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不是一部活着之“粮食家”

林梢客n

　　昨晚，父亲在他的房间里接了一个电话，不知跟谁絮絮地聊了好一阵儿。今天早饭时，父亲告诉我：“咱们村的‘粮食家’死了。”


　　这，大概就是昨晚，父亲接听到的电话内容了。虽然常年住在城里，但老家的人情来往却是绝不能落下的。更何况，父亲退休后，还一直在村里的“红白理事会”担一份服务工作，每当有婚丧嫁娶的大事情，主家或“理事会”的其他成员都会打电话来，希望他能赶回去。


　　“啊，怎么就死了？记得她年纪也不大呀。”我有些惊讶。


　　高大壮硕的体格，圆胖如满月的大脸盘，一笑眯成一条缝的细长眼睛。我脑海里浮起来的，还是“粮食家”年轻时丰肥又喜相的形象。


　　“六十多岁吧。癌症，好几年了，还截去了一条腿。”父亲叹息着：“唉，一家四口，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三十来岁，也还没成家呢。唉！”


　　“粮食”出生于饥荒年代，以当时特别金贵的粮食为名，也是寄予着父母最朴素的愿望和最基本的希求吧。毕竟在衣食无着情况下，能够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在粮食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跟村里的几个同龄人相约着，去闯关东。谁也不知道在那块传说中地肥粮丰的黑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几年后，一起出门的人相继回来，粮食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异乡。


　　孤儿寡母的日子难以为继，万般无奈之下，粮食的母亲带着年幼的粮食，改嫁给了邻镇一个光棍汉。谁知道，安稳日子没过几年，粮食的母亲又一病不起，命归黄泉。光棍汉自然不肯养育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半大小子，于是，十多岁的粮食又被送了回来，被尚无子嗣的叔叔收留。


　　婶婶在家务农，叔叔却是有正式工作的公家人，日子比一般农村家庭好了不少。叔叔婶婶都是宅心仁厚的善良人，待粮食一如己出，不仅吃穿上不曾苛待，还把他送到了学校读书。那几年相对安逸的日子，应该是粮食一生中最幸福温宁的时光了。


　　高小毕业后，粮食回乡务农。农村的孩子成家早，不几年，粮食的亲事也提上了日程。叔叔婶婶又张罗着，为他娶了媳妇。


　　当时的粮食长得膀大腰圆，十分魁梧，肤色黑黝黝的，面相五官却很周正。在农村青年中，这样的样貌身量应该颇受欢迎，但后来嫁进门的“粮食家”，形象却令人一言难尽。


　　“粮食家”是“粮食”的媳妇儿。这是我们老家的习惯叫法。


　　粮食娶媳妇儿的时候，我还是个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小小孩儿，最大的兴趣是站在门楼上的几个半大小子按习俗丢下来的喜糖和火烧，其次才是穿红着绿的新媳妇儿。即便如此，对初见“粮食家”的印象也十分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农村娶媳妇，还流行骑马。裹在一身簇新嫁衣里的粮食家，就是被一匹披红挂彩的枣红马驮着，在“咚锵咚锵咚咚锵”的喜庆锣鼓声中缓缓而来。胡同里挤满了人，大家翘脚仰脸，等着看新媳妇。其实，新媳妇很容易被看到，因为目标实在太大了。被接下马的新媳妇和粮食挨排着走来，身形看上去比粮食还要阔大。衣服紧登登的，凸显出圆滚滚的胳膊腿。背似面板，臀如磨盘，一张大脸倒也白净，却扁圆丰肥，如醒好的发面饼。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如席篾划开的一条细缝，几乎看不到眼球。勉强温饱的时代，围观者无论男女，多半面黄肌瘦黑黝黝。小村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般身量的女子。粮食家的到来，委实让村人开了眼，一个个半张着嘴巴，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粮食家看上去脾气不错，说话瓮声瓮气的，特别爱笑。只是一笑眼睛基本就看不到了，但样子蛮喜庆，一行一动常令人忍俊不禁。


　　婚后年余，粮食的大儿子出生了，大概因为是家族第四代的第一个男娃儿，所以取名四辈儿。自小胖墩墩的，憨头憨脑，基本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粮食家。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在我们那个贫僻落后的小乡村，大部分人家刚刚解决温饱问题，还有一部分依然过着缺衣少食入不敷出的苦日子。这其中就包括粮食家。


　　粮食结婚后，就从叔叔婶婶家分了出来，搬回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开始顶门立户单独过日子。那个年代，农家的日子全靠地里刨食，人均一亩半地的收成，用来支应全年的搅裹。粮食和粮食家能干也能吃，干活一个顶俩，吃饭更是。四辈儿也一样，饭量比同龄孩子大得多。一家子的大胃王，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更不用说其他开销了。俗话说，穷则思变。而粮食想出的“变”，竟然是不劳而获的偷盗。偷粮食、偷棉花、偷长成材的大树……粮食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像鬼鬼祟祟的老鼠一样，活跃在无数个月黑风高夜，用战战兢兢偷来的财物滋润着干瘪的日子。


　　很快，就迎来了那场令很多人闻风丧胆的严打。毫无意外地，粮食落网了，锒铛入狱，一去十年。


　　那十年间，叔叔婶婶接茬照应着，让粮食家踏踏实实下地干活，安心等着粮食归来。四辈儿则基本由婶婶带着。有时来我家串门，偶尔会看到四辈儿。他不怎么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躲在一边玩，完全不似同龄男孩儿的活泼顽淘。后来，我外出求学，继而留城工作，再不曾见过四辈儿他们一家。后面的很多事情，是听父母闲聊时偶尔提及的。


　　粮食出狱时，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曾经膀大腰圆力不亏的壮小伙，看上去精神体力皆有了垮相。但毕竟一家人终得团聚，家有了顶梁柱、主心骨，人生就有了盼头。不几年，他们的小儿子出生，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但是，就在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粮食却得了绝症。不过四十几岁的年纪，就又抛撇下孤儿寡母，彻底地撒手人寰。此时，小儿子只有十多岁，而四辈儿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四辈尚不及粮食当年。本不是出挑的小伙，又没有顶事的长辈操心，更兼母寡弟幼的贫困家境，谁家的姑娘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呢？所以，按部就班的正常婚事根本无从谈起。随着年岁渐增，四辈儿娶媳妇儿的心思也就慢慢死灭了。后来，终于有人牵线，给介绍了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对方的要求是四辈儿上门，到女方家里生活。在当地，这叫“土鳖”。一般就是农村婚恋市场的老大难，去帮助没了丈夫的年轻寡妇，干活挣钱养孩子，撑起一个家。


　　四辈儿应了。粮食家也认了。


　　四辈儿好歹也算成了家，据说女方知冷知热，待他还不错，日子过得比在自家好了不少。而且本乡本土，离小村不是特别远，对母亲和弟弟，也能照应一二。


　　如果能按这种趋势顺风顺水地过下去，也算老天爷对这一家人仍有眷顾。然而，被霉运跟定后，便仿佛如影随形般再难摆脱。不过十余年，四十来岁的四辈儿竟又因病去世。女方有情有义，按照当地约定俗成的“活嫁死不嫁”的惯例以及当初谈妥的口头协议，带着亡夫留下的一对儿女将四辈儿的遗体送回，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体面的葬礼，安葬在粮食的身边后，两家再无任何关联的关系便算彻底了了。


　　当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一重重的沉重打击，再加上长期苦累不堪、衣食难济的贫窘日子，粮食家的身体每况愈下。先是腿部疾患，因得不到及时治疗持续恶化，不得不选择截肢，成了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后又得了绝症，在家捱熬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结束了苦不堪言的一生。


　　被母亲拖累着在家蹉跎了数年的小儿子，如今虽然只剩了伶仃孤苦的一个人，却也算是终得解脱了。只是也已年过而立，没文化没技术，不知将来的路何去何从，又会开启怎样的一段人生呢？


　　唉，但愿老天爷发善心开慈目，让这底层的可怜人否极泰来，终得安暖吧！

匡建华

欣赏老师新作，这个粮食家里真是一个悲剧哟！

何叶叶

本文围绕“粮食家”展开，“粮食”生于饥荒时代，身世坎坷，幸得叔叔婶婶照顾。婚后因生活所迫偷盗入狱十年，其妻子“粮食家”身量特殊但脾气好。文章先回忆展现他们早期生活的波折，反映那个时代农村家庭的困境与挣扎。后续又续写了这家人的悲惨命运，粮食出狱后绝症离世，长子四辈儿入赘后因病早逝，粮食家厄运连连，身残患绝症去世，小儿子至今伶仃孤苦。这一家命运多舛，令人同情，引发对底层人艰辛无奈的深深思考。

于文华

    底层人物的命运，被作者勾勒与描述的活灵活现，凄惨的命运让人惋惜和同情……问好！

林梢客n

匡建华 发表于 2024-11-28 16:37
欣赏老师新作，这个粮食家里真是一个悲剧哟！

感谢老师留评。祝老师笔健文丰，冬安吉祥！

林梢客n

于文华 发表于 2024-11-28 20:27
底层人物的命运，被作者勾勒与描述的活灵活现，凄惨的命运让人惋惜和同情……问好！

感谢老师阅读留评。遥致问候，冬安吉祥！

林梢客n

何叶叶 发表于 2024-11-28 19:03
本文围绕“粮食家”展开，“粮食”生于饥荒时代，身世坎坷，幸得叔叔婶婶照顾。婚后因生活所迫偷盗入狱十年 ...

感谢何叶叶老师深读精评及加分鼓励。遥祝笔健文丰，幸福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