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凉州立春书

文珺

　　古凉州立春书


　　立春前夜，雷台汉墓的铜奔马踏碎了最后一块坚冰。祁连山雪水在砾石深处流淌的声响，像武威城头更夫敲打的梆子，一声声数着西北大地的寒夜。


　　晨光初透时，城墙根下已浮起白霜似的热气——老茶摊支起红泥火炉，铜壶里翻滚的茯茶混着盐粒，正应了凉州人"茶无盐，水一般"的老话。


　　城门楼檐角的风铎叮当，惊醒了沉睡的春牛。


　　守城的老汉抖开红绸，露出樟木雕成的牛角，牛身还裹着去年立冬时缠的麦秸。


　　这是凉州城传了七代的"打春"古俗，春牛腹中填着五谷，只待日上三竿，府衙门前就要扬起系着红绸的柳条。


　　恍惚看见鸠摩罗什寺的檐马在风中摇晃，千年前的译经声与今日的鞭牛声重叠，将《齐民要术》里的劝农令译成河西走廊的方言。


　　西大街飘来胡麻油的焦香，油果子铺的娘子们手腕翻飞，面团在滚油里绽成金菊。


　　春饼摊前围着戴白帽的回回老汉，他们用波斯银币换来的莜面，此刻正裹着腊肉与春韭。


　　忽有驼铃穿透市声，南门茶马市刚到的驮队卸下川茶，马帮汉子们拍打着皮袄上的雪沫，把蜀地的春意抖落在凉州城墙根下。


　　文庙的棂星门前，童生们捧着《甘州府志》临风诵读。百年古柏的枝桠间，早开的杏花冻成冰晶，却比长安的桃李更见风骨。守祠人往铜鼎里添着松枝，青烟袅袅爬上西夏碑的碑额，那些党项文字像解冻的溪水，在春阳里泛起粼粼波光。


　　忽闻钟磬声自大云寺传来，方丈领着僧众绕塔祈年，檐角的铁马应和着诵经声，将六朝古刹的铜铃摇成河西的春风。


　　暮色漫过天梯山石窟时，海藏寺的放生池泛起银鳞。归巢的寒鸦掠过枯杨，惊醒了罗什塔下的百年丁香。东关回廊里飘出三弦声，双目失明的说书人正唱左公柳的故事："……种得春风三万里，至今犹绿玉门关。"茶客们啜着冰糖红枣茯茶，瓷碟里的油香圈盛满月光，恍若当年戍边将士捧着的铜镜。


　　更鼓初响，北大街忽起燎火。戴傩面的汉子们舞动长龙，龙脊上插满松明，照得夯土城墙泛起血色。这是凉州独有的"烧春"旧俗，火光照见南城门瓮城里残存的箭痕，也照亮新糊的窗纸上，农妇剪出的春牛图。打铁花的匠人将铁水泼向夜空，金红的星子落进黄羊河，惊醒了河底沉睡的梭梭柴。


　　子夜登临南城门，但见祁连山雪峰泛着幽蓝，像卧佛髻间的玉簪。风中传来遥远的羌笛，应和着关厢里零落的更梆。黄米稠饭的香气从某处院落溢出，混合着马厩新换的苜蓿味道。我知道明日田畴将现第一道犁痕，海藏寺的"药泉"又要涌出春水，而雷台下的那匹铜马，永远保持着迎春奔驰的姿态。


　　寒星渐隐时，我摸出怀中的西夏铜钱，正面是西夏文"大安宝钱"，背面却留着宋钱的旋纹。这枚在古浪烽燧拾得的钱币，此刻温润如春泥，仿佛千年前丝绸之路上，胡商与戍卒交换的不只是钱货，还有对春天的永恒期许。


　　晨光再临，铜奔马蹄下的燕雀将真正归来，而凉州的春天，总是裹着沙尘与烽烟，来得比江南更铿锵。


　　铜奔马的蹄声终是惊醒了河西走廊最深的冻土。望着掌心的西夏铜钱，那些被丝路驼铃磨圆的棱角，正映着海藏寺檐角的第一缕晨光。此刻方知凉州的春天不是节气更迭，而是一卷浸透硝烟与莲香的羊皮长卷——鸠摩罗什译过的《法华经》里绽放着胡麻花，戍卒陶罐中的五谷生长成文庙古柏，商队遗落的波斯银币早已化作黄羊河底的细沙。


　　城楼下有老农解开春牛腹中的麻袋，麦粒混着莜麦籽落进新犁的沟壑，这些种子与雷台汉墓的竹简、西夏碑上的契丹文字一样，都是光阴埋进大地的密码。


　　当驮着川茶的马帮再次启程，我听见风中有两种春雷在轰鸣：一种是祁连山雪崩的裂响，一种是大云寺檐马摇动的梵音。


　　凉州人用红绸柳鞭打春时，打的何止是冻土寒冰？分明是凿空了千年时光的敦煌石窟里，那些未曾凝固的飞天衣带，是丝绸之路上永远奔涌的、比春水更浩荡的文明血脉。


　　黄羊河终于漂起第一片冰凌，那晶莹的裂痕里，有铜奔马踏过的三十六国风烟，有党项女子遗落的银妆刀寒光，更映着今日茶摊上回族老人碗中晃动的春阳。


　　凉州的春天从不在江南的杏花微雨里低吟，它永远裹着沙粒与烽燧的余温，在古经卷的褶皱中、在胡麻油的沸响里、在夯土城墙渗出的盐霜上，完成一场横贯欧亚的盛大还魂。

何叶叶

问好文斑斑，过年好。

千幻烟

拜读欣赏，问候，新年快乐！

邢震

我的天，这文采，不愧是版主啊。诗意感浓郁，赏心悦目。太牛了！

云馨

当驮着川茶的马帮再次启程，我听见风中有两种春雷在轰鸣：一种是祁连山雪崩的裂响，一种是大云寺檐马摇动的梵音。

赏读学习文版佳作，问好。祝新春愉快！

麦子熟了

极美的文字，优雅别致，恬静安然。

孙姜

有铿锵气，有金石声，更有文化气息。学习佳作。收藏！

于文华

文珺版主此篇，写的荡气回肠，文采飞扬，既有凉州历史的厚重，又有人文积淀的丰富，读了几遍依旧未曾咀嚼出力透纸背的内涵。这样的文字完全可以在《甘肃日报》百花文学副刊版及《飞天》杂志刊登了……
    下载下来，慢慢认真拜读学习了！问好文珺版主！

一缕阳光

此佳作构思巧妙，结构精致，体现出诗的神韵和风姿！