜民回来干什么?”

  婆婆解释说:“我,我不舒服。”

  她驳回说:“你不舒服找韩大夫呀,叫喜民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大夫。”

  婆婆忽然变脸,瞪了她一眼,威胁说:“你打不打,你要不打,等喜民回来我让他收拾你。”

  她毫不示弱,用笤帚敲着炕沿说:“你以为我年轻时受你的,老了还受你的,做梦!”

  婆婆气势汹汹,嗓音颤抖说:“我,我真后悔,早就该告诉喜民,让他,让他收拾你。”

  她冷笑说:“好呀,你现在告诉他也不晚。”

  婆婆向她伸出粗糙的右手:“给我电话我马上叫他回来。”

  她打击婆婆说:“你打电话他也不回来,过去你整天撒谎,现在你儿子都不相信你的。再说,你会打电话吗?你知道电话号吗?”

  婆婆又伸了伸手说:“给我电话。”

  她索性告诉婆婆:“我的电话,我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婆婆把双手攥成拳头,运了一会儿气才发狠说:“等喜民回来收拾你。”

  看到婆婆决绝的样子,她的心不由得一惊。

  “等喜民回来收拾你。”

  是的,虞慧莉想,正是这句持续许多天的威胁,使她一方面变得谨慎,后来再给儿子或者丈夫打电话会先把屋门关严实,防止婆婆乘机捣乱,另一方面横下心禁止婆婆和丈夫通电话。她害怕丈夫,他的手像木头板子,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有时候打得她两眼冒金星,嘴角直流血。

  不过有一次险些出岔,婆婆竟然趁她在堂屋沏茶,偷偷跟韩大夫借电话。她撂下暖壶,慌忙冲进对面屋,及时制止说:“妈,你用我的,别麻烦人家韩大夫。”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电话递过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婆婆微笑。婆婆被吓了一跳,虽然颤颤巍巍接住电话,却犹豫再三到底未敢轻举妄动。

  韩大夫由于小儿麻痹症坏了右腿,但长得斯斯文文,戴着一副金框眼镜,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他把血压计、听诊器、体温计依次装入药箱,告诫婆婆:“大奶奶,你的血压太高了,以后少吃猪油,猪油是升血压的。”

  她拍了一下手,抱怨说:“韩大夫,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我们家老太太不受劝,我劝她别吃猪油吃葵花油和胡麻油,省得整天吃降压药不说,自己也少遭罪,她硬是说葵花油和胡麻油炒菜像水煮的,一点不香,我再劝她就说混的,说:‘我还能活几天,我偏吃猪油。’唉,真拿她没办法!”

  韩大夫笑着说:“大娘,不光你们家我大奶奶,村里其他老人差不多都这样。”

  又说诊所里有人输液,就挎起药箱一瘸一拐地走了。

  从此,每次韩大夫来为婆婆看病,虞慧莉都寸步不离守在近旁。即使如此,虞慧莉还是怀疑韩大夫发现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提心吊胆,直到有一次去斜对门侯素玲家串门,听侯素玲说韩大夫在许多场合都夸过她孝顺,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发生的事并非完全出乎她预料。那是一个阴雨天的上午,她照例去对面屋收拾碗筷,却看到炕桌上那碗大米粥一点没动,凝结的表面上爬了几只苍蝇,婆婆把广播关了,脸朝墙躺着,喉咙里发出嘈杂的刺刺声。午饭是这样。晚饭还是这样。她就拧着鼻子一边拉电灯,一边叫婆婆吃饭。

  婆婆不说话,任凭昏黄的灯光映亮她的身体,使人觉得她像一截枯树根,躺在日薄西山的黄昏里,更糟糕的是连日酷暑,空气中膨胀着被褥的馊味和尿桶残留的骚臭味。

  她打开窗子,让盘旋在窗外的晚风吹进来。远方的天空已经与漆黑融为一体,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星。她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转过身来问婆婆为什么不吃饭。

  婆婆哼了一声,恶声恶气说:“你自己知道。”

  她有些纳闷说:“是你不吃饭,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婆婆坚持说:“你自己知道。”

  婆婆说话时,一只飞蛾扑到电灯上,在墙上投下一条变形的暗影。她使劲关上窗子,满不在乎说:“你爱吃不吃,反正我给你放那儿了。”

  第二天,尽管又是阴雨天,刚开始阴云弥漫,晦暗、沉闷的热浪令人压抑,后来乌云翻滚,狂风大作,再后来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雨水飞流直下溅起成片的白烟,但是婆婆意外“放晴”了,不仅吃光一个馒头和半碗炒豆角,等她去收拾碗筷时,还用慈祥、谦卑、甚至讨好的口吻对她说:“慧莉,你想想,我对你奶奶怎么样?”

  她被问得一愣。

  婆婆察觉到她没听懂,立即补充说:“我说的是咱们家你奶奶。”

  她当然记得奶婆婆,那是一位平易近人、走路摇摇晃晃的小脚老太太。

  婆婆盯着她的脸说:“说实话,你奶奶跟我吵了大半辈子,我最记恨她……可自从你过了门,我就懒得再跟她计较,她患直肠癌,我照样伺候她吃伺候她喝,帮她洗衣服,端屎倒尿……她死的时候,我拍着大腿哭,哭得比亲闺女都悲切……我对她有多孝顺你应该知道。”

  她冷笑说:“我知道你做那些是给我看的。”

  婆婆说:“说实话,我是觉得我要做婆婆……”

  她打断婆婆:“你做婆婆我就活该受气?”

  婆婆连忙辩解:“不是,不是。”

  她说:“不是都在你身上,我这一身病哪来的,是你气的,你气的。”

  外面的暴雨下个不停,敲打窗户的雨滴一阵比一阵密集,哗啦呼啦的雨声里时而夹杂着隆隆雷声。

  婆婆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警告说:“你……别得意太早……树叶早晚落地……你早晚有媳妇……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对你……”

  又指着房顶继续警告:“人在做老天爷在看,老天爷开眼,老天爷早晚惩罚那些恶人。”

  她终于明白婆婆的居心,狠狠还击说:“你就是最大的恶人,你整天怂恿喜民打我,老天爷要是开眼,早就应该惩罚你。”

  婆婆气急败坏,将指向老天爷的手指转而指向她,骂道:“我瞎了眼,摊上你这个缺德媳妇!”

  她双手叉腰严厉指责婆婆:“你当着老天爷说,我哪儿缺德?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把话说清楚……我帮你做饭,帮你洗衣服,帮你晾被子、褥子,帮你倒尿桶,该做的我都做了……摊上我,是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你骂我缺德,你骂我缺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婆婆开始呜呜哭,以至她哭声里的诉说断断续续:“我快不行了,我想见喜民,我想见他……”

  她嚷道:“你整天惦记着让喜民收拾我。”

  婆婆摇头说:“我不告诉他,我只想见他,真的,我只想见他。”

  她心里一颤,随即转念:“我才不那么傻呢。”

  婆婆哀求说:“我只想见见喜民,不见他一面,我死也闭不了眼。”

  她一口回绝:“别拿死来威胁我。”

  婆婆双手攥住被子,咬牙切齿说:“等喜民回来收拾死你。”

  为了解气她拿腔捏调地感慨:“好呀,树叶终于落地了!”

  婆婆仰起脸对着房顶呜呜大哭,仿佛要将哭声穿透茫茫雨幕,传给她远方的儿子。

  窝在心口多少年的恶气一朝出净,她既感到满足,又因兴奋而感到不安,可以说,这是她一直期盼的结果。

  二十多年来,虞慧莉每次想起婆婆,都希望思绪在她期盼的结果上恰好停止,而不是像黑洞一样将她吸进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但每次都事与愿违。这一次她特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又看了一会儿,便不再强迫自己,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那晚,熟睡的她忽然被尿憋醒。黑暗中凉飕飕的,有风正从什么地方吹过来;墙上那个还没有坏掉的挂钟,依旧从容地旋转着,发出恒定而响亮的嘀嗒声。她摸黑爬起来,趿拉着鞋迷迷糊糊进了堂屋。可是当她撒完尿准备返回时,无意间发现自己竟然没听见婆婆的喘息声——与婆婆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她比谁都敏感和憎恶那嘶哑的声音。

  于是她停住脚步仔细听,听见对面屋没有任何动静,就扭过头去不安地看着对面屋方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个圈套,甚至想象出婆婆屏住呼吸的样子:干瘪的胸脯一起一伏,皱巴巴的脸涨得通红。

  她认定这是圈套,因为婆婆曾经接二连三威胁她,何况婆婆在几天前的深夜欺骗过她。当时也是去撒尿,婆婆正在嘟囔什么,等她进了对面屋,婆婆反倒口齿清楚地对她说:“慧莉,是你吗,你总算来了。”

  她问婆婆:“哦,有事吗?”

  婆婆像是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刚才,我梦到喜民他爸了,他叫我去那边过日子,他说那边不缺房子不缺地,还有马车,鸡、鸭、鹅,我求他缓我几天……”

  婆婆的欺骗令她反感,她说:“行了,行了,深更半夜的,你就别瞎折腾了。”

  怀着同样的情绪,她回到自己屋里:各种家具、水洗绒窗帘、糊着报纸的墙壁,包括从远方传来的狗叫,都隐隐约约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声无畏黑暗似的,恒定而响亮。她躺在炕上,为识破婆婆的圈套而得意。后来毕竟有些担心,便爬起来,趿拉着鞋,像猫一样蹑手蹑脚潜入堂屋。原打算证实这不过是圈套后就回去睡觉,却发现对面屋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静候了半天仍旧如此。

  “妈,睡了吗?妈……”

  有几秒钟,分明听见撕报纸一样的刺刺声,她按了按耳朵,驱散幻觉。

  “妈……”

  她紧走几步进了对面屋,在黑暗中适应一会儿,看到婆婆躺在炕头的轮廓模模糊糊的,一动不动。越是看不清楚越渴望看清楚,所以她忍着强烈心跳,摸到屋门后的尼龙绳,喀哒一下把电灯拉亮了。虽然多少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被婆婆的样子吓得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眼前无数蝙蝠乱舞。

  婆婆满头白发,面孔灰暗,嘴半张开,瞪着空洞而绝望的眼睛,身上的棉被被双手抓出一堆凌乱的褶皱。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砖地冰凉铁硬。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扶着炕沿站起来,踉踉跄跄来到堂屋,打开房门,踉踉跄跄走进院子里。秋夜一团漆黑,许多星星在夜空中飘忽明灭,艰难地发出点点黯淡星光,显得极其孤寂,却把夜空映衬得深邃而神秘。有一颗流星划破浓郁的黑暗,朝更浓郁的黑暗坠去,顷刻之后,夜空仍然是夜空,仿佛了无一丝痕迹,也了无一丝哀怨。

  凉飕飕的夜风吹醒她时,她不敢再往前走,因为身后的灯光已经停滞,再往前走将是她独自一人面对无尽的黑夜,这恰恰是她不堪承受的。剩下的只有大喊,但刚一喊嗓子就破了,喊出的声音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她不由得扭头就跑,一溜烟跑回自己屋里,拉亮电灯,站在炕沿边颤抖。突然想起什么,便急忙跑去对面屋,再次看到婆婆才想起要做什么,像放爆竹那样小心翼翼将右手伸向婆婆的鼻孔处:婆婆断气了。

  “妈,你,你别吓唬我。”

  她跪在地上磕完头,先提心吊胆地把棉被捋平,然后合上婆婆的嘴,接着合上婆婆的眼睛。那双眼睛却自动睁开了。据老辈人说,念叨能使亡灵升天,她开始模仿老辈人念叨:“妈,妈,莫恓惶,西南大路亮堂堂……”

  念叨完,再次合上那双眼睛,一抬手,它们又睁开了。它们故意与她作对似的,只要她抬手就自动睁开,露出灰蓝色的眼珠子。吓得她浑身战栗,不得不拿枕巾盖住婆婆的脸。她盯着枕巾下方那双眼睛,那句“不见喜民一面我死也闭不了眼”在脑际盘旋,现在婆婆真的死了,真的闭不上眼……她不敢再想,一身冷汗,腿都哆嗦抽筋了。

  “妈,你等着,我这就去给喜民打电话,我这就去……”

  她急忙付诸行动。《好运来》歌曲响到第三遍,电话通了。

  “恩,喂——”

  丈夫虽慵懒却熟悉而踏实的声音,使她得以从目睹婆婆遗容的恐惧和压抑中解脱,像历尽磨难终获救助一样,不由得哭出声来。

  “喂,喂,你哭什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惹得丈夫直吼:“你他妈倒是说呀,大半夜哭什么?”

  她吭吭哧哧出两个字:“妈……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丈夫沉重地告诉她:“我知道了,你赶紧叫人,我和宏伟马上想办法往回赶。”

  听丈夫说父子俩要连夜回来,她嘱咐他们多穿衣服,路上千万注意安全,挂了电话就拿起手电筒,按照丈夫的指示匆匆跑出去喊人。

  虞慧莉原以为婆婆一死,这一切就过去了。

  婆婆死后的大半年里,刮风下雨的夜晚她常睡不踏实,当暴雨倾盆,闪电掠过屋脊,炸雷轰响的时候,当狂风呼啸掀掉房檐的瓦片,夹杂无数碰撞声的时候,当夜深人静,挂钟嘀嗒嘀嗒,有女人呜咽般的风声从远方传来的时候,她裹紧棉被蜷缩成一团,在对黑夜的恐惧中思念丈夫和儿子,更被婆婆那双吓人的眼睛弄得惴惴不安。于是她反复强化婆婆虐待自己而自己孝敬婆婆的意识,“我对得起她……她怂恿喜民打过我那么多嘴巴,我没还她一个,她瘫痪是我在伺候她……村里都夸我孝顺……我对得起她,对得起她……”利用这种非对称性一遍一遍安慰自己。或是这种安慰起了作用,抑或是生活把她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她的不安逐渐平复,渐渐地她开始淡忘。

  不料在她即将忘记的时候,后来成为她媳妇的女孩出现在她面前,迫使她又想起了一切。那女孩高大、壮实,是邻村泥瓦匠的女儿,她抱着儿子胳膊踩着高跟鞋缓缓走来。

  儿子介绍说:“妈,这就是雅杰。”

  她说:“来来来,外面冷,快进屋吧。”

  看着那女孩,她欣喜之余惊讶而悲凉地意识到,时光正在回流,因为儿子,自己终归无法摆脱那个世代传承的古老循环,不同的是,那女孩是媳妇,她则成了婆婆。那女孩一直微笑着,从容应对她的寒暄,眼神里却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记得那天冷得异常,去抱柴禾期间,她在寒风中仰望天空,就看见了婆婆。

  婆婆一动不动躺在云彩上,背衬着蓝天,那双瞪圆的眼睛又凄凉、又哀怨、又恐怖,像在警告她:“你早晚会遭报应的。”回应婆婆似的,不远处刮起一股旋风,卷着尘土和枯树叶纷纷扬扬向西南方刮去。

  然后她紧绷着心,做出了令她后半生都自豪的决定,决定当个好婆婆。要当好婆婆得学会包容。于是她处处迁就媳妇,从不像侯素玲那样干涉媳妇,抱怨儿子有了小妈忘了老妈,甚至违背丈夫的意思,支持跟着儿子常年在省城打工的媳妇把孙子带在身边,并承诺每月给孙子六百块生活费。

  虞慧莉是五年前发现的。作为好婆婆,她避免了在那个古老循环里与媳妇势如水火,却没想到婆婆一直在等她,暗示她,为她们那次特殊的见面精心地做着准备。

  那个时候,家里新粉刷的房子还不像现在这么旧,她还没有拄拐杖,她的高血压也不像现在这么严重。那个时候,她的生活倒是早已和现在差不多了:

  农忙时农忙,农闲时照常一丝不苟做家务。

  隔几天收拾一次院子。春天扫大风刮来的干草、碎柴禾,夏天锄杂草,秋天扫落叶,冬天除雪。她不忍看到自家院子像村里那些主人搬迁或者外出打工的院子,长满半人高的杂草,有的破败不堪,不定什么时候就轰地一声,从空房子里飞出一群受惊的麻雀,到黄昏树上还有老鸦哑哑叫唤。

  每天傍晚,她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先早早锁好院门,把尿桶拎入堂屋,再闩好房门,这才安心地进屋来,盘着腿坐在炕上看电视,就像现在这样。她不在乎电视播放的内容,就那么看着,只想在不太枯燥的环境里回想往事:童年的饥饿和贫穷;懂事后白天拼命干活赚工分,晚上协助母亲做家务、照顾六个年幼的弟妹;终于结婚了!结婚后勤俭持家,抚养儿子,孝敬公婆并与厉害的婆婆明争暗斗;后来,盖砖瓦房子,儿子娶妻生子,丈夫病死……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才将电视关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剩下的惟一期盼就是春节。除了春节,这个家:整齐的砖墙,墙角繁茂的榆树,圈着约克猪的猪圈,碧绿的菜畦,盖着苫布的电动三轮车,拴在厂棚里的毛驴,厢房门口啄食的母鸡,高大的砖瓦房子,反光的玻璃窗……这个看上去丰富的家,仿佛被一层特殊的网网住了,即使在阳光最热烈的三伏天晌午,也那么冷清,冷清得生疼。而只有春节,她才能见到日夜牵挂的儿子,只有见到日夜牵挂的儿子,这个冷清了一年的家才热闹起来,有了短暂的生气和活气。

  直到五年前的正月,在儿子离开前夕,等儿子他们熟睡后,她溜出来,独自一人坐在厢房的门槛上抽泣。幽暗的夜色里,冷风吹拂那些影影绰绰的榆树,沙沙的响动到处弥漫,使她觉得自己的抽泣声亦真亦幻。恍惚中,她清晰地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她戴着灰色线帽,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脸上挤满皱纹,她正坐在门槛上抽泣。她认出那是自己。

  “沙——沙——沙——!”

  她循着声音看去,就见另一个苍老的女人缓缓从她面前爬过,爬到她面前后停下,用胳膊支撑着上半身,仰起脸与她对视。那双眼睛里有一丝冰冷的笑意。当她认出那是婆婆时,婆婆达到目的似的,低下头又开始爬行,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爬到哪里去。

  “妈……”她想叫住婆婆。

  婆婆不为所动,只顾着继续爬行,她拖拽下半身的声音在夜幕里像一丝寒光,一闪一闪的,依稀渐远。

  她一边抽泣一边无奈地感慨,其实她和婆婆一样,到头来,所剩下的只是一个人,一天接一天地牵挂着儿子。

  现在,虞慧莉更牵挂儿子了。她明知道儿子不会回来,仍然经常坐在门槛上或者透过窗户,向远方久久地望着。都说母亲向远方望得越久,儿子回家的愿望越强烈。

  秋收在即,她希望儿子能回来,因为她觉得身上没力气,干点活腰酸背疼的,腿脚像又硬又沉的石头,走路借助拐杖也很费劲,而且眼睛看东西总有些晃悠。一天晚上九点多,她拨通儿子的电话,结果刚说两句就有女人喊:“碧水蓝天小区的订单好了。碧水蓝天,谁接的碧水蓝天?”

  “我接的。”儿子回答。

  “宏伟,你在加夜班妈?”

  “妈,我正在忙,忙完给你回电话。”

  她纳闷儿子这么晚忙什么,便问媳妇:“雅杰,你们厂子里今晚加夜班吗?”

  “不加夜班。”媳妇说。

  “那宏伟在干什么,连电话都顾不上接?”

  “哦,”媳妇解释,“妈,今年经济不景气,钱不好赚,宏伟兼职送外卖呢。”

  “送外卖?”

  “妈,你有事吗?”

  “没事,我就问问宏伟在干什么。”

  虞慧莉握着电话半天没动弹,她心疼儿子。

  秋收期间,她用韩大夫配的止疼药强顶着,每天跟着收割机下地。她一想到儿子,眼前就冒出儿子送外卖的情景。单薄的儿子骑着电动车,奔驰在车流不息、两侧街道人来人往、灯火辉煌的马路上,迎面的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噗噗作响,他随时有被吹翻的危险。

  接下来是多雪的冬天,上一场雪还没化干净,另一场雪又飘落下来。她坐在炕上倾听外面的雪,在纷纷扬扬的飘落声中不安起来。那些雪落在儿子身上,淹没儿子的膝盖;儿子的脚一下踩到了坚冰;载着儿子的公交车在结冰飞雪的马路上奔驰……这些担忧引得她直打寒噤。终于,儿子告诉她因为火车在半路被暴雪截住,他今年不能回家过春节了。她决定去救儿子。雪越下越大。她穿上羽绒服戴好棉手套,从衣柜底翻出儿子的小棉袄,从厢房拿出铁锨,随后锁了门,一个人骑着电动三轮车冲向儿子。一路上,漫山遍野积雪茫茫,裹着雪的西北风使她呼吸困难。“妈——救——我——救——”她眼睁睁看见儿子陷进雪里,只剩两只手在雪面胡乱抓。她呼喊着儿子,抡动铁锨拼命铲雪,拼命铲……急得尖叫一声就醒了。

  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擦掉额头的冷汗,靠着被褥垛呆看窗外的雪,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是什么征兆?此后,她害怕这个梦应验,密切关注着天气,祈求老天爷永远别下雪,听到天气预报说有雪,总盼望报得不准。

  进入腊月,死气沉沉的村庄热闹起来,老人们高高兴兴的,开始为迎接子女归来而准备年货,孩子们也高高兴兴的,一些男孩子开始放爆竹,伴随着巨响,夜空中常有一点爆炸的亮光。

  这天早晨,虞慧莉早早起来蒸年糕。她觉得自己出奇地精神,哼唱着当年从生产队学的《红梅赞》,生锅炉,用箩筛黄米面,筛完黄米面刷锅添水,放上箅子,铺平笼布,然后出去抱柴禾。

  此时天已经亮了。她奋力拄着拐杖走到柴堆旁,随意向东方天边一看,恍然一下就被那里的景色迷住了。在那里,喷薄欲出的太阳烘托出一片绚烂而飘逸的朝霞,美得简直令人震撼。她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转回身,抱起一捆枯树枝,夹在腋下慢慢往回走。红彤彤的太阳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的,红红的。她穿过院门口,走过猪圈,走过菜畦,拐个弯,走进正房左侧背阴的水泥道,在厨房门口登上第一层台阶,第二层台阶,第三层台阶,到第三层时,她像是不由自主又像是特地做出了那个冒险动作——抬起拐杖去挑门帘。门帘刚被挑起,突然,她的脑袋嗡地一声。

  她逐渐有了知觉,觉得疼又不知道哪疼,有什么东西沿着鼻孔从左边脸流下,嘴里一股咸味,是血腥味。她想喊人喊不出来,想爬起来给儿子打电话,却怎么也动不了,一使劲脑袋又嗡地一声。

  再次有了知觉,她不敢再挣扎,而是静静地躺着,尽量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自己。一阵迷糊后,仿佛从梦中醒来,这是梦该多好,就像去年腊月那个梦一样。外面刮着冷风,她坐在灶膛旁,木柴在灶膛里毕毕剥剥燃烧,炖着一锅猪骨头,不知不觉她倚着锅台睡着了,直到被轻轻推醒,抬头一看是儿子,儿子黑色羽绒服上还裹着冷空气,他俯着身对她说:“妈,你睡着了。”在他身后是粗壮的媳妇和与她一直不亲的孙子,她看着儿子笑又不敢使劲笑,她怕把自己笑醒了。这不是梦。透过越发凝滞的视野,可以看到蓝天上漂着乱糟糟的白云。“你没想到吧,你也是这样,临死见不上儿子最后一面……”她无助地望着婆婆,婆婆那双眼睛竟然微弱地眨了一下,怜惜似的流下了两串眼泪。

  渐渐地,太阳升起来了,明亮的阳光照进背阴的水泥道,照到她身上,照到她脸上。她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觉得又有了力气,心跳快了,呼吸强了,脑袋也清醒了。但是顷刻之后,那股力气便烟消云散,使她沉入混沌状态,而且朝着更混沌的状态缓缓下沉。在越发混沌的状态中,她噙着眼泪,逐渐忘了远方的儿子,忘了阳光的温暖和身上的疼,最后,忘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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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5 14:47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发了两遍?                       
3#
发表于 2024-8-15 16:19 | 只看该作者
两篇一样的,写得不错,欣赏了。发首发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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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5 16:40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4-8-15 16:19
两篇一样的,写得不错,欣赏了。发首发来哈!

谢谢邱天老师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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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5 20:20 | 只看该作者
写得 不错,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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