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4-11-15 15:51 编辑
又连续半月没睡好觉了。白天,脑袋里像塞满了失去水分的高粱秸秆,又软又硬地,散发着白而悠悠的邪光。神经、语言、肢体平衡等系统都紧跟着背叛了我,日子开始摇晃起来,有时摇晃的失真,有种不认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恍然。睡眠好的日子,生活是平的,缓的,如一望无垠的细沙,在阳光下闪着琐屑的光。可如今,它却像被劈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卡在口子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除了疲惫和焦虑,更多的是委屈。
去私人诊所看中医。医生五六十岁,个子挺高,不胖不瘦,很是健硕。长脸上的一副眼睛并不使他显得文质彬彬,因为一张露着牙齿的嘴破坏了整张脸的和谐。我伸出左右两臂,撸起两个袖口,将双臂放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医生与我对坐,用左右两手,同时分别按住我手腕上方某处青色的血管。我有些紧张,也害怕粗重的呼吸影响他的判断,几次屏住呼吸。医生表情平静,一两分钟后,将双手从我手腕上方拿下。说我心力不足,阴阳两虚。又叫我张嘴使劲向外伸舌头,用手机拍下一张我舌头的照片。你看,你的舌苔又厚又黄,平日里你吃东西肯定没有什么滋味。因为人的味蕾都在舌头上,舌苔厚会使味蕾失灵。你再看看你的舌尖,几乎就是平的,这是严重的气血不足。我生平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自己的舌头,图片上,发现自己的舌头果真没有灵动的舌尖。你看看别人的舌头。为了印证我舌尖的与众不同,医生不断前翻他的手机相册,一个个舌头图片竞相映入我的眼中时,起初我有些恐惧,可当看到那些舌头果然和我的不一样各自都有着尖尖的舌尖时,新奇很快取代了恐惧。很是奇怪,当医生帮我发现我体内这个与众不同的秘密时,我这个向来理性十足的人,竟毫无条件地对他产生了绝对的信服。
医生给我讲了很多密密麻麻的话。有些我听不懂,绝大多数却听得懂。他像一位神圣的牧师在对着他的听众训话。我这只被驯服的小羊,虔诚地聆听着他的教诲,不时回答他一些关于我生活习惯的询问。经过大约十多分钟的交谈,医生对我身体状况做了总结:说我气血不足的根源在于肝脏功能机能下降。他说肝脏负责对全身所有器官血液的调配,就像是财政局长,可当你身体没有那么多血时,财政局长拿什么给各单位拨款。他还连带着说了我的脾和另一个器官。另一个器官是什么,当时我记得很清,转眼却又忘了。总之它们和肝相互配合,调控着我体内的气血。我问医生我这样是不是因为更年期,医生说,这就是时间久了,你身体欠下的账,不能让更年期背这个锅。他还说,人体的肝脏和肾脏,在损坏差不多一半的时候,西医检测的结果却还是正常的。言外之意,中医的未雨绸缪,在亚健康时调理,有多么的重要。听他说完最后一句,我吓得打了个机灵,心里揣摩,今年四月体检,我的肝功能检测是正常的,可按他的说法,这个正常结果究竟是打了几个折扣呢。
医生给我开了一个月的药,两种,以肝脏调理为主。他叮嘱我一定要老老实实吃一个月,期间忌油腻腥辣生冷。我不断地点着头,嗯嗯答应着,依旧是一种虔诚的态度。开完药单,医生把它递给他娇小精明的媳妇让她拿药。两大塑料袋药放到药房前台时,我有些惊愕,忙问价格,很是心疼,却又不得不万分乖顺地扫码付了钱。
秋天,可能是个中药季吧。二十多天前,单位大楼来了一位据说是于北京某中医药大学就读的学士或硕士毕业生,为了完成一篇调研报告,需要35个单位人员的调研数据,来汇聚了全县七成以上单位的市民中心大楼就诊号脉。让我令他身份或目的产生怀疑的是,他在号脉问诊的同时,还售药。配好的药用不大的白色透明硬塑料袋装着,看起来和肉桂、香叶、白芷等调料相似。价格比正规医院开的中药略低,无论配方如何,两个月的价格都差不多一千五左右。这中药也不用长时期地用铝锅熬,只用烧水的养生壶烧上几开便可饮用。每天一包,上下午饮完即可。每天早晨,经常看到单位水房有人用养生壶接水,壶里倒着散发着独特味道的中药材。不时三五人凑在一起,交换着用药心得。办公室小妹喊我去小会议室号脉时,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跟同楼层的一位女士交流。女士比我略小,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偏瘦,留着锁骨长的直发,皮肤细腻,面色偏黄。号完脉,那女士结合自己最近的体检报告,密密麻麻追问了他很多问题。我偶尔听到几句,什么甲状腺桥本之类的。医生跟她说了很多模棱两可的话,她虔诚或是故作虔诚地听着,不时点头应答一下。看他们的对话一时半会无法结束,我离开小会议室去办公室呆了一会儿。再次回来时,他们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我有点失去耐心,问了一句差不多了吧。我这句话说出了一旁等待的许多人的心声,许是出于对我的感激,大家把接下来的问诊机会给了我。医生给我号脉时,先问我是想买药治病,还是只想看看。他的这个问题,让我从根本上对他的行医动机产生了怀疑,我以“再说吧”应付着他,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应付,很快就终止了对我的问诊,说了一些我早已忘记的病因和症状。期间,一位七楼的女士从他那里取走了一包药。依旧是用白色透明硬塑料袋包装的,看起来也像是肉桂、香叶、白芷等调料。我问她身体怎样,是不是气血不足。她点着头。我认识她,很年轻的时候,她头发就全白了,某一日突然将披肩长发剪成男士一样的板寸。弄得大家都挺奇怪的,一度怀疑她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我不信任这位医生是真,可我的身体不舒服也是真。长时间的不舒服,是身体向我发出的呼救信号,对此,我不能置之不理。一个人必须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负责,这是有生以来我总结出来的千真万确的真理。于是我想起了五年前那位给我看病的中医。也是秋天,不过应该是深秋,因为机构改革导致的目不暇接的崭新任务,把更年期的我推入了一个生活的漩涡。这个很深的黑色漩涡,让我的生活与阳光、绿色、闪烁等一切与生机相关的词语完全绝缘。接连很多天,我被焦虑绝望的黑夜和疲惫昏厥的白天煎熬。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这绝对是我有声以来遇到的最为艰难的时刻。寻医问药是自然的,可结果都不太理想。音乐疗法,呼吸疗法,瑜伽疗法等,也都收效甚微。以至于我读起了佛经。在滞涩难懂的经文里,我企图寻到属于我的那味解药。很多朋友觉察到了我的反常状态,了解到情况后,纷纷向我抛来各种改善睡眠的偏方。可这些都没起什么作用。我像一尾渐渐离开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觉得我的生命之舟或许要搁浅。某个黑暗的夜里,我气急败坏地从我渴望又恐怖的床上起来,打开卧室的灯,看着镜子里那个可怜又陌生的自己。我在心里接连问了好几声,你是谁,你怎么了。问完之后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我到了母亲房间,躺在她身边,蜷缩着身体,像小时候那样握着母亲的手或者抻着她的被角。母亲年岁太大,感官钝化,她说不出安慰我的话,只说了一句“心里平整了就能睡着了”,之后就呼呼睡着了。我多么羡慕母亲,期待她呼呼的鼾声能够像波涛席卷岸边的细沙一样,把我卷入她或深或浅的梦境里。可是,母亲无法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女儿大学放假时,我的睡眠还没改善,每天下午,她在客厅电脑自学计算机考试教程,借着电脑风扇的嗡嗡声,我有时能安静几分钟。安静完几分钟之后,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从一场幸福的酣睡中走出来的,我能够看到夕阳透过窗玻璃映射在女儿波浪的发卷上,能看到女儿立体五官的侧影,只是当幸福感即将转化成真实的瞬间,深深的疲惫感便重现原型,提醒我离一个真正幸福的人要差很远。
即将进入春天时,我网购了一种助眠药。打开包装,纸盒箱里有两个小瓶子。一瓶装着深棕色的小药丸,捏起来软软的,比小时候搓的用弹弓打鸟的泥蛋略小,不知道具体什么成分,另一瓶装着贴布。晚上临睡前,把药丸塞入肚脐的凹处,再在外面贴上贴布防止药丸滚出来。在这种近乎游戏般的用药过程中,我的睡眠状态开始好转。后来,又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下,看了一位中医,就是我今年再次拜访的这位中医,那时他没有同时用两只手为我两只胳膊号脉,好像也看过我的舌苔拍过我舌头的照片,不过那时可能我的舌头还有尖,他并没有从舌头上找到我身体的更多秘密。记得那时我还只是阴虚,不像现在这样阴阳两虚。他给我开了两种中成药,一种是药片,一种是药膏。药片用水往里送,吃起来没什么感觉。药膏特别粘稠,用特制的木勺,每晚喝一勺,味道甜甜的。在它们的助力下,春意浓浓之际,我的睡眠终于恢复正常了。
后来,失眠也不时光顾我。但再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经历了那次最艰难的过程后,我成了自己的老师,对失眠不再恐惧,心态平和多了。觉得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反正早晚肯定能睡着。失眠没啥大不了的。严重时也接连两三天睡不好,不过都没有发展到严重的程度,不至于用药物干涉。不过,事隔五年后,这位老朋友可能又想我了。只是它对我的想念方式并不友好,我想平静地和它私自处理我两的关系,不想通过药物的武器对它主动出击,奈何它赖在我身上迟迟不走,不得已,我便又寻访了五年前接触的这位中医。借助他对我身体内部隐秘的窥探,拿出有针对性的武器,直击它的软肋,让它膨胀的身体干瘪,灰溜溜地从我身体消失,狼狈出逃。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失眠频率在减小。由之前的每晚,转变成每隔两三天,光顾两三天。这样,我好歹能像个体质不好的正常人一样生活了。我相信,不久后,我马上能像个体质好的正常人一样生活。
天无绝人之路。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既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也是生而为人的最终底气。
这个秋天的底色有些灰。可仅仅是有点灰。迟早,这灰会被绚丽无比的秋叶,晕染成温暖华美,氤入生命深处。
每一处精神的痛点,都会滋生出蓬勃的幼芽,我们终将成为勇士,身披铠甲,手握武器,捍卫保护着自己和每一个深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