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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弹劾:不避新贵才是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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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2 22: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太学之中,正有三人相对而坐。

坐在上首位置的人名叫臧洪,他左右手边分别是陈容和崔琰。

三人皆有太学出身这么一个共同点,其中臧洪与陈容是在太学的老相识了,二人不仅是同乡,陈容堪称臧洪的迷弟。

而崔琰作为郑玄的弟子,其太学生的身份更像其参加昔日第一场太学策试的过度。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乃是因为陈容的缘故。

话说当初的首次策试,崔琰与陈容皆名列前茅,又一同请求去远一些的乡中任职。

在之后的时间里,两人的升迁之路相差无几,先是成为离雒阳较远县下的乡中有秩,后来三辅移民屯田,作为佼佼者的他们皆受命参与其中。

此后组织帮助屯民分配田亩,修建房屋,皆有他们的身影。

本来今岁三辅再次丰收之后他们便该动一动了,不曾想右扶风发生了地震,他们作为灵活的救火队员也出现在了受灾最严重的杜阳县。

并在灾情得以平复之后得诏回京。

崔琰与陈容便是在这段时间结下的交情。

对于他们来说,参加策试后的两年多时间里的经历,只怕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

倒是毛方,如今尚留在右扶风,成为了杜阳县的新县尉。

臧洪此来雒阳,乃是因为他历任即丘长,开阳令,在任上政绩斐然,得到了多方称赞,遂被朝廷征为议郎。而今故地重游,颇有一番感触。

而崔琰和陈容出现在此处,实则是因为他们回京之后得到了新的任命,但究竟该如何去做,还有一些说头。

实则是双方偶遇,臧洪与崔琰才坐下相交。

谈论经典。

陈容当太学生时通了三经,崔琰师从郑玄,臧洪则是走得童子郎成为郎官,少通经学,三人皆是有实打实的经学造诣之士。

陈容作为两边都认识的人,在论经许久之后见互相都熟络了些,方才提起正题,言辞恳切地请教道:“吾等得诏,乃是入西园军中,教校尉以下不识文字者,又有上奏之权,可言军中弊病,却又不许干涉军事……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思得的个中缘故不能自圆其说,还请季珪兄教我。”

崔琰见陈容开诚布公,且他早前便听说过臧洪的名头,虽只在今日才真正同臧洪相交,但短短一个时辰,却也能感觉到臧洪乃是清贞守道之人。

他便不再讳言:“私以为,陛下此举,当有三重意思。君等若不嫌琰言语粗鄙,琰姑妄言之,君等姑妄听之。”

陈容与臧洪皆正襟以对。

崔琰说道:“一则还是军中克扣钱粮之事,昔日西园校尉鲍鸿殷鉴不远。”

这是老生常谈,谁都能想到的答案。

崔琰也不在上面多说,又道:“二则是西园军兵员来自四方,在京中无有根基,恐成校尉私兵。当使军中士卒明白恩德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另两人皆凛然。

崔琰道:“不说昔日鲍鸿案乃是御史台田公告破,此前军中当真无人知晓吗?就说现在,军中有将官借军法行欺辱士卒之实,却是我亲眼所见!西园校尉刘备身为太傅弟子,却纵容其别部司马张飞只因士卒的小错,便欺辱鞭挞士卒。”

军法本就严苛,尤其是战时,动辄杀人,崔琰自是清楚,但在他看来,却不是张飞遇事便亲自鞭挞士卒的理由。

“我早有听闻刘备、张飞与羽林中郎将关君,三人有兄弟之情,其皆在军中,却仗着陛下信任不知避讳,又借着职权遮掩过错,此其罪一也。张飞往青州前未有鞭挞士卒之举,然立下功勋后却肆意妄为,居功自傲,此其罪二也!久而久之,军中士卒皆知将官之威,而不念天子之恩,此其罪三也!”

“上军校尉蹇硕无能,因三人得陛下信重,只做姑息之举,然我既为天子所遣,却不惧之。昨日我便已上书弹劾了!”

崔琰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臧洪与陈容也听得振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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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22:33 | 只看该作者
陈容慨然道:“此等正义之事,当算上我一个!”

臧洪神情庄重:“我今初为议郎,若此事不得回应,亦当上书言之!”

“不宜操之过急。”崔琰拒绝后解释说,“且不说此次上书本是分内之事,太傅卢公贤德,自不会为弟子遮掩。我所虑者,唯有小人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从中作梗,阻塞圣听。要有此事,诸君弹劾不迟。”

“季珪所言甚是!”陈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他和臧洪倒都没觉得这是崔琰想独占功劳,毕竟这事本就是人家先发现先上书的。

说话间,臧洪与崔琰皆觉得对方是坚守圣人教诲的君子,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初次见面,皆有相交之意。

历史上,这两人一个被袁绍冤杀,一个被曹操冤杀,而今凑在一起,倒也算是命运使然了。

此事告一段落,臧洪又问说:“季珪方才曾说三重意思,不知这第三重所谓者何?”

崔琰对臧洪说道:“这一条,还与太学生乡吏有关。”

臧洪此前一直在琅琊国任职,对于太学生充任乡里官吏的情况多有耳闻,也曾同陈容有过书信交流,对此还算了解。

他说:“而今太学生乡吏多在雒阳周边,以及屯田的三辅,而今此策已行三载,只怕司隶校尉部都未遍及吧!”

崔琰点头认可,臧洪一语中的,太学生乡吏最大的问题就是数量。

他说道:“我此前所在轵县原乡为有秩,原乡有十一里,乡中只我一人来自太学。非我自吹自擂,我至原乡一年,使之比轵县另外两乡却是要好上一筹。乡官里吏虽有私心,大体上总过得去。”

“然后来我回到雒阳,却看到了其中差距。当时我曾想,若我治下里中有三五太学生,定能做得更好。”

臧洪与陈容一同颔首,两人皆知崔琰所说的是实话。通过策试的太学生与寻常里正相比,无论是道德水平还是实际才能,差距还是很明显的。甚至其中有些太学生连实际经验都更胜一筹。

其实汉室的乡不算太多,总共一千一百余县,三千六百余乡,平均下来一县不过三乡有余。

且其中百石乡官中的三老需要选用有名声的本地宗老,剩下的还有有秩(蔷夫)、游缴连同从属与乡中的乡佐乡干等。

这些官职看起来不多,且还要给本地人留下位置,但还要算上里和亭呢!

而乡里与亭是有区别的。

乡之下是里,最初的原则是百户为里,十里一乡。随着人口的增多,在雒阳附近,一里有一两百户很普遍。

乡里这一层级负责户籍、赋税等民事。

至于“十里一亭”的亭,则不同于乡里这样的民治结构,而是与其下“五里一邮”的邮一起,作为专门的治安机构,也负责政令传递。

值得说明的是,亭之里非百户之里,指的是距离,一乡中有三五个亭是常态,乡与亭之间理论上没有隶属关系。

乡、亭各有治决讼事之权,只在民事和刑事上有所偏颇,在实际操作中,也会有双方一同判案的情况。当然,一些大罪还是得由县廷来审判的。

如比较常见的经济纠纷案,不论是欠钱还是买卖不公,乡有秩(蔷夫)与亭长皆能判案。

而也被称做里正的里魁,与百姓离得最近。

这些位置时刻影响着基层治理的好坏,所以现在乡里小吏中太学生占比最多的雒阳县乡里,治理情况最好。

对于一些太学生来说,当個百石的乡官也就罢了,但要他们当里魁,只负责一两百户,便不愿了。

崔琰解释说:“我此前拜访老师,听说去岁和前岁策试所通过的太学生,数量一年不如一年,去岁尚有四百余,今岁只得三百人。想要以之充实乡里,远远不足。”

比之第一次策试,足足少了四成多,归根结底,还是参加的人只能从太学生中来,而愿意走这条路的太学生的培养速度跟不上录用的速度。

陈容不解:“此自是矛盾之处,然则与我等入西园军何干?”

崔琰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世人常以籍贯结交,郡国多有排外之举,昔日有驱逐长吏者,更何况乡官?此前乡官里吏多由本地乡人充任,我等能轻松为之,实则因此地距天子治下不远,且有关君奉命除恶在前。是以,两年多来,太学生乡官里吏只在司隶校尉部为之,非只因为过策试者不足。”

臧洪对此也深有感触:“我在县中,见官吏犯法,去职治罪后只能遴选本地乡人充任,明知彼辈姻亲故旧,多有关联,却也只能择而用之。”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西园军与近乎父死子继的北军五营不同,其成军之时,乃是征召天下多地郡国之壮士为之。”铺垫了许久,崔琰终于说出了他认为的第三重意思——

“私以为,陛下有意以军中老兵外任为乡官里吏,昔日有以有功之卒为亭长者,陛下此番,或可说是效仿此举,欲要在乡里官吏上稍作尝试。”

陈容闻言一怔,他只想到天子有意以西园军为基础扩增军队,崔琰所想的确是他未曾想到的角度,但仔细想来,而今国库空虚不是秘密,放眼四周也无继续扩军的必要,反而是崔琰所说更有道理。

他坦然道:“季珪兄大才,吾不如也。”

陈容又说:“我此前也曾听得老兵抱怨,其久在军中,月俸虽能养家,然离家日久,一旦受伤或是年迈,便要返回家中。只是其在军中日日遵从军法,所学尽是杀伐之术,回乡后想要重新拿起耒耜耕种,却并不容易。”

“乃有家境贫寒无子嗣者、亦有子女不孝者,往往老无所依。”

臧洪也赞同道:“正是此理,老兵年迈,不能上阵杀敌,却不可将之弃若敝履,如能继续在乡里为国效力,又能领一份俸禄,作为生计,也是一桩善事!”

“只是以我所见,能胜任乡里官吏的老兵未必有许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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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22:40 | 只看该作者
云台殿,刘辩望着眼前的奏书,皱着眉头。

现在的张飞就开始在西园鞭挞士卒了吗?

“传蹇硕来见朕!”

随着刘辩一声吩咐,立马有小黄门前去传令,未久,蹇硕便匆匆赶到了。

“蹇公不必多礼,公是父皇留给朕的倚仗,在朕这里,可随意些。”

刘辩这话让蹇硕心中分外受用,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刘辩这么说。

不过,蹇硕在明面上依旧老老实实地行臣子之礼,不敢有一点逾越之举,在拜见后答道:“此乃为臣之本分,绝不敢忘!”

“蹇公且坐。”待到蹇硕小心翼翼地坐下后,刘辩脸上带着笑容,继续说,“今日叫蹇公来,没有旁的事,就是想问一问,前阵子派去西园军中的郎官们表现如何?”

这是崔琰陈容他们在西园军中的身份。

蹇硕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回陛下,郎官们在军中表现甚好。鲍鸿贼子枉顾圣恩,贪墨钱粮,自那之后臣便一直不敢大意,有郎官们在,臣也能将更多心思放在操练之上。”

唯一的问题是郎官中的某些人对他的态度不算好。

蹇硕对此虽有所不满,却也只能先忍着,因为这些人在蹇硕的眼中,相当于军中的刺史。

刺史不能干涉郡守国相的治理,却有监察权,而这些中郎不干涉军事及训练,但上到校尉下到火夫,皆能接触,可不就是在替皇帝监察军队嘛,他可不敢有怨言。

蹇硕也在庆幸,得亏在当初西园经过了鲍鸿贪赃案后他在这方面特别留意,不然恐怕这次便要倒霉了。

想了想,蹇硕又补充说:“只是军中士卒不乏愚昧之辈,不识陛下恩典,约莫只有三成士卒愿意学习文字。”

刘辩一时了然,倒也称不上有多意外。

指不定会有多少人认为他让士卒们学习文字,只是为了让士卒们听从圣人教诲、忠君爱国呢。

刘辩接着说:“西园士卒皆背井离乡,本就需要多加善待,安抚其心。”

蹇硕一边称是,一边心思百转,思量着刘辩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犹豫间,他忽见侍立在刘辩身后的郭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慌。

他就知道,皇帝忽然召他起来相见,一定有事!

善待……安抚……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自青州立功归来,炽手可热的张飞。

张飞借着军法,每每士卒犯下点错让他不顺心,动辄鞭挞。刘备偶有责备,但往往只能让张飞消停一两日。

他顾及刘备和关羽,索性听之任之。

现在西园军中还剩士卒三千余人,其主体是往青州平乱归来的两部以及曹操带去并州又在年初带回来的一部。

随着袁基与曹操先后离任西园校尉,展露头角的张飞以及后来在凉州立下功勋的徐晃和张杨,分别成了别部司马,在军中独领一部,后两者而今仍在凉州皇甫嵩麾下作战。

新来的那十来个郎官们的来历蹇硕是知晓的,履历都差不多,他们能了解到张飞鞭挞士卒之事蹇硕倒也不奇怪,但按理说他们都该承关羽的人情啊!

且他蹇硕都不敢得罪刘关张,郎官们上任未久,竟这般刚烈?

可郭胜给他的提示绝不是假的,皇帝的话语也绝对是意有所指。

想到这,蹇硕索性心一横,俯首拜道:“陛下,臣未能使得西园将官皆善待士卒,实乃死罪,死罪。”

“蹇公这么说,莫非西园军中有人苛待士卒?是谁?”刘辩问道。

“别部司马张飞张益德。”话说出口,蹇硕心中反而轻松起来。

“此非蹇公的过错,公且起来说话。”刘辩说道,“详细说说张飞是如何苛待士卒的。”

刘辩哪里不明白蹇硕在怕什么,不就是觉得刘关张三人的圣眷比他深厚嘛。

得了肯定,蹇硕心知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这才起身,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说话间,他注意到,皇帝正在看一份奏书。他嘴上不停,心中不免有些揣测。

刘辩听得蹇硕所说,与崔琰奏书中所言大同小异。

结合历史上的张飞,甚至都不用再做调查了,此事当真无疑。

“去将云长唤来。”刘辩又吩咐道。

关羽本就带着羽林郎在东宫当值,来得很快。

在关羽拜见之后,刘辩说道:“蹇公,可将方才同云长说上一遍。”

蹇硕终究是被宪帝看重派去领兵的人物,即便他刚一开口就发现关羽目光不善地盯着他,却也兀自不惧。

蹇硕刚一说完,没等关羽开口,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刘辩问道:“云长可是怀疑此是虚言?既如此,我说几个人,云长不妨同蹇公一同去西园军中问上一问……丹阳人周乙、泰山人于中山、于中程、南阳人吴季……”

关羽一开始当然觉得是蹇硕在诬陷张飞,但见刘辩拿着一份奏书报出一个个名字,便知此事非他最初所想。

但张飞真的行此暴虐之举了吗?

关羽心中明白答案,他也知道此时最佳的做法大约是替张飞认罪,请求对张飞从轻处罚,可他还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臣愿往西园军一行。”

“去吧!”刘辩倒没那么多想法,张飞这段时间没有闹出过人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且如果能借此机会及时改变张飞的这一恶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祸兮福之所倚。

一旁的蹇硕心中更是了然,他已然明白,方才皇帝和郭胜的暗示,都是在等他先把事情说出口,不然,一個御下不严的罪名是绝对免不了的。

想到这,他心头一阵感动。

蹇硕深知自己在过去同皇帝没什么交情,只是占了一个宪帝信重的名头。虽然过去皇帝对他一直礼遇有加,但他心中仍有几分不安。

现在,他却忍不住暗暗自责起来——陛下终究是在维护我,而我却因为私心蒙骗陛下,当真不该!

两个各怀心事之人离开了云台殿,出了皇宫后便策马往西园军驻地而去。

在城中还有所收敛,待出了城,关羽便不再顾及马力,一路奔驰。
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23:00 | 只看该作者
来到西园军营前,关羽才想反应过来没有蹇硕引路,他进不得此营。

听着身后的马蹄声,他回过头,却见蹇硕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这让关羽对蹇硕的印象有了些改观。

关羽一路扮做蹇硕的随从,跟着蹇硕入营。

作为总领整个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虽有宦官的身份,但他本人身材高大壮硕又有武略,在军中还是有些威严的。

关羽没有去见刘备和张飞,而是先借助蹇硕之手见了被刘辩点名的那几人。

有刘辩的命令在,蹇硕的执行力很强。

关羽最先见的是丹阳人周乙,后者皮肤有些黑,身材也不算高大,看着很年轻,估计只有二十出头,应当是刚刚成丁就被征入了军中。

周乙心中忐忑不安。

他起初见崔琰言辞亲切,对待他这样的普通士卒没有士大夫的架子,光看脸就让他觉得崔琰是个正人君子。在被崔琰发现身上的鞭痕后没忍住向崔琰诉说了自己的委屈。

眼见着蹇硕遣人来寻他,而崔琰却不在营中。

尤其是他见到了于中山几人也同他一起被叫上了,心中不禁怀疑,该不会说要为他们主持公道的崔琰将他们卖了吧!不由地他不心惊胆战。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见到了关羽。

一旁的蹇硕说道:“周乙?待会无论关将军问什么,你只需如实直言即可。”

“勿要慌张。”关羽也安抚说。

周乙先听到蹇硕同他说话,又听到蹇硕旁边那个脸有些红的将军说话,可他如何能不慌张?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关羽,只因他自青州归来时曾远远地见过关羽一眼,后来也曾听他的队长与什长闲聊过,知道关将军同刘校尉、张司马是共患难同富贵之人。

惊慌之余,周乙纳头就拜,口中连呼“恕罪”“饶命”。

听得这话,关羽的脸红旁人倒是看不出来,而蹇硕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有些恼怒——本上军校尉还在这呢,由他统领的兵卒竟不信他能主持公道吗?

蹇硕情知此事怪不得周乙,但除了面对皇帝之时,他向来爱指责别人,而非反思自己。

关羽忍着心中的无名怒火,继续安抚道:“我今日奉陛下之令前来,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且蹇将军也在此,大可有话直言,无需有后事之忧。”

蹇硕也说:“有本将在,你只要不扯谎,我保你无事!”

周乙却在此时灵机一动,说道:“是小人罪有应得……”

场面一度很安静。

关羽忽然道:“将你的上身衣甲脱了!”

周乙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蹇硕,蹇硕斥道:“快脱!”

周乙只能依言做事。

关羽闻言,皱着下眉,终究没说什么,而随着周乙脱下衣甲,他终于看到了周乙身上的伤口。

即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其身上愈合未久的一道道红色的鞭痕左右交错,看在关羽眼中,触目惊心。

关羽伸了伸手,却见周乙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还疼吗?”他轻声问道。

周乙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他的委屈、惊慌、恐惧,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

“夜里有时会睡不着。”他如实回答,可话说出口,却是哽咽的语气。

关羽起身,亲手替周乙将衣甲重新穿好,拉着周乙坐在自己身边,细细问了起来。

从被鞭挞的原因问起——

一次操练前,周乙的脚扭伤了,不严重,外表也看不出来,但若是参加操练,肯定是不利于康复的。层层上报至屯长一级,也就允了此事,毕竟只是操练而已,且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卒了。

然后,张飞得知了此事,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周乙故意逃避操练,好去偷懒。遂被张飞吊起来鞭挞,用来杀鸡儆猴。

如果是周乙的事还能勉强说是有那么丁点误会的成分,那么吴季,还是个什长,只因在私下里同张飞说了一句他操练士卒的方式有些士卒忍受不了,当场就被张飞命人吊起来鞭挞。

而张飞在成为别部司马之后,其所部的操练的确是西园各部中最严格的。

其余如于中山、于中程等人,皆是因为一些罪不至此的小错,便招来张飞的鞭挞。

哪怕以本就严苛的军法来论,张飞的手段也过于严苛了。

而通过这些人之口,关羽又知道了数名士卒。

关羽治军时向来关爱士卒,不曾想被他视为兄弟的张飞刚刚立下大功,却嚣张跋扈,做下此事。

在询问期间,他的心中的羞愧一阵一阵的袭来。

倏忽,关羽朝蹇硕拱手道:“蹇将军,此间始末,我已了然,不知可否请蹇将军引我去见张司马?”

蹇硕闻此称呼先是一愣,随后稍作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对于关羽的表态,他只当是作秀。他猜测,皇帝让关羽来此,大约是存了让关羽借机处理此事,小惩大诫,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

不然该让关羽避嫌的,怎么能主动让关羽参与其中呢!

蹇硕一路指引,很快来到了张飞所在。

在成为别部司马独领一军之后,张飞可以说是分外快活。

不仅是因为能脱离刘备独领一部了,还因他张飞,没给大兄和二兄丢脸!

这天,张飞正在巡视营中,他决意要把自己的部下打造成一支能追随他继续建功立业的强军。

畅想间,一阵纷乱的嘈杂声传入张飞的耳朵里,他一皱眉,心中恼怒——又有哪個竖子想挨鞭子了?

遂往事发地而去,可没走几步,张飞竟愣了一下,然后才欣喜地问道:“二兄,你怎么来了?”

关羽板着一张脸说:“我今身负皇命而来,当称官职!”

张飞不觉有异,又道:“关将军为何来此?是要做什么大事吗?”

然后,张飞才想起来拜见领着关羽前来的蹇硕。

之后,一行人来到张飞的军帐之中,关羽将从周乙等人口中听到的事一一向张飞发问。

张飞答倒是答了,鞭打每个人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周乙是躲懒,吴季是直言犯上,于中山是不敬上官……

他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士卒犯错,就该惩戒!

可即便单从张飞勉强的解释来说,也逃不过苛待士卒的事实。

且退一万步说,什么样的罪责需要他这个军司马亲自动手?专门负责执行军法的军正是摆设吗?

事到如今,关羽终于抛开了心中的最后的一丝侥幸,或者说,他早就明白,只是愿意接受罢了——张飞的的确确在立下军功之后变得嚣张跋扈了。

关羽望向蹇硕:“蹇将军,可否借亲军一用。”

蹇硕一怔,应道:“可。”

关羽指着张飞,喊道:“左右,将他身上的甲胄扒了!”

因为是关羽指使人做的,张飞倒没反抗,痛痛快快地任由蹇硕的亲兵施为,只是大声问道:“何至于此?”

关羽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宣泄了出来:“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恩罚惩戒之道,于民有汉律,于军有军法。便是违逆军法,也该由军正处置,哪有你滥用私刑的道理!”

“且治军之道,当赏罚分明,你以一己之好恶,枉顾陛下信重,肆意妄为!便是日后伱恨我怨我,同我再不往来,今日我也要这么做。”关羽盯着张飞,一字一顿地说,“张飞,我且问你,你可知错认罪!”

张飞的甲胄具被脱了,只剩下内里的白衣,闻得此话,罕见地低着头用低沉的语气说道:“错了……”

“你鞭挞士卒时,也这般有气无力?”关羽质问道。

张飞昂着脖子,大声喊道:“我认罪就是!”

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赌气的成分。

关羽却不管这些,又朝蹇硕说道:“蹇将军,张司马既已认罪,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蹇硕自认为明白了关羽的打算,马上回应道:“要是关将军,会如何处置?”

“他既鞭挞士卒,那便让军正打回来!”关羽说。

“啊?”蹇硕有些愣神,他已经忘了这是关羽今日第几次做出出乎他意料的决定。

他本以为关羽想要顺势包庇张飞,也打算做个顺水人情。

可要是叫来军正……总不能让执行军法的军正手下留情公然造假吧,这可是比张飞苛待士卒还严重的事!一旦被爆出来,非但官职难保,性命亦堪忧,关羽也是从军之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蹇将军?”

蹇硕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关羽一眼,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关羽能得到陛下这般的信任了。

“就依关将军所言。”

很快,军正应召而来。

将张飞绑在帐外的一处木桩上,都未动用他手下的士卒,而是亲自对着张飞公然执行鞭刑。

张飞也是硬气,咬着牙,哼都未哼一声。

未久,刘备也来了。

“何至于此啊!”刘备呼道,路上,已经有人大致将情况告诉了他。

刘备一路跑到蹇硕身旁,拱手道:“将军,张飞曾在我麾下,其有错,我亦有管教不严之罪,愿以身代之!”

关羽看向刘备,冷笑道:“刘校尉确实有过错,张司马之过,若非是刘校尉不能及时劝阻,行姑息之实,何至于此?”

“都说何至于此,那些本不该受鞭刑的士卒又何至于此!”

张飞受着鞭,却也还是昂着脖子替刘备解释道:“大……刘校尉曾屡次劝告我,是我……是我没有听从!”

说话间,正有一鞭打到伤口之上,让张飞又咬紧了牙。

刘备焦急地看着,却也知张飞不听他的劝告,以致于有今日,张飞既无性命之忧,他已做不了什么。

良久,蹇硕看向关羽:“关将军,差不多了。”

关羽却没有回答,而是扫视了一圈在现场的将官士卒,其中就包括周乙、吴季等人。

周乙忽然硬着头皮拜道:“将军,我等当日也没受这么多鞭……”

被关羽见过的吴季、于中山几人也都请求停下。

蹇硕了然,叫停了军正。

关羽直到这时,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中不免哀叹,即便是他,也难免有私心啊!

蹇硕又命人叫来军医为张飞处理伤口,然后才对关羽建议道:“关将军,今日已经做了惩处,不如先留张司马养伤,我等先去宫中回复?”

关羽摇头:“鞭刑只是为偿还无辜士卒所受苦楚,至于其罪行,当由陛下明断,另做惩处!”

听到这再次出乎他意料的话,蹇硕竟不觉得意外了。

临离开前,张飞不顾疼痛,忽然喊道:“今日我有罪在先,二兄以后不会因此不认我了吧!”

关羽整个人如一尊铁塔一般立在原地,舒缓而又坚定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绝不会!”

……

蹇硕与关羽再次出现在了云台殿,只是这次,蹇硕对于关羽这个朝野皆传的天子宠臣的印象与往昔大有不同。

待听完蹇硕讲述的经过,以及关羽愿以自身关内侯之爵位替张飞抵罪的请求,刘辩亦是一时沉默。

最终,尚书台发布了一份诏书。

张飞被削职免官,贬为白身,待伤愈后,往凉州左将军阵前听用。

“云长,替朕转告益德,为将者,当赏罚分明,无论偏颇何处,皆非正道。朕不愿他只做个莽夫。”和这话一起的,还有一本西园出品的《春秋左氏传》。

据说,张飞听到此话,不顾尚未伤愈,便要出发前往凉州。即便被刘备和关羽拦下,也不过只消停了几日,在某天刘备和关羽当值之时,留信出发了。

听闻此事的刘辩只希望张飞经此挫折,真的能做出改变吧!

……

而另一边,崔琰与臧洪、陈容再度在太学相聚,个中振奋,自是不提。

且随着崔琰最先上书的名声传出来,此事件逐渐发酵。

由侍御史接任北军中候的鲁旭上书,希望也给北军中派几个郎官,西园军和北军俱是天子的宿卫之军,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刘辩从善如流,先选了五个第一批策试出身的官吏入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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