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最美的诗意 于 2025-1-24 12:27 编辑
他们两人来到我家的时候,正值台风过境,村里连下了好几天雨,一切都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泡过。
那几天,持续的潮湿与郁热让奶奶腿疼的老毛病再次发作,爸爸买给她的膏药只剩一贴,奶奶的一条腿独自承受疼痛,无疑放大了她的痛苦。到了晚上,奶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发出声响。她克制的呻吟如同屋外的天空一样布满阴翳,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爷爷沉稳的鼾声袭来,盖住了电视机的电流声,如同演奏打击乐一般让我无法入睡。
屋外的风雨击打着树叶与窗户,我躺在床上,始终盯着发出幽幽蓝光的窗户。凌晨我刚在迷蒙中昏昏入睡,就被爷爷每天必有的咳嗽与干呕吵醒。我紧紧闭上眼睛,试图找回睡眠的感觉,但徒劳无功。我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耳边回荡着渺茫的鸣音。我只好起床拉开窗帘。屋外阴雨绵绵,屋檐的雨水如注,路上的水哗哗流淌,裹挟着黄泥流进水沟,沟旁的大树经过昨夜狂风的摧残,断了几根粗壮的树枝,横亘在水沟和土路上,任由泥水冲刷而过。
奶奶听到我起床的声音,唤我过去。我走进她的房间,她正背靠床头费力地呼吸,一脸的疲惫,青黑的眼圈与硕大的眼袋显示出她同样一夜未睡。她让我打电话给爸爸,我从桌子上拿过她的老年手机,翻到了爸爸的手机号,拨通后打开免提,递到她的耳边,漫长的等待后,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应答,遥远而陌生。奶奶先是埋怨爸爸一直待在城里,不回来看看,又告诉他,自己的腿疼得受不了,让他赶紧从市中医院再买一些膏药送来。
说完这些,奶奶告诉爸爸我在旁边,让我和他说两句。我将手机放到自己耳边,小声喊了一句“爸爸”,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回音。我的耳朵紧贴在手机上变得异常滚烫,身上和额头上出了许多细汗,握住手机的手掌也变得酸痛起来。
奶奶问,怎么不说话?我放下手机,通话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断了。奶奶说,你是不是不小心挂断了?快给你爸爸再打过去。 这一次爸爸过了许久才接电话,他问,怎么了,妈?还有什么事吗?我说,爸爸,是我。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嗓音说,嗯。行。好。我这两天就抽空回去。说完,电话再次被挂断。
我默默关掉手机,把它递给奶奶,奶奶摇摇头,让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我刚要离开房间,奶奶喊住我问,晴晴,你想吃什么?说完,奶奶双手撑住床边要起身去做饭。我急忙上前扶住奶奶,说,奶奶你躺下吧,我来做。奶奶问我爷爷去了哪里。她朝着屋外大声喊爷爷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奶奶骂他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下着大雨还出门,指不定又去哪里打牌了。我劝奶奶躺下,不要生气。奶奶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去下点儿面条,打上个鸡蛋。我再躺一会儿。这腿,真疼!
在我煮面的时候,爷爷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毛豆。你奶奶呢?还没起吗?爷爷走进厨房,放下毛豆问我道。
她腿疼,又躺下了。在我转身拿鸡蛋的间隙,锅里溢出了一些泡沫,爷爷大喊“锅锅锅”,我反应不及,炉子还是被浇灭了,鸡蛋也从桌子上掉下来。爷爷见状,骂我毛手毛脚,锅看不住,鸡蛋也护不住。我自知做错事,赶忙用抹布擦干灶台上的汤水,又将地上的鸡蛋收拾干净。
奶奶早就被爷爷吵醒了,她走到房门前骂道,嚷嚷什么!你行你怎么不干?大清早不知道跑到哪里,还有脸说!爷爷不愿意与奶奶吵架,嘟囔着说“女人就会享福,男人就得受累”,又指了指地上的毛豆不知对谁说,回头剥出来,炒炒吃。爷爷抽着烟去堂屋了,奶奶嘱咐我两句后也回了房间。我重新打开火,新加了一些面条,卧了两个鸡蛋,又放了几棵小油菜。做好后我盛出来三碗,在两个碗里分别放入鸡蛋,一碗给爷爷送去,他接过就大口吃了起来;另一碗送到奶奶床头时,她已经睡着了,我轻声喊醒她,她眉头微蹙,眯缝着眼看了看我手里的面,说她不饿,让我先吃。说完她翻过身又睡了。我把面碗轻轻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退出了房间。
奶奶醒来已经是八点钟的光景,雨还没有停的架势,屋外依旧哗啦啦地响着。远处的青山被灌洗得青翠,我坐在堂屋门口,一直盯着山上飘渺的雾气发呆,心里计算着爸爸上次回来的日子,又想起妈妈还在的时候,雨后的第二天她会领着我到山上采蘑菇,边采边告诉我每一种蘑菇的名字:“这是牛肝菌,它的肚子很胖;这叫鸡枞;这种叫羊肚菌……”山路湿滑,妈妈总是小心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且柔软,带给我一种安定的感觉。我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仿佛其中一只是妈妈的手,只是那种冰凉柔软的感觉不会再有了,我的手掌比妈妈的粗糙许多,手温也较她的温热,任凭我怎么努力幻想,我也体会不到被妈妈紧紧牵住手的感觉。
那是她仅有的几次正常的时刻才会做的事。妈妈每次发病都会跑出去一段时间,没人会去找她。等到大家熟悉了她的消失之后,她又会突然出现,像是与我们玩了一场捉迷藏。妈妈每次回来都会变得正常,好像她的每一次离开治愈了她,但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她很快就会莫名地狂躁,不由分说地与父亲打架,最狠的一次,她拿一根筷子戳穿了爸爸的虎口。从那之后,爸爸打她比以前更狠了,不光是用拳头,板凳或者棍子,只要是顺手可以拿到的东西,都会被爸爸拿来往妈妈身上和头上砸去。如果偶尔妈妈占了上风,奶奶就会上手帮爸爸扯住她的头发。我经常目睹这样的场面。
有一次妈妈离开了很久,久到我们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当我们见到她面容枯槁、满身灰土地被警察送回家来时,大家都有些惊讶。奶奶认为她跑出去是想跑回她的家。她说,跑吧,现在没用了。滚回去吧。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妈妈被送回来了,这意味着我们家会再次鸡飞狗跳。
奶奶喊我过去,她指着床头柜上的面条,问我怎么没吃。我告诉她我吃了,那是做给她的。她指了指碗里的鸡蛋问我,你没给自己做一个?我说做了,我已经吃了。我走上前去端起已经凉透的面,面条坨了,挤在一起成为一个面团,我对奶奶说,面凉了,我去热一热。奶奶声音沙哑地说,给我倒杯水。
我将面条倒回锅里打开火,又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奶奶那里。奶奶接过去,不惧热似的几口就把一杯热水喝光,发出一声长长的舒心的叹息。我接过空杯子,赶到厨房搅拌已经煮沸的面条,盛出来后端给了奶奶。屋里昏暗,我转身开灯,变亮的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黄色光圈从远处向我袭来,穿过我的身体,驱走屋内的黑暗,奶奶的身体也被照亮了。她放下空碗,忽然对我说,晴晴,你爸忙。
奶奶,我知道。我说。
你别怨你妈,你弟弟小,她得照看你弟弟。
嗯,我知道。我说。听到奶奶称那女人是我“妈妈”,我心里并不舒服,但我知道奶奶这样说自有她的道理,她知道我对那女人的想法是什么,她并不希望我对那个女人有不好的想法。阿姨上次让爸爸给我带了一件短袖,我挺喜欢。我补充道。 奶奶点点头,让我把碗收到厨房,她也起床了。
奶奶趿拉着拖鞋来到堂屋,问我爷爷去了哪里。我说爷爷吃完面条之后又出门了。死老鬼!下着雨也不忘了出去作死!奶奶咒骂了爷爷几句,来到堂屋门口,倚在门框上说,雨下起来没完了。她弯腰捶自己的左腿,捶得愈发用力,在我看来像是要把腿给敲断。我上前扶住奶奶,让她到沙发旁坐下。我轻轻地给她揉腿,她的嘴里发出悠长的“哼哼”声。奶奶说,一过了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遇上个阴天下雨,浑身疼,尤其是这两条腿,疼得都不想要了。
我揉腿的力道变轻,生怕用力过猛反而使奶奶更加痛苦。过两天爸爸带回膏药,贴上就好了。我说。 你昨晚没睡着吗?我听到你一直在翻身。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睡着了。
袋子里是什么?奶奶看到了厨房门口的红袋子,问我道。
毛豆,爷爷今早放下的,你忘了吗?他说回头剥出来炒炒吃。
他就会说!奶奶恨恨地说道,好活累活全让我做,他去享清福。这会儿人呢?又死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吃完早饭又出去了……
死老头!奶奶打断我,自顾自骂道。把袋子提过来我看看。她说。
我把毛豆提到奶奶面前,她打开看了两眼,说,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烂豆子?奶奶把袋子猛地一合,扔在了地上。
我把袋子提起放在了堂屋门口,安慰奶奶道,可能是别人给的。
谁会给?送也不会送这种的呀?他不天天给别人送就算好的了。种那两亩破地,长出来的还不够咱们自己吃的,还成天送两个给别人。独他心眼好?死老头!你在干什么?奶奶问我。
我把这些提到门口去剥出来。我说。
先放在那里,等会儿你跟我一块剥出来。
我自己来。
过来,搬个板凳到那边去。奶奶已经从沙发上艰难起身。
我放下袋子过去扶她,被她拒绝了。你不用管我,搬两个马扎,或者板凳,再拿一个小盆,咱娘俩把这些剥出来。都是些烂豆子。奶奶嫌弃地说。
我和奶奶在大门口的过道处一起剥毛豆,奶奶始终絮叨着爷爷的不是,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奶奶的埋怨与不满如同连绵的雨一般,似乎无休无止。
剥毛豆呢?一个有着外来腔的女声突然出现,十分热络地问。
我和奶奶同时抬起头,一个微胖女人和一个高瘦男人正打伞站在门口,女人扎着一根辫子,皮肤白皙,眉眼和善,男人则黑一些,有些木讷。女人说话的时候,他只在一旁微笑,视线从不离开女人。
你们找谁?有什么事吗?奶奶警惕地问道。
王 洪页,1998年 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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